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勉见梁山伯似乎并不准备“小题大做”,心里松了口气,忙带着笑容上前解释:“令公没在鄞县住过,可能不知道鄞县的情况。我们这里这几年年年闹水灾,城外常常受灾严重,这时候就要免了田户的粮租,还要赈灾、借贷第二年的粮种,缺口也就越来越大……”
“既然是有正当用途的,为何不予记账?”
梁山伯翻着簿子,确实在里面发现“赈灾若干”的字样,却没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灾,可见必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不勘查河工,寻求解决之道?”
“县令爷这说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这般,哪里有今天这些事!”
杨勉身后跟着的主簿见梁山伯是个性子软的,插嘴道:“江令公哪里关心这些事,发水了就叫人迁走,迁回去就给粮种继续种。我们倒是想记,赈灾时乱糟糟的,哄抢之事经常发生,我们自己人手都不够,哪里有人去记这些!”
两人一唱一和,将所有问题都丢给上任县令了。
“上任县令如今在狱里,难道还能找他将缺的粮食吐出来?今年秋收过后总是要缴粮的,这几千石缺口,如何应对?”
梁山伯看着满粮仓的粮食,愁眉不展:“难道我这县令刚刚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气质本就不强势,如今忧叹连连,任谁都看得出言语中的痛苦和不甘。
杨勉和那主簿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见梁山伯身后的算吏毫无表情直挺挺站着的样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几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请梁山伯过来。
梁山伯身边的侍卫想要说什么,被梁山伯一个眼色制止,只能作罢。
杨勉和主簿领着梁山伯到了粮仓一处无人之处,压低着声音说:“令公,这几千石的缺口,其实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兴奋。
“如何容易?速速说来!”
“令公,我们鄞县的甬江每年都会泛滥,加之靠海,夏季还常有狂风,这几年常常歉收,赈济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些上官都是知晓的。”
杨勉犹豫了一下,一鼓作气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在赈济的时候将耗费的粮食多写一点,将歉收的数字写大一些,这样赈济的粮食多了,收上来的租子少了,亏空就做平了。”
他还不知道祝英台已经根据几年前的产量和进出账,算出了这么多年一共欠下的亏空,还以为梁山伯头疼的只是上年亏下的三千石,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要帮他把去年的糊弄过去。
若梁山伯没带了祝英台来,在人生地不熟、不了解鄞县情况又情势急迫之下,这三千石粮食的亏空说不得就要用杨勉的法子补上了。
可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亏空只会越来越大,之前少的还不知道在哪里,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过一次假账目,这债就得他背了。
“你怎么确定今年就会泛滥?这老天爷的事情怎么能说的清楚,万一今年风调雨顺呢?”
梁山伯踌躇着支支吾吾,不肯应下。
听梁山伯说“风调雨顺”,杨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甬江泛滥是板上钉钉的事,您若想坐稳这个位置,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担心这件事被人发现,大可不必如此担心。鄞县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每年夏天的赈济,况且您第一年上任,施舍的粮食多也是常事。”
“再说,您是太守府亲点的县令,就算是为了世子的面子,这几千石多出来的损耗,太守府的催粮官也不会追究的。”
“话虽如此,可要是没泛滥呢?如果受灾不严重,根本不需要赈济呢?你我之假设都是建立在有灾民出现的情况下。”
梁山伯将一个执拗死板的书生样子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开玩笑!”
“那这样吧!”
杨勉见反复劝说这位年轻的县令都不硬,不耐地说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发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过去。到时秋收时甬江周边以外的其他地方丰收,这租子自然好补上,若歉收,那更好,多报一些不过是影响今年的评定,反正还有明年。”
“令公,你看这样可好?”
“那,那就这样吧……”
梁山伯满脸迟疑之色,“你确定这样会没问题?”
“绝无问题!”
杨勉应得干脆。
“无论是我还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严之人,此事交给我们,保证做的妥帖干净,绝不会给令公你留下隐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忧愁地看了一眼头顶。
“看老天爷了。”
他表现的越犹豫不决、懦弱没有主见,杨勉越是放心不已,对着梁山伯再三保证,甚至连赌咒发誓都用了,这才得到了梁山伯的感激言语。
见“搞定”了这位年轻的县令,杨勉志得意满的带着主簿、皂隶等人走了,只留下梁山伯等人。
“令公,那这些粮食还点不点?”
几个库曹犹犹豫豫地问。
“暂时不点了吧。”
梁山伯摆了摆手,“在这库房里呆了半天也是憋闷,我头晕的很,要回去休息休息。”
谢绝了库曹们的相送,梁山伯几人走出了粮仓。
“嘁,知道的那是上任县丞,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县令呢!”
一出门,一直装沉默的祝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这鄞县,杨勉与县令也没有什么区别。上任县令常常昏睡不出,理事的就都是这县丞。”
梁山伯摇摇头。
“他一手遮天惯了,我们只能小心行事,以免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祝英台是个好奇心重的,见梁山伯表情沉郁,忍不住询问:“刚刚杨勉拽着你说了些什么?”
