一条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所有人都将随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选择将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罢了。李昭不肯走,他宁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会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对吗?
不,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并没有。
那像周嘉行这样的人就是乱臣贼子了吗?
也不。
世道艰难,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节镇横征暴敛,没有一处乐土,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惨死在乱兵铁蹄下或是被欺压之死,他们就活该忍受这样的苦难吗?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周嘉行从底层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又有什么错?
李昭把江山视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这份责任,想重振李家的荣光。
但这万里河山,数万万百姓,真的属于哪一家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家曾为百姓带来丰衣足食、繁荣安定的太平盛世,曾建立庞大的帝国,但后来它腐朽了,衰败了。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看透一切,他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九宁翻开札记,缓缓念出其中几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百姓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国君为轻。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做国君,得到国君应允的做大夫。国君危害到土神谷神——国家,就改立国君。
这江山,不是哪一位君王的,它属于老百姓。
李昭脸色微变。
九宁合上札记,“堂兄,如果现在你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可以在几年内结束乱世,但必须换一个君王,一个是李曦继续做皇帝,而分裂的局面还要持续一百年,你会选哪一个?”
李昭垂下眼眸,朦胧的夕光打在他脸上。
九宁知道他的选择。
李昭会选第二个,因为他是李家儿郎,他追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
至于在这一百年的纷争中百姓们将遭受多少痛苦……李昭会关心,会同情,但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但是老百姓们愿意吗?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肉铸成的生命,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所追求的的一切,不过是安安生生过日子而已。
豪强权贵有私兵保护,有钱财傍身,他们没有。
他们无力反抗,无力拯救自己。
但至少,他们有权力选择跟随谁。
“堂兄。”九宁扭头,看着李昭,“王朝迎来末路,节镇拥兵自重、宦官秉政、官员昏庸、门阀斗争、流民起义……这些都只是表因,底子烂透了,即使能拖延一时,以后还是会被推翻。”
新的权贵已经崛起,他们迫切需要迎来一个崭新的王朝,一个重新确立规则,让他们可以顺理成章改头换面的王朝。他们将成为新王朝最忠实的拥护者。
底层老百姓不关心大明宫的主人到底是谁,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们就效忠于哪一方。
王朝更替,势不可挡。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夕光渐渐黯淡下来,李昭咳嗽几声,轻轻道:“你呢?你选第一个?”
他忽然笑了一下,“妹妹,你心系百姓。”
九宁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她选第一个。
不是因为她有多无私,多伟大,只因为她是一个人。
一个普普通通、有自己的私心、曾因为被逼着做好事而不胜其烦的人。
也许真正的她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也许她犯下不少罪行,也许未知的力量惩罚她的目的就是逼她做一个好人……九宁曾经拒绝承认这一切,但这一世认认真真走这一遭,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喜欢好人。
被温柔对待,被其他人呵护珍视,于是也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善待其他人。
九宁轻笑,将札记递给李昭。
“我会尽力守卫长安,保住宗室,保住它的尊严和体面。”
李昭接过札记。
“那这江山呢?”
“我不知道。”九宁抬手掠掠发鬓,“我扛不起,堂兄,你也扛不起。谁能平定中原,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谁有能力扛,谁能扛得住,就由谁来扛吧。”
第113章
天黑了。
大明宫内灯火辉煌,彻夜不息。
伤兵全部依序撤进内城,同样进内城躲避乱军劫掠的老百姓自发帮忙搬运守城器械,一架架弩箭送上箭楼,所有官员都出来守城,长剑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九宁头戴玉冠,一袭皂色锦袍,像模像样佩了把宝剑,在卢公和刘将军的簇拥下登上城头。
夜色浓稠,看不清远方群山轮廓,黑色原野之上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的摇曳星光——那是敌营的篝火。
凤翔节度使虽然狼狈逃出城,但并未损失精锐,收拢残兵后很快就地驻扎。他们的营盘扎得很稳,到傍晚时,又有两路乱军和他们汇合。
白天时他们故意纵马至城墙下叫骂,激怒守城将士。
炎延和杨涧虽然年轻,但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而且刚好听不大懂对方的方言,没有理会。
刘将军这些天殚心竭虑,神情疲惫,眉头紧锁,沉声叮嘱守城将士加强戒备。
九宁出现在城头完全只是为了激励守城将士,不想多耽误刘将军的正事,和卢公交谈几句,转了一圈便转身走下台阶。
夹城内聚集了许多百姓,夜已深了,他们还未休息,等在城墙下,林立如堵。
九宁刚步下石阶,人群里传出一阵呼声:“公主来了!”
