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笑了笑。
这种哄孩子的话,可信度不高。
不过周都督确实重视小九娘,因为他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极其仰慕贵族门阀,平生所愿就是和高门联姻,而九宁母亲就是那个让周都督得偿所愿的博陵崔氏女,还是嫡出的。
当年太宗、高宗和女帝想方设法打压山东贵族,可轮到给自己的儿子挑媳妇,他们还是首先想到从门阀世家里选,名臣诸如魏征、房玄龄等人也都以能和高门联姻为荣。有唐一代的传奇小说,落魄书生遇到的不论是女鬼还是女妖,不是姓崔就是姓卢、姓王,总之一定是五姓七望之女。
世人对高门望族的执念,可见一斑。
崔氏虽然十分坑女儿,但她有个好出身,所以九宁虽然年幼丧母,继母吴氏也不敢真的欺负她。
九宁忍不住想:如果周都督没有死在战场上,周家人还敢为了几百万钱的彩礼把她胡乱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么?
这个身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九宁想着想着,慢慢沉入梦乡。
夜里,吴氏派人来探望九宁。
使女走进正堂,只见屏风后面灯火幢幢,九宁长发披散,翘着腿躺在榻上,周围一圈婢女跪坐,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扇风的扇风,喂果子的喂果子。
这副做派,像极了女眷们平时常说的纨绔。
使女呆了一呆。
回到正院复命,吴氏听她说九宁无事,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不料片刻后,九宁住的西院忽然闹了起来,吵闹声连正院这边都听得见。
吴氏皱眉,打发使女过去看。
使女心中抱怨九宁故意作怪,刚刚还没事呢,怎么一转眼又不好了?
九宁还真没作怪。
她正歪在榻上吃葡萄呢,不知怎么,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像是一把尖刀在里面搅动一样,疼得她冷汗直冒,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冯姑她们吓了一跳,忙去正院请吴氏。
婢女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西院人仰马翻,最后吴氏不得不亲自过来看,见九宁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心里也吓得一咯噔。
吴氏赶紧派管家去隔壁温家找医工,又叫门房去永安寺寻周百药父子几人,他们今晚要在寺中留宿,如果不叫人去请,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一切安排停当,吴氏坐在床榻前,亲自守着九宁。
怎么说都是嫡出的小娘子,而且小小年纪没了娘,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有什么三长两短,江州妇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温家医工匆忙赶来,诊脉后,眉头轻皱,沉吟许久,面色有些难看。
吴氏心急如焚,难道九娘真不好了?
婢女们见医工神情有异,心中发酸,忍不住泪落纷纷。
她们不该心软,让小娘子吃那么多的!
外面的吵闹九宁一概不知,她痛得死去活来,冷汗都把襦衫浸透了。
难道真把肚子吃坏了?
她知道自己的食量,没敢真的放开肚皮吃,又服过促消化的丹丸,要发作也不该是现在啊……而且这个痛法不像是肠胃吃坏了,倒像是来月事一样。
可她才九岁,不可能这么早来月事……
九宁抱着自己的肚子轻声哼哼,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串雄浑的钟声。
“警告:伤害周嘉行一次,略施惩罚。”
九宁嘴角抽抽:可以骂人吗?
果然是系统捣的鬼。
她什么时候伤害周嘉行了,她倒是想,可她还没见到人呢!
系统一言不发。
小腹一抽一抽的疼,九宁疼得满头是汗,想起白天的事,朝冯姑看过去。
看她难受,冯姑眼圈通红,挤开其他婢女,跪在榻前,给她擦汗,声音发颤:“观音奴,哪里不舒服?”
观音奴是九宁的乳名,冯姑已经很久没这么叫她了。
九宁抓住冯姑的手,“周、周嘉行呢?”
冯姑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九娘这个时候问那个贱奴之子做什么?
“阿郎不在家,奴让他明天再来。”
九宁欲哭无泪。
就因为周嘉行被她的老仆冯姑赶走,而她坐视不管,就得受惩罚吗?
能不能不要这么偏心!
