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吴王趁势崛起,雄踞一方,最终尽得两浙之地,成为江南吴越之主。
和其他节镇相比,吴王非常精明,一心一意巩固势力,绝不称帝,专心当一个实力强大的外藩。
吴王曾对身边人说过:与其冒险当一个小国皇帝,还不如安安心心做一个地方节度使,保终身荣华富贵!
秉承这一理念,吴王一面不断以狠辣手段打压周围威胁自己的势力,一面维持表面上对朝廷的恭敬,找朝廷讨要名分好处,一面长袖善舞,保持和北方强藩的友好关系。
当河东李元宗势大时,他就向李元宗俯首臣称,当李元宗落难时,他立刻抛弃河东,转而示好朝廷。
总之,谁拳头硬,吴王他就和谁称兄道弟。
放眼天下节镇,蜀地富有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要论富甲天下,还是占据地理优势、大力开展贸易的钱家。
吴王不缺钱,不想再起刀兵。
当那份代表九宁承认他为吴越王身份的诏书送抵杭州时,河东军拉拢吴王的亲笔信函也一并出现在吴王案头上。
吴王没有称帝之心,和族人部属商议过后,认为眼下女帝即位,周嘉行摄政,朝廷隐隐有复兴之相,与其帮河东军对抗朝廷,落一个不臣之名,不如示好朝廷。
要知道周嘉行占据淮南,万一得罪了他,等他收拾完河东,掉头杀向两浙,那钱家就危险了。
权衡过后,吴王命人准备了大批丰厚礼物,遣使进贡,向九宁求取玉册,并替他的孙子求亲,希望能求娶一位宗室贵女。
……
卢公激动得满脸通红,道:“吴王修建海塘,疏通河运,安民定乱,很得人心,两浙之地的百姓称他为海龙王,他愿归附,吴越可平矣。”
他的话没有夸张,南方和北方相比,战乱较少,吴王掌权后,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大力发展生产和贸易,百姓富足安乐,吴越之地经济发达,一片欣欣向荣景象。
当地百姓很爱戴吴王。
如今周嘉行征河东,吴王虽然没有发兵助阵,但他遣使进贡,并求娶宗室贵女,已经足够说明他的态度。
李昭道:“吴王没有自立之心,他的儿子、孙子却不是平常之辈。”
说是这么说,他也同意赐玉册,答应吴王的求婚。
人家都主动求和了,不答应,不是逼着对方自立吗?
九宁对他道:“吴越之地远离中原,打起仗来政令很难送达两浙,吴王的子孙有野心,不是什么稀奇事。”
北方连年战乱,朝廷根本影响不到南方。南方诸节镇暗地里都像皇帝一样册立百官,只差没明着称帝。吴王算是他们中态度坚定的不肯称帝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周嘉行这一出,吴王的子孙必然称帝,但现在吴王愿意归附,那么朝廷不需要追根究底。
和平收复一地,少一些兵戈,不管对颤颤巍巍走上改革之路的朝廷还是对老百姓来说,都是好事。
李昭伏案草拟许婚诏书,轻声道:“臣明白。”
他曾天真地想将一切威胁朝廷统治的隐患一并除去。现在经历得多了,不再那么急于求成,治理好民政,收揽军权,让民众过上安定太平的日子,恢复对朝廷的信心,那各地节镇自然会老实效忠。
诏书草拟好之后,送到政事堂,政事堂诸位相公一致同意,签名确认,九宁便下旨许婚。
……
政事堂是三省长官和各部大吏办公的地方,有资格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基本都是朝中高官,也就是民间百姓认为的“宰相”。
枢密院则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主要管理军事和边防事务。
两者分掌政、军。
政事堂使宰相们可以公开议政,甚至能驳回皇帝的敕旨,而枢密院则在一定程度上牵制宰相的权利,防止权臣权力过大威胁皇权。
在周嘉行设立禁军、收揽军权后,枢密院只有发兵权和调兵权,不能直接掌握军队。而禁军又分别由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都指挥司和侍卫步军都指挥司三个机构掌管,也就是三衙,三衙分统禁兵,互不统属。三衙的主帅和主要禁军将领都由皇帝任免,只对皇帝负责。
这就是说,没有九宁下的命令,任何机构和将帅都没有办法调动军队。
宰相的权利被削弱,只能管理民政,枢密院掌兵,但不再像之前由宦官把持时那样权力鼎盛,始终受皇权支配,兵权、财权、政权集于皇权之下,朝政趋于稳定。