众人激动不已,都围了上来。
“公主,京兆能守得住吗?”
“公主,圣人还在成都府?圣人什么时候回京兆府?”
“公主会离开京兆吗?”
亲随立刻警惕起来,挡在九宁周围,手按在刀柄上。
九宁示意无事,抬起头,环顾一圈,看着眼前一张张写满恐惧和凄惶的面孔,缓缓道:“诸位父老,我身为武宗之女,誓与京兆共存亡。”
她语气平淡,唇角微微翘起,眉眼间一缕淡淡的笑意,夜色下肌肤白如初雪,容色倾城,火把放出的昏黄光芒笼在她身上、脸上,周身一层薄薄的晕光。
守卫的将士们握紧长枪,附和道:“誓与京兆共存亡!”
呼声开始很低沉,很杂乱,后来加入进来的声音越来越多,慢慢变得整齐而响亮,无数道声音汇合在一处,一声一声,像海浪一样起伏奔涌,回荡在高耸的城墙之上。
震得人心头发颤,耳膜嗡嗡作响。
众人望着九宁,心头忽然平静下来,多日来的焦躁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们忘了城外数万凶残歹毒的乱军,忘了城内刚刚经历的厮杀,心中柔和笃定,仿佛只要长公主在一天,敌人就攻不进来。
众人安定下来,不再聚众吵嚷,慢慢散去。
不远处,卢公拄着铜杖,从黑暗的角落里慢慢走出来,叹道:“可惜啊。”
可惜长公主是个女子。
一旁他的学生听懂他的感叹,小声道:“先生执拗了,长公主是女子,未必就是坏事。她若是男儿,未必能平安长大。”
如果九宁是男子,那么不论她资质愚钝还是天资聪颖,宦官、权臣和各地霸主能放过她么?
雍王李昭不过是因为血缘和武宗最亲近就险些遭宦官毒手,虽然他一次次躲过暗杀,但疾病缠身,不是长寿之相。
卢公笑了笑,目光放空。
是啊,他确实执拗了。
武宗皇帝何等豁达,曾有朝臣因为他膝下无子之事多次上疏,武宗一笑置之,只说了四个字:不必强求。
唯一的骨血是男是女,武宗不会在意。
学生轻咳了两声,压低嗓音道:“先生,如今长公主尽得民心,咱们得早做打算。”
卢公皱眉。
学生道:“刚刚刘将军的稗将告诉我,凤翔节度使得知杨将军和炎延将军拥护长公主,出言不逊……肆意调笑,刘将军不愿烦扰长公主,将此事瞒下来了。”
凤翔节度使在攻打长安之前就曾扬言要霸占几位公主,如今传说中姿色冠代的长公主身在长安,他岂能不动心?连发几道檄文说他是李曦册封的亲王,要进城保护宫中后妃女眷,更特意点出长公主之名,狼子野心昭然若晓。
卢公冷笑:“市井无赖,恬不知耻!”
凤翔节度使袁霆,本是一个整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乡邻憎恶的市井闲汉,大字不识一个,二十岁那年因为无力还清赌债跑去偷盗乡社的老牛,锒铛入狱。出狱后,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干脆坐起没本的买卖。后来他的一位同乡在县里起义,他正好得罪了人,忙星夜赶去投奔。他身强体壮,作战勇猛,很快脱颖而出,得到起义军首领的信任和重用。再后来起义军遭到各路霸主围剿,袁霆见势不妙,立刻叛出义军,亲手杀了提拔他的旧主,将首级献于朝廷,得到朝廷重用。此后他利用长安和各地霸主之间的矛盾,从中牟利,今天帮着朝廷打压节镇,明天帮着节镇抵抗朝廷,如此一步步壮大,吞并周围州县,积攒实力,对朝廷形成很大的威胁。曹忠为了安抚和利用他,让李曦下旨正式册封他为节度使。
天下汹汹,豪杰并起,这是时代的必然。
袁霆和当初坐拥东川的邓珪一样,都很幸运地抓住时机,一跃而成为一地豪强。
卢公承认袁霆不是酒囊饭袋之流,但他从心底里厌恶像袁霆这种反复无常、不讲信义、残暴阴毒的无赖。
和他们相比,不要脸的周都督和李司空简直算得上是真汉子!