小腹疼得更厉害了,九宁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去找他!请他回来。”
冯姑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阿翁:爷爷。
山东贵族:不是山东的贵族哈,古代山东指的大概是中原那一代。
第4章 三哥
九宁足足疼了一整夜。
刺史府在城中最繁华的东城,而周嘉行被赶走后不知所踪,可能去了其他坊,夜里城中宵禁,没有刺史的手令,没人能踏出坊门一步,违者会被巡逻的甲士当成犯人关押。
族长周刺史为官清正,积威颇深,家里僮仆找到衙署,得知他正忙着和幕僚议事,没敢进去打扰。
说到底,没人在意九宁,所以僮仆不敢为她得罪周刺史。
只能等明天坊门开启后再去找周嘉行。
冯姑几人哭得泪水涟涟。
九宁叹口气,干脆不叫疼了,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吃药不会好,或许只能等找到周嘉行,系统才会解除惩罚。
吴氏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见她似乎睡着,觉得应该没什么大毛病,嘱咐婢女小心守着,便回房去了。
九宁疼得一动不想动。
婢女守在榻前,绞干帕子,不停为她擦拭额前冷汗。
她紧紧攥着锦被,手指几乎痉挛,心里一遍遍默数好吃的果子,等待痛苦减缓。
直到凌晨时分,才勉强睡着。
……
“九娘……阿兄没用,阿兄救不了你……”
九宁听到自己的哭声,绝望而凄凉。
她仿佛置身在一团混沌中,辨不清方向。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城墙上回荡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狗吠,羽箭划破雨幕,擦着他们的皮肉飞过。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追兵越来越近了。
她披头散发,浑身湿透,雨水和血水顺着宽大的裙裾流淌,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远处炮声轰隆,军队正在攻城,地动山摇,厮杀声震天。
她光着脚,抱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男人爬上城墙,泪如雨下。
前方是溃兵,后面也是追兵。
他们无路可逃。
九宁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
她靠在插满断箭的墙垛上,推开男人。
“阿兄,你别管我,这是我的命……他们快追来了,你快走……”
男人没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凄然一笑。
“阿兄不走……这一次,阿兄陪着你……”
一声惊雷。
乱刀砍下,鲜血如注,溅了九宁一脸。
雨水是冰冷的,阿兄的血却是滚烫的。
她呆若木鸡,倚着墙垛,眼睁睁看着兄长被砍死在乱刀下。
乱兵们嘶吼着,朝她伸出手。
她嘴角轻翘,雨水顺着姣好的面容淌下,轻轻张开双臂。
犹如一颗从云端滚落的晶莹水珠,跌入无尽的暗沉雨幕中。
……
九宁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幔帐高卷,光线透过六取折叠屏风筛进寝房,眼前一片刺目的亮。
她拂下软烟罗帐子,皱眉回想刚才的梦,那是属于小九娘的记忆。
开封城破,小九娘死的那一晚,有人来救她了?
那个人是谁?
梦中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她唤对方阿兄,难道是大郎,还是三郎?
她记得关于小九娘的事情,知道主角的结局,但其他的事只知道个大概,大郎和三郎只是小配角,书中着墨不多。
救小九娘的不可能是大郎周嘉言,这个嫡长兄素来厌恶她,看到她时总是横眉冷竖。
那只可能是三郎周嘉暄了,三哥脾性温和,对她不错。
又或者这只是个梦,没有人救小九娘,只是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
九宁闭了闭眼睛,疼了一夜,浑身酸痛。
又睡了半刻钟,吱嘎一声,外边的门被推开。
婢女们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有人不顾阻拦,直接推开槅门,大步走进寝房。
九宁掀开罗帐一角往外看,对上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来人正是她的三哥,周家三郎周嘉暄。
“怎么病了?”
周嘉暄还穿着一身出门礼佛的玄色宽袖袍服,腰束彩绦,脚着乌皮履,眉眼间略带疲色,显见着刚从永安寺回来就赶过来探望她了,踱到床榻边,抬手放在她额头上。
九宁闻到浓郁的甜香味,是从他宽大的袖摆里散发出来的,他和寺中僧人相熟,常去供香。
“我都好了。”
九宁坐起身,揉揉手臂。
周嘉暄松口气,收回手,笑着点点她鼻尖。
“给你买了蒸饧糕,才刚听冯姑说你肚子吃坏了,没敢拿进来,让她们收着,要是真好了,可以让你吃两块。”
大概是脑海中小九娘记忆的缘故,九宁很习惯他的亲昵,下意识就接了一句:“阿兄,我真好了,让她们拿进来吧。”
周嘉暄摸摸她漆黑的头发。
“等等,先让医工看看。”
嗓音温和。
九宁倚着蜀锦大软枕,细细打量周嘉暄。
他眉眼端正,生得俊秀,年纪虽不大,但师从名士,交游广阔,气度不凡,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清贵气。
周家儿郎中,他人品最出众,才学也是最拔尖的。
梦中那个救小九娘的人是他吗?
