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涵涵穿过专机楼登机口和机坪, 走进机舱, 和乘务长友好地打完招呼, 转头的一瞬间,却看见了夜寒时, 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很安静的模样。
他今天没穿正装,一件浅灰色的粗棒针编织毛衣,配深蓝色的牛仔裤, 白球鞋,没做造型的头发看上去很柔软,眉眼细致干净,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夜寒时抬眼看见她和涵涵,轻轻一笑, 唇红齿白的, 还真是养眼。
朱玲玲不自觉也笑了起来, 带着涵涵过去,让儿子喊“叔叔好”。
涵涵年纪不大,却很有自己的主意,走过去,小短腿很灵活地爬到夜寒时对面的沙发上坐好,平静地喊了声“爹地”,然后低头玩手机。
夜寒时明显愣住,朱玲玲心想自己果然猜的不错。
人格分裂到后期,两个人格已经完全分离,是相对独立的两个人。
朱玲玲去涵涵旁边坐下帮他系安全带,打圆场似地问:“宝宝,要喝水吗?”
涵涵摇头。
这时,飞机在机坪上滑动起来,逐渐加速,“呼啦”一下,从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机翼在风中剧烈抖动着,带着整个机身离开地面,斜斜地往上滑去,直至刺入云霄。
然后落入眼帘的便是鱼鳞似的云,远处是融金般的太阳,刺眼的光洒过来,夜寒时拿起桌子上的平板,将整个机舱里灯光调暗了。
涵涵很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夜寒时便把平板递过来。
涵涵的小手在屏幕上像模像样地划了划,指着上面的一个选择项老气横秋地问:“爹地,窗户可以开吗?”
夜寒时似乎很艰难地适应了一下,才说:“最好不要。”停顿了一秒钟,他难得地给了解释:“这个高度气流太强,很容易把人卷出去。”
涵涵哦了声,玩了一会儿灯光就还回去了。
朱玲玲低头看自己昨晚下载好的视频,不过这次旅程很短,才看完一集,飞机都快降落了。
待飞机停稳后,她第一个从登机梯上下去,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听见后面的夜寒时的声音:“下不去?”
涵涵:“嗯。”
客机那么陡的楼梯他都能自己下来,现在小型机这么矮的楼梯,下不来?她奇怪地回过头,看见夜寒时把涵涵一把捞起,而自家儿子牢牢抱着他的脖子,小脸上一派自在坦然。
朱玲玲:“……”
夜寒时抱着小孩稳稳回到地面上,他们一起上了商务车,有工作人员帮他们把行李一件件运上来,朱玲玲这才理解到为什么有钱人都爱搞一辆私人飞机了,不光是用来装逼,也是享受,完全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坐着安安心心等着别人服务就好了。
说起来,不愧是南方,当迟市那边大伙儿还裹着棉袄大衣抵御早春寒气的时候,这边的气温却已经暖和适宜,阳光照在身上,骨头都要被晒化了一样,懒洋洋的,只想睡觉。
在机场外换了辆车,朱玲玲抱着涵涵一路打瞌睡,直到被夜寒时轻轻推了推。
老宅到了。
朱玲玲牵着涵涵下车,人还有点不清醒,迷迷茫茫地望望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这次像是回到了明清年间,灰白的墙,墨黑的瓦,檐角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向上翘起,下面挂着样式古老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门楹是一个木刻的福字,老管家带着一众仆人分成两边,面带微笑地说:“少爷回来了。”
夜寒时点点头。
朱玲玲毫无存在感地带涵涵跟在后面,随管家跨过门槛,走过天井,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前厅,走进后院。
涵涵一脸淡定,只是眼睛到处看看,流露出一丝新奇来。
屋内,夜老爷子围着皮裘坐在高堂之上打盹,他的头发一片雪白,脸上皱纹丛生,看上去比孟老爷子还要苍老许多。
夜寒时走到边上,轻声喊了句:“爷爷。”
老爷子身子动了动,慢慢睁开那双凹陷很深的眼睛,灰白色的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了一下,过了很久,才有气无力地说:“带回来了?”