……
周嘉行出征前的一系列举措确保即使他人不在长安,朝中也不会出现内患。
九宁不需要每天上朝,只要牢牢掌控禁军,确定政事堂大部分官员对她的忠诚,她就能平衡朝中局势。
然而,她心中愈加不安。
……
在知制诰撰拟诏书期间,李昭问九宁是否将太后之女许配给吴王的孙子。
吴王很圆滑,求婚书语气谦卑,并没有明确要求娶公主,只要是宗室贵女他便感激涕零。本来赐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政治象征,人选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谁都知道宗室中的贵女全都和九宁血缘疏远,嫁谁过去都一样。
九宁想了想,说:“钱家富甲天下,嫁过去不会吃苦,谁愿意远嫁杭州府,就册封谁为公主。”
李昭点头同意。
这一下宗室贵女们没法心平气和了,搬去离宫居住的太后头一个表示愿意以亲女下嫁。
几位公主年纪差不多,为这门婚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天闹着要见九宁,哭着喊着表达她们甘愿为朝廷献身的决心。
九宁狡猾地把这事交给李昭去处理,他和太后血缘亲近。
李昭铁面无情,没有偏心几位公主,从自愿联姻的贵女中挑选出一位熟知吴越地理人情的女郎,嫁去杭州府。
太后为此事大骂李昭翻脸不认人。
李昭对太后道:“吴王没有称帝之心,他的子孙未必肯真心归附,嫁去杭州府的贵女必须是个聪明人。”
太后哑口无言,明白他的深意后,派身边仆妇打听长安还未成婚的世家儿郎——既然嫁不了有权有钱的钱家,那就退而求其次,嫁一个世家子弟罢!
……
中秋过后,周嘉行率军和河东军在晋州城外展开第一场大战。
晋州刺史守城不出,故意耗尽鄂州兵的耐心,想趁鄂州兵人心浮躁、疲惫之时发动突然袭击。
周嘉行没有急着攻城,他知道晋州军粮不足,坚持不了多久,利用这一点,扎下营盘,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月余,晋州城内军粮耗尽,军中出现哗变,晋州刺史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趁周嘉行疏忽时弃城撤退。
周嘉行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在城外布好战阵伏击晋州兵。两军经过数次交锋,晋州兵仓皇北逃。周嘉行乘胜追击,昼夜行军数百里,分兵三路,夹击晋州兵,九战九捷,俘虏数千人。
晋州刺史力竭被俘。
这一战至关重要,因为这是两军正面交锋的第一战,而且晋州是河东南面的门户,它的失守,预告周嘉行可以从此长驱直入,直接威胁河东重镇。
首战告捷不仅鼓舞士气,稳定民心,还让其他蠢蠢欲动的节镇从浑水摸鱼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随着鄂州兵大捷的消息传遍天下,诸节镇敏锐地认识到:河东守不住了。
这时,朝廷颁布许婚诏书,封赏吴王,南方其他几地节镇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遣使进京。
周嘉行马上就能攻克太原,吴王都求娶宗室贵女了,他们再不表态,好处都让吴王一个人占去,岂不是亏了?
……
各地节镇纷纷上表,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甭管上表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表面上的顺从也能说明朝廷正逐步恢复对地方的控制,只等河东战事平息,就可以集中兵力北伐。
……
北风渐起、落叶飘零时节,一匹快马自东边而来,马上骑手高举露布捷报,沿着宽阔的长街,疾驰至大明宫。
三天前,江州兵在数月的鏖战后,终于一举攻克宣武镇。
河东军最强大的盟友被斩于马下。
自此,河东军被三面包围。
露布送至宫中时,九宁正和李昭坐在一处讨论事情,得知江州兵取得大捷,大喜。
周都督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周嘉暄要助周嘉行一臂之力,正带兵北上,赶往太原。
李昭看过捷报,掩下欢喜,问:“三郎乃俊才,陛下可有合意人选?”