“说的是这鄞县的‘水’。”“
梁山伯叹气,一语双关道:
“……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啊。”
“我这县令想熬过今年夏天,怕是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百万:(不屑)才一年三千石的亏空,就让你愁成这样?我爹的粮缺我一个人就补上了!
梁山伯:(和县吏斗智斗勇中)……我恨你。
(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儿子的人生没法过了!)
第224章 蓄意巧合
马文才从祝英楼那里回来的时候, 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质。哪怕是对人脸色最不敏感的傅歧,都有些害怕的离得远了些。
回到屋中的马文才开始给父母写信,然而几乎是没写多少就揉成一团丢掉重写, 没一会儿,他的脚下就已经堆出了小山一般的纸团。
写着写着, 马文才突然将笔使劲一掷,神色沉重地走出了内室。
傅歧对那些纸团实在是好奇,可又没胆子跑过去打开一两个看看写的是什么, 窝在内室里活生生快将自己憋死。
最后只好跑出去在学馆里乱逛,想要透透气。
这一逛,就让他逛出个大为解气之事。
随着“天子门生”的确定, 有许多本来就是为了名额来的士生大感这条路子已经无望,便开始吩咐随扈收拾东西, 只等着谢举一离开五馆, 便要回家里去。
毕竟很多人来五馆只是图那个名头, 对读书求学并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这几天里甲舍都是乱糟糟的,搬东西进进出出的声音络绎不绝。
傅歧不是个爱凑热闹的, 可这次他听到的是虞舫的吼声, 那这热闹就不得不凑了。
他几乎是循着吼声找到了虞舫小院的门口,从人群里硬挤了进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这是有人陷害我!”
虞舫对着面前散落一地的文卷吼道:“我没有找人捉刀!”
“那你如何解释这一地的文卷?”
和虞舫对峙的正是和他同住一室的士生顾烜。
“若不是我的仆人搬东西时不小心将你我二人的书匣弄混, 这些文卷是不是就要从此泯然于世人?”
“我说了,这些策论不是我的东西!”
虞舫面色铁青地大吼。
“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离远一点!”
能和虞舫住在一起,顾烜的家世自然也不差。他这一次策论发挥不好, 连甲都没有进,可和他一屋、成绩比他更烂的虞舫竟然靠一片“论势”入了谢举的眼,怎能不让他疑惑?
更别说他和他朝夕相处,最后快要应试的日子,就没见过他在屋里怎么临时抱佛脚,倒是经常往外跑。
种种回想起来,再加上今天看到的“文卷”,顾烜便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真相”。
住在他们隔壁的魏坤也是个不怕事的,不顾虞舫铁青的脸色从地上捡起一张张策论,啧啧称奇。
“‘论农’,‘论学’,‘论赋’,‘论守’,‘论仁’……”
在众人的瞩目中,魏坤将那些策论的题目读了起来,大笑着说:“诸位请看,还真给他猜到了不少!马文才要得了这篇,得少多少事啊!”
他高举着“论仁”笑道。
“你们看,这些策论的字迹都不一样!”
有一个眼见的士生发现了什么,大叫了起来:“这不是他做的!就算是褚向,也不可能一个人精通这么多字迹吧!”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虞舫见所有人围在一起看着那些莫名奇妙跑出来的策论,心中越来越慌乱,表情也越来越狰狞。
“把这些东西给我!”
他飞扑上前。
“怎么,想消灭证据?”
人群里的傅歧见虞舫要咬死魏坤的架势,赶紧向前一拦,将虞舫一把格开。
“你要干什么?”
魏坤看着像是疯狗一样的虞舫,心有余悸地拿着那些文卷退后了几步。
“傅歧,你今日是要与我结仇不成?”
虞舫双眼通红,死死地瞪着突然冒出来的傅歧,“这又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啊!”
傅歧见到虞舫吃瘪就高兴。
“我看看热闹不行吗?”
“虞兄,这些文卷是从你的书匣里掉出来的,也确实很多字迹都不相同,无论如何,你都该有个解释。”
性格温和的孔笙难得一脸严肃,上前回护众人。
“就如我们对褚向的字迹有疑问,褚向也没有回避,而是用自己的字和文章证明了自己,你也该对一同应试的甲生们有个交代。”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虞舫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以为蓄意构陷我,就能拉我下来,顶上这天子门生的名额?”
他明明早已经将那些背过的策论都烧了,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什么弄混了两人的书匣,恰巧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在人面前,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意外”?
他是一点都不信!
虞舫还欲去抢那些卷子,但傅歧又怎么会让他如意?他本就是从小习武,又人高马大,如今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钳制得死死的,连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去,去请谢使君和贺馆主来,就说有人舞弊!”
魏坤嫌事不够大,大声嚷嚷着:“让谢使君和贺馆主看看这些东西!”
“魏坤!!”
虞舫歇斯底里地喝叫着:“魏坤,你这个红眼竖子!”
可惜他吼也没用,平时里也只能吓唬吓唬庶生,这里是甲舍,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又事关“天子门生”,当即就有几个亲自去找贺馆主了。
虞舫疯了一般左支右突,可是就是挣脱不开,最后竟状如疯虎般咬了傅