夜寒时:“嗯。”他让涵涵过去。
老爷子的视线落在涵涵身上,只一瞬间,浑浊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刹那的清晰度,他欣慰地笑了起来,朝涵涵伸出满是皱纹的手。
涵涵也不怕生,走过去握住。
老爷子喃喃:“好孩子,好孩子。”说着,挥一挥手,身后同样年迈的老管家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布包,一个给涵涵,一个给朱玲玲。
佣人们端上零食,各种干果蜜饯儿,装在青花底的小碟子里,旁边配着银制的小叉子,朱玲玲不爱吃这些,所以几乎没买过,但是她很快发现,涵涵是喜欢吃的,他戳着一种红色果子一个一个地往嘴里送,边认真地听着老爷子和夜寒时说话,像个小大人一样。
但是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老爷子的精神很不好,问了一些关于孩子的事情后便乏了,挥手让他们下去休息。
佣人把他们带到偏厅用午餐,很古旧的红木圆桌上摆着八个盘子,火腿炖甲鱼、清蒸石鸡、腌鲜鳜鱼、香菇板栗、红烧鲫鱼、翡翠虾仁,还有一种味道酸酸甜甜的丸子和一盘焦焦香香,吃起来口感异常绵柔的豆腐。
吃完饭后,朱玲玲用毛巾把手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掏出老爷子给的红布包,拆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只湖绿色的翡翠手镯,玉质温润,触感冰凉,她把涵涵的布包也给拆了,里面是一块朴实无华的玉佩,挂着红绳。
“这……很贵吗?”她不懂玉价,只能虚心请教夜寒时。
夜寒时喝了口茶,说:“玉不贵。”
“那就好,”朱玲玲立马就把手镯套上了,在阳光下晃了晃,感觉自己的逼格一下子有了质的飞跃,非常得意。
夜寒时看她一眼,说:“不过有了些年头。”
朱玲玲:“……多少?”
夜寒时说:“记不清了。”
朱玲玲:“那你就直说值多少钱吧?”
夜寒时抿了抿嘴角,说:“这是传家宝。”后半句他没说,朱玲玲猜到应该是:怎么可能拿钱来衡量。
她默默把手镯摘了下来。
夜寒时却说:“带上吧。”
朱玲玲:“?”
夜寒时没回答,起身走了。
朱玲玲莫名其妙,想想还是把玉佩给涵涵挂上了。
于是,从这天开始,宅子里的所有人开始称呼涵涵为“小少爷”,到朱玲玲这边就只剩下“朱小姐”,不过态度都是非常毕恭毕敬的。
老宅子里的生活闲适而悠长,夜寒时离开之后,朱玲玲每天早上和下午各带涵涵去中堂一趟,陪老爷子说说话。
她也是接触多了之后才发现,家族渊源果然是强大的,夜老爷子跟夜寒时差不多的性格,或许可以称之为夜家人的风格,涵涵在这里呆了没几天,很快就把自己切换成跟他们一样的频道了,什么都淡淡的,四岁的小孩越来越像个大人,不对,是比一般正常的大人更成熟冷静。
以前在家里母子两睡觉前总爱拿枕头打闹一番,现在朱玲玲只要一把枕头拿出来,涵涵会说:“妈咪,别闹了,会吵到别人的。”
朱玲玲:“……”
老爷子不仅气质恬淡,还很有一股子书卷气,他问起孩子的大名,朱玲玲就把母亲找大师求名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便虚心地问老爷子:“孩子如果日后要改回夜姓的话,还希望爷爷能给他好好起个特别点的大名。”
现在幼儿园里光是涵涵那个班,就还有另外两个叫“李梓涵”和“周梓涵”的小孩,除此之外,还有N个叫“梓萱”“梓琪”“子涵”之类的,这种名字不仅烂大街,而且还男女通用,听得她头都大了,好几次都要忍不住去找那大师问问,他这名字到底是真算出来的还是直接在网上搜的,简直坑人。
老爷子却很通情达理,说:“既是你母亲特意找大师求的,想必对孩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意思就是,不用改了,挺好。
朱玲玲把失望写在了脸上,颓然地说:“我知道了。”
老爷子咳嗽两声,佣人将他盖腿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老爷子神色恹恹的,不过嘴角还是含着笑意,慢慢地说:“那我就给孩子取个字吧。”
朱玲玲眼睛一亮:“好。”拍了拍儿子:“去谢谢太爷爷。”
涵涵坐得端端正正,礼貌而恭敬地说:“谢谢太爷爷。”
老爷子还没说话,又是猛烈地咳了起来,厅上的仆人们紧张起来,忙着拿药的拿药,找医生的找医生。老爷子咳得惊天动地,好不容易停下来,半喘着气,还没忘了朝朱玲玲挥一挥手,意思是:带孩子先回去吧。
朱玲玲带着涵涵站起来给他鞠了一躬,然后在佣人的带领下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一阵阵咳,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像厅案上摆的那盏烛火,轻轻摇曳着,随时都会悄然熄灭的感觉。