九宁一怔,摇摇头说:“等都督回来,让都督拿主意吧。”
他们在讨论指婚的事。
世家没落于连年战乱中,朝中新贵已经崛起,为平衡各方势力,他们得谨慎处理大臣们之间的联姻。
周嘉行的部下大多出身寒微,在吴王为孙子求娶宗室贵女后,他们也纷纷上折子请九宁指婚。
这其中以留守长安的皇甫超为代表,大大咧咧求到九宁面前,“给家里那个臭小子求一个媳妇,他就是那个出身,求陛下给挑一个门第差不多的就行。”
新贵主动请求指婚,也是效忠的表现。
九宁写信征求周嘉行的意见,周嘉行回信给出一份名单,让她从中挑选。
李昭熟知长安世家谱系,过来帮忙参考,刚好捷报送达,他想起周嘉暄还未成亲,顺嘴提起这事。
九宁不知道周嘉暄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想等周都督回来再说。
李昭合上名册谱,抬起头,望着窗外日光下一片金灿灿的黄叶,感慨道:“南方富裕安宁,节镇归附,朝中三权分立,制举开始实行糊名制……这盘棋,已经盘活了。”
理想中的太平安宁,指日可待。
九宁心中一动,双眸凝望庭院阶前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花树,出了一会儿神。
是啊,棋局已经盘活,新朝进入正轨……所有事情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可她却觉得不安。
早在数月之前,大婚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周嘉行急着出征,她不想让他多想,没有表现出来。
李昭起身告退出去。
身后传来九宁的声音:“兴庆宫的那些郡王,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李昭愣了一下,转身。
九宁斜倚凭几,坐在黑漆长案旁,深秋淡金色光线自窗扉漫进内室,笼在她身上,她穿着家常服饰,戴小冠,周身隐隐有光泽环绕。
她推开奏折,问:“他走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李昭望着她,半晌,点点头。
“周将军找到那些郡王,养在兴庆宫中,他们都是宗室远支子弟。”
他顿了一下。
“周将军说,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从中挑选一个认到你名下……”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九宁也能猜到。
如果周嘉行出什么意外,那么她可以从远支中挑选一个郡王册为太子,继承人确立了,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她并不是贪权之人,只要保持基本的理智,进可把持朝政,退可禅让帝位,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
“我以前怀疑过他的用心……他待你,倒是真心实意的。”
李昭笑了笑,掩唇咳嗽,缓步走出去。
九宁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数月来缠绕在她心中的不安再次涌现。
她坐着发怔,突然站起身,翻出周嘉行的上一封信。
信中他寥寥几句说他连续攻克几座重镇,不日就能进围太原。然后就三衙主帅人选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提醒她需要提防的事。
他每天都在忙,忙得吃顿饭的时候都在看战报,尤其是出征之前,他常常一整天不见踪影……
原来除了调兵之事,他还忙着未雨绸缪,忙着巩固她的地位,他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到了,事事安排得周到。
他走后,一切有条不紊。
临走的前一夜,他有力的胳膊抱起她,把她抵在内室墙上,和她交颈缠绵。烛火烧了一夜,她很丢脸地哭了,咬他的胳膊,他在床上很强势,一言不发地索求,让她不由得想起他当初逼她留在他身边时的强横。
那时他满身的戾气仿佛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一再让步,只要她许诺嫁他,他就收敛起掌控欲,不会和那时候一样二话不说就扛起她,禁锢她的自由。
她说她害怕,她想要以前的二哥。
他就真的变成以前的二哥了。
她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没有笑话她,一点一点教她怎么防备大臣。
那晚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肉里,吻游走过她全身,积蓄在那具年轻健壮的身体内的激烈渴求蓬勃旺盛。
似燎原的熊熊烈火,让她几乎要化成一汪春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只能感受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卷发贴在自己脸上,他的肩膀硬实,怎么拧都拧不动。
事毕,他揽着她,嘱咐她很多事情。
就像……就像……
九宁脸色苍白。
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觉得心口很闷,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又喘不过气来的酸疼。
金乌西坠,光线渐渐变得幽暗,凉风吹拂,廊前落花满阶,枯黄叶片也随风飘洒。
侍女请九宁用膳,她没有胃口,只用了一碗葵汤。
睡前她让侍女送来菊花酒,喝了几盅,仍然觉得闷闷不舒,找了本志怪靠坐在床沿边看。
床前一架鎏金莲花小银灯树,蜡烛静静燃烧。
她看了几页,神思不属。
一阵风从罅隙里吹进内殿,幔帐轻轻晃动,满室幽寂。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淡淡银光闪烁。
身姿挺拔的男人拂开低垂的锦帐,走进昏黄的烛光里,浅色的双眸,目光温和沉静,“又在夜里看书?”
九宁呆了一呆,放下书,“二哥。”
周嘉行走到床榻边,身上还穿着甲胄,胡子拉碴,满面风霜。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眸光很平静,又仿佛涌动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九宁抬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手胡茬,“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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