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了厚厚的衣物,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摩擦胳膊肩膀的感觉还是极为强烈,有点麻,有点痒,她心弦跳动,忽然动不了。
额头一阵酥麻,温热的唇落下来,轻轻碰了一下。
屋外在落雪,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哗哗声,长廊里亲兵一动不动,石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芭蕉伫立在雪中,叶片依然翠绿。
九宁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周嘉行已经退开了,蒙着她眼睛的手也拿开了,看着她的唇,道:“对不起。”
九宁还有点晕。
周嘉行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九宁睁大眼睛,他居然笑了?
周嘉行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再次俯身,这一次吻落在她那双像星子一样的眼睛上。
九宁浑身发毛。
周嘉行感觉到她的紧张,退开一点,轻轻搂住她,坚实的臂膀环绕着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先回鄂州……我只是不敢相信。”
因为知道他肯定会回鄂州,所以她不去江州,先到鄂州来等他。
周家就在江州,她一直和周嘉暄通信,一定急着回去见周嘉暄吧?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为他多等几天,先和他见面,再去解决周家的事。就像约定的那样,她不再隐瞒他,也不再躲避他,她是真的在意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周嘉行抱着九宁,闻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就够了。
其他的,他来做。
第127章
雪后初霁,庭院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雪下透出山石原本的微微青黑色,一眼望去,好似塞外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
多弟抱着一捧腊梅花走过长廊,瞥见拐角的地方有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双眼微微一眯,脚步放轻。
那两人她认得,是怀朗和唐泽。
他们背对着她,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怀朗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很快察觉到多弟在靠近,立刻止住话头,转身走远。
多弟走过去,瞪一眼唐泽:“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唐泽支支吾吾道:“没什么,郎主问贵主的病好了没有,今早吃的什么,吃得香不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些周嘉行每天都要问的。
多弟翻个白眼,怀疑唐泽是不是在装傻。
仔细一想,唐泽还真不像装傻,正因为他笨拙,贵主才不会特别反感他。
眼珠转了一转,多弟暂时把这事存在心里,捧着腊梅花进屋。
九宁病情好转,医士交代她不能受凉,屋里整日烧着几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换两次。
书房很空旷,没有摆放太多陈设器具,中间铺设几层厚波斯绒毯的榻上两张并对放着的花梨大书案,书案略显凌乱,上面堆得高高的书卷、册子、战报和零散的杂物。
周嘉行和九宁盘腿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刚好面对面,低着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多弟蹑手蹑脚走进去,换下铜瓶里的花,洗了手,给九宁换了一盏温的秋梨膏水。
九宁一上午都在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秋梨膏,撒开手里的卷册,往后仰靠在隐囊上,双手握成小拳头,轻捶身下的波斯绒毯,长叹一声,道:“我好累啊!”
真的累!
朝廷名存实亡,各地税收由当地节镇征取,长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点收入都没有。她没有动长安的宝库,养兵、抚民的钱大部分来自武宗留下的钱财和蜀地的赋税。随着开支越来越多,她现在不得不亲自过问账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数。
管账不只是算算数字那么简单,极其复杂而琐碎。为了一项账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员、卢公等人的来往信件,查清对应的那一项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该州该县是哪个官吏主事,当年的税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个县下面是什么乡,乡下面是哪个村子,村子具体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还是水田,主粮是什么,气候怎么样,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入伍当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头晕脑胀,才只理出一丁点头绪。
耳边传来织物摩擦的簌簌轻响,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战报,挪到九宁身边,居高临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视着她的脸。
一想到眼前的人处理什么都特别快,九宁不由得羡慕又佩服,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没说话,一手撑着绒毯,整个人罩在九宁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书案上随意堆叠的卷册,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问:“在长安的时候,也这么累?”
……
昨天在书房的时候,九宁没有抗拒周嘉行的亲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来,和他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问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实告诉他。
怀朗、唐泽长期待在九宁身边,周嘉行知道她这两年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虽然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听她面对面亲口讲给他听,感觉很不一样。
比如怀朗信上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她连赶半个月的路到达西川,接见当地官员。
而九宁会盘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赶路的时候骑了几天几夜的马,怕路上遇到乱兵,他们尽挑最近的路走,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泪打转的感觉,现在回想都觉得真的疼……”
但是那时候九宁还没有收服东川,不能当着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娇气,蜀地的官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尊敬她。
所以她得刚强,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静,哪怕藩镇的军队就在对面,她怕得浑身发抖,也必须沉着地带领部下撤退——即使这些只是伪装,她也得强忍恐惧装下去。
长公主的身份只是个起头,重要的是她怎么发挥这个身份带来的益处。
她咬牙坚持,和士兵们一样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风里来雪里去,足迹几乎踏遍蜀地。期间,她从未叫过一声苦。
士兵们由衷敬服她,才会愿意跟随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没有被部下架空、当成傀儡摆布,那些各怀心思的蜀地官员才会承认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哭着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杨昌父子的娇弱贵女,即使她父亲是武宗,即使她坐拥金山银山,即使她带了几万人马,也不会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还是皇帝呢,真把他当成皇帝的有几人?
前世,雪庭以为保住周家就能保护小九娘,死在汴州军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难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
他们知道,但他们并没有为小九娘奔走,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人走茶凉,他们不会像忠于雪庭那样忠于她。
所以九宁得自己站出来,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真正被世人所承认,所爱戴。
九宁回忆往事,又笑又叹,道:“有一次我和雪庭经过一处峡谷,和东川的兵擦肩而过。离得只有一里远,我能看到东川兵的旗帜……他们起码有几千人,我们只有几百人……我好几天没睡,吓得我立马精神了!好在炎延机智,利用地形把东川的兵引开了……”
周嘉行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他从十一岁起就跟着部落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塞外商道间,他们的商队有自己的武装,遇到危险,所有成员随时可以上马作战,他们不惧战斗,即使对方人数远超于自己。
但九宁不一样,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他拍拍九宁的头发,“真的害怕?”