38.038 逝世
老爷子这一倒下就没能再起来, 医生和仆人们整日整夜不敢合眼, 但是情况还是很不乐观, 夜家的族人们得到了通知,从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往老宅汇集而来,所有人都知道,老爷子这次大概是熬不过去了。
夜寒时也这天深夜赶回来, 带着一身露水,进门就直奔老爷子的塌前。当时朱玲玲正抱着涵涵在外屋, 小孩的心思之敏感, 眼睛困得都快睁不开了也坚决不回房间睡觉, 要在这里陪爷爷。
管家送来一条毯子,朱玲玲用它将孩子裹住, 其实她自己也冷, 但不好意思盖,因为身旁还坐了七八个夜家的直系亲属,年长的看样子也快七八十岁了, 论辈分好像是夜寒时的小叔公,年轻的跟朱玲玲差不多大,是个充满书卷气的漂亮女孩,是夜寒时的堂妹。所有人都是坐得端端正正,手里捧了杯热茶就当是驱寒了。
非常奇怪的是,朱玲玲这么一个陌生脸孔坐在这, 他们自始自终都没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意思, 只是在进门前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就算认识了。
通过他们的小声交谈,朱玲玲便发现,夜家人的风格好像都是这种淡淡的,很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朱玲玲以前过年跟爹妈出去走亲戚,大家总是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男人们一拨,女人们一拨,小孩们是不给参与谈话的,大人们总会指挥年纪最大的那个,说:“带弟弟妹妹一边玩去。”但在夜家,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会自觉停下来并认真倾听,包括涵涵,小孩只是小声地说了句“妈咪我想去洗手间”,旁边一位正在说话的中年男子立刻停了下来,随后所有人都望过来,朱玲玲满脸通红地道歉,有种犯了大错的窘迫感,但是所有人却都是友好地笑了笑,有人还给她指洗手间的方向。
朱玲玲忙带着儿子出去,上完厕所也不想回去了,虽然他们都很和善,但是她就是呆得压抑,感觉自己一个凡人在偷听一群神仙聊天,那是自己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朱玲玲抱着涵涵在檐下站了一会儿,难怪今晚会这么冷,原来是下了雨,绵密的雨丝飘洒下来,慢慢润湿了整座庭院,中间那颗老栀子树上挂着满树白花,浓厚的香气氤氲开来。
“怎么在这呆着?”忽然有人问。
“爹地,”涵涵揉着眼睛喊。
她转过头,夜寒时慢慢走过来,拉开大衣,将小孩整个包在里面,抱紧。
朱玲玲看他脸色很差,有些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夜寒时半阖了眼皮,没说话。
于是朱玲玲也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站着。
过了凌晨,七八名医生一起出来,同时里面传话,让夜寒时和朱玲玲带涵涵进去。朱玲玲预感不好,跨进内屋,围在床前的人散开一条路,老爷子坐在床上,精神倒有几分恢复,好像这几天的病倒都只是一场梦似的,老管家为他披上大衣,老爷子笑笑说:“把我的笔砚拿来。”
很快有佣人取过来,床上支起一块板,把雪白的宣纸铺上,老爷子为小狼毫蘸上墨,挥挥洒洒地写下两个字。
昭离。
老爷子伸手将涵涵招到床边,将那张纸递给他,神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贯淡淡的语气:“喏,拿去吧。”
涵涵抱着那张纸,懵懵懂懂。
老爷子萎缩了的手像是已经没了力气,伸出来颤颤巍巍的,摸一摸曾孙儿的头,便缩了回去,朝朱玲玲说:“孙媳妇,带孩子出去玩罢。”
满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朱玲玲,老人家在众多族人面前点明了她的身份,朱玲玲眼圈有些发红,低头道:“是。”
朱玲玲带着涵涵出去,很快,大家都出来了,只剩下夜寒时在里面。
外屋里没有人说话,充满了悲伤的意味,朱玲玲心里窒得难受,一回头,正看见小叔公凹陷的眼睛里慢慢沁出泪水来。
他们在外屋等到三点,朱玲玲把涵涵裹成蚕蛹,放在藤椅里,请仆人照看,然后自己走到里屋门口,低声询问旁边的仆人情况怎么样了,老泪纵横的老管家却走了过来,请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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