九宁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周嘉暄看。
周嘉暄挑挑眉,手指微曲,轻敲她前额,“是不是还不舒服?”
九宁摇摇头,抿嘴轻笑,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
“阿兄好看。”
周家族人把美貌的小九娘视作工具,周嘉暄却能够为救小九娘而死,不愧是名士教导出来的弟子,品行正直高洁。
和他们那个贪生怕死的父亲周百药一点都不像。
九宁是反派,但她也发自内心敬重那些傲骨铮铮的好人。
可惜很多名声在外的正义之士大多数是沽名钓誉之徒。
周嘉暄怔了怔,继而失笑。
“观音奴最好看。”
他眉眼细长,笑起来的时候更添几分温润气质,像清晨林间的薄雾。
医工是周嘉暄一大早请来的,为九宁看过脉案,含笑道:“不碍事,连药也不用吃,若是还不消化,喝一碗酸汤便罢了。”
周嘉暄认真听着,起身送医工出去。
冯姑和婢女们连忙挤到床榻前,“九娘,今天可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了!”
九宁无语了片刻,她真的不是吃坏肚子呀!
可惜没人会听她的解释,冯姑问过医工后,命令婢女们收走房里所有装果子的攒盒,顺便把周嘉暄带回来的蒸饧糕也带走了。
“不管九娘怎么撒娇,你们都不许放纵她!”
冯姑厉声训斥婢女们后,冷冷道。
婢女们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暗暗发苦,小娘子撒起娇来,谁忍心拒绝她呢?
冯姑自己也时常忍不住纵容九娘,嘱咐完婢女们,又叮嘱九娘,“九娘且忍几天,等你养好了,想吃什么,老奴亲手给你做!”
九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问起周嘉行来。
冯姑提起这茬就生气:“不晓得他跑去哪里了,派了十几个人出去,竟然没找到。”
九宁两手一摊,倒回枕上。
男主果然是她天生的克星,还没露面就害她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以后真对上了,她该不会天天被惩罚吧?
她只是默许冯姑赶走周嘉行,系统就毫不留情地惩罚她,如果她本人出面给周嘉行使绊子,系统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系统没有回话。
一如既往的高冷。
九宁忍气吞声。
她这人能屈能伸,脸皮早就锤炼得和城墙一样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是当圣母吗,她就不信自己做不来!
总之,九宁绝不会承认她这是怂了。
周嘉暄让人煮了酸汤送到房里,看着九宁喝下,“阿耶和伯父有事商量,长兄要去拜见老师,不能来看你。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阿兄带你去永安寺看俗讲百戏,还有会变法术的波斯人。”
九宁轻哼了一声,周百药不在乎女儿,才不会想起来看她,长兄周嘉言更不会关心她的病情。
周嘉暄这是怕她因为被父兄冷落忽视而心情低落,在哄她呢!
“阿兄,你去上学吧,我好着呢。”
九宁挥了挥胳膊,臂上套着的绞丝金臂钏叮当响。
周嘉暄现在还跟着老师读书,那位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学者,在家里开馆授学,只教两个学生,一个是他,一个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名门子弟。
他叮嘱九宁几句,嘱咐冯姑好生照料,起身出去上学。
冯姑送他出了院门,回房时感叹道:“三郎是个好哥哥。”
九宁附和了一声,问冯姑:“我母亲的嫁妆单子是谁收着?”
“九娘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低头手指头,“闲着没事,我数数母亲留给我多少套头面首饰。”
冯姑皱眉,好端端的,九娘怎么想起先夫人留下的嫁妆了?
九宁年纪小,冯姑没有多想,只当她好奇,笑着道:“那都是管家他们收着呢,钥匙在阿郎那儿,九娘是不是想要新首饰?奴去把立春刚打的项圈、腕钏拿来给你玩?”
钥匙在周百药那儿?
九宁蹙眉,那就有点难办了。
周嘉行和她有仇,高绛仙不知身在何方。
九宁昨晚煎熬了一整夜,痛苦让她更清醒,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暂时不管那两个人,先站稳脚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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