九宁停下来,自以为动作隐秘地白他一眼,“当然怕了!我又不会武艺!”
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武艺的人也难以自保,更何况只会一点皮毛的她?
老实说,每次遇到乱兵,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甩鞭子催马快跑。但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给武宗丢脸,哪怕怕得腿肚子在打颤,也得一脸云淡风轻,表现得胸有成竹。
一来,稳定军心。
二来,收揽人心。
顺便也是保住自己的面子……
周嘉行:“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去?”
九宁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既然我要动用父亲留下的人脉、财宝,公开公主的身份,那就得尽自己的责任啊!”
在其位,谋其政。
她从雪庭那里接管武宗未雨绸缪布置下的所有资源,自然就得扛下相应的责任。
所以她一遍遍追问雪庭武宗、崔贵妃可有未了的心愿,仔细研读武宗留下的所有手札和信件,确保不会浪费武宗的心血。
她的父亲温和包容,明知无法力挽狂澜,依然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但他不忍看到后辈走上不归路,希望后人能够认清现实,珍惜自己的人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山易主,权力更替,没落腐朽的王朝被崭新的取代,这是人力无法阻止的潮流。
李家创建了雄踞历史长河的盛世,风光过,得意过,彪炳史册,辉耀千古。
现在它老了,根子烂透了,阻止不了分裂割据,没法给百姓安定生活,是时候交出权柄了。
即使湮没于洪流中,也没有人能抹去这个王朝曾经的辉煌。
武宗看清一切而不执着,并没有要求雪庭为他匡扶江山,只嘱咐雪庭照顾好崔贵妃。
雪庭遵从崔贵妃的遗愿,不想让九宁卷入风波之中,只求她能平安度日。
然而,雪庭忘了,她早已在风波之中。
她能力有限,只能趁中原强大藩镇无暇分心时控制蜀地,她尽量保住长安,保下皇族宗室,让西南少一些战乱……
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西南早一日太平,那么就能少一些像崔贵妃、崔氏那样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
多一个人获救,多一个人过上安生日子,武宗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当她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她只要做到自保和保护身边的人就够了。
而当她公开长公主的身份时,她就得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
现在的她随随便便的一个决定,很可能影响成千数万人的命运,她不能懈怠。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周嘉行看着九宁,沉默了半晌。
九宁摸透他的性子了,一点都不怕他,双手托腮,问他:“二哥,每次上战场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怕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也怕的。”
九宁轻笑,梨涡微绽,“你不用安慰我,我不觉得害怕就丢脸了,你肯定不怕。”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领,不会因为杀戮彷徨恐惧,也不会因为杀戮丧失人性,在他们眼里,弱肉强食,自然而然,不必为之愤慨或茫然,只需要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强,炎延就是这样的。
周嘉行也是。
与其说他心思太重、不肯相信其他人,不如说他习惯什么都靠自己,所以连感情也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周嘉行顿了片刻,改了口,“对,我不怕。”
九宁失笑。
……
昨天一直谈到夜幕降临才各自歇下,说的大多是蜀地的事,倒是没怎么说大明宫那边的状况。
这会儿听周嘉行提起长安,九宁点点头,手脚摊开,继续大咧咧仰躺在隐囊上。
“当然累,虽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有人帮我处理,可最后总得我点头他们才能放手去做。每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从早忙到晚,夜里还总有人来叫醒我。”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捶捶自己的肩膀。
“还好雪庭叔叔会帮我分担一些。”
周嘉行眼眸低垂,凝视她半晌,坐直身子,翻开那本让她头疼的卷册,仔细看了起来。
九宁没拦他,捶捶肩膀揉揉腰,在绒毯上扭来扭去。
周嘉行正襟危坐,低头看着卷册,很专注的样子。
其实余光一直看着九宁,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不是故意撒娇,这是真累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她总要矜持一点,保持公主端庄仪态,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自然然、大大咧咧的,一点都不讲究。
周嘉行喜欢她这样。
很喜欢。
他很快理清账目,用笔勾画出有问题的地方。
九宁撒开隐囊,艰难地坐起,挪到他身后,从他肩膀往下看,啧了一声,叹道:“这么快就好了?”
为什么他做什么都很擅长?
她离得很近,说话时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几乎要靠在他背上了,束发的丝绦调皮地垂落下来,蹭过他脖子。
周嘉行有点分心,放下笔,掩上卷册,扭头,看着九宁近在咫尺的脸。
“我可以帮你。”
这样,她就不用辛辛苦苦做她不喜欢做的事,她可以和以前那样,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九宁哈了一声,“你忙得过来吗?”
不等周嘉行说什么,她摇摇头。
“皇甫将军他们昨晚又闹事了?”
昨晚她回去的时候,听多弟说周嘉行的部下很不满他的决定,在皇甫超的带领下,隐隐有要联合起来抗命的态势。
九宁坐回自己的书案前,伸个懒腰。
“你先忙你的,等我真为难了,会找你帮忙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周嘉行眉峰微皱。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唐泽叩响门扉,送进来一封信。
九宁拆开信看,是江州送来的。
周嘉暄催她回江州。她到了鄂州后就让心腹去江州报平安,信是心腹带回来的。
九宁收好信,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望着她。
九宁扬扬手里的信,“要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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