卢公忍气道:“告诉刘将军,眼下一切以守城为先,别冲动行事。”
学生应是。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夹墙底下,对面一道黑影突然动了一动,朝二人颔首致意。
光线模糊,卢公眯起眼睛细看,发现那人是雍王李昭。
他静静地站在拐角的地方,面容沉静。
卢公顺着他刚才凝望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在人群簇拥中慢慢走远的长公主九宁。
他脸色苍白,显然在这里站了很久。
卢公上前,问:“大王和长公主曾在宫城前长谈,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李昭低头,拂去袖口雪花,淡淡道:“没什么。”
卢公看出李昭心不在焉,不由扫他一眼。
雍王早慧,少时又在奸宦的监视下艰苦度日,重重压力之下,从来没有放松的时候,他从小就像个大人一样,几乎时时刻刻都满腹忧思,这种漫不经心的状态实在难得。
卢公简略和李昭说了袁霆今天在阵前扬言要强娶九宁的事,眉头紧锁:“大王觉得这事该不该告诉长公主?”
李昭脚步一顿,眸底掠过一抹阴霾。
卢公叹口气,道:“大王,长公主的婚事关乎天下局势,不可轻率。”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婚事?”
仿佛有些意外。
卢公苦笑,继而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大王,长公主美名远扬,又是武宗之女……袁霆阵前大放厥词,绝不是突发奇想。如今世人皆知长公主在宫中……”
李昭抬起眼帘。
远处马蹄声嘚嘚,九宁骑在马背上,窈窕背影慢慢融于无边夜色中。
她刚才出现在城头上,激励士兵,安抚百姓。
他就在一边远远看着,看了很久。
李昭收回视线,很快听懂卢公的暗示。
他眉头轻蹙:“卢公的意思是……以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召诸节镇派兵支援长安?”
九宁身在长安,只需要下一道长公主择婿的诏书,天下节镇必定蜂拥而至。
到时候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保住长安,赶走袁霆。
卢公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抬起头,望着城墙上排成一条游龙的火把,缓缓道:“大王,就算节镇派兵支援长安,又能太平到几时?”
拿长公主的婚事当筹码,固然能保住长安,但问题是之后呢?
李昭沉默,袖中的手紧紧捏住九宁给他的武宗手札。
卢公停顿了很久,笑了笑,道:“长公主非寻常人,心中必定自有成算。不过长公主毕竟是女儿家,身边又无长辈护持,说不定还没有拿定主意,大王是长公主的从兄,应当和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长公主于危难之时现身救了他们,于情于理,他们不该插手长公主的选择。
而且长公主手里有兵,不受他们的掣肘——他们想插也插不了手。
但长公主身份特殊,她的婚姻势必会改变眼下群雄并立的局势,卢公希望能早些知道长公主的决定。
李昭凝眸看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点点头。
……
夜里又飘起絮絮的细雪。
雪花钻进衣领袖口,又冰又凉。
九宁回到临时歇宿的宫阁前,冷得直打哆嗦。
宫人捧着放在熏笼里烘了一晚上的斗篷迎了出来。
多弟接过斗篷披在九宁肩上,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预备热汤和火盆。
东西早就备好了,九宁洗漱毕,换了身厚蜀锦袍衫,滚进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直打哈欠。
多弟小心翼翼收起九宁刚才解下的佩剑,挂在一边的墙壁上,问:“贵主,您在城头的时候一点都不怕吗?”
九宁拢紧被窝:“当然怕啊。”
她又不像炎延有武艺傍身,站在一堆身着甲衣的将士中间,面对着驻扎在城外的千军万马,虽然是夜里,看不清敌军,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胆怯。
不过习惯了也就什么好怕的,她用不着亲临战场,只是去鼓舞士气顺便笼络人心而已。
多弟拢好床帐,跪坐在脚踏上拨弄炭火,飞快扫一眼屏风外面守夜的宫人,小声道:“贵主,如果城破了,您真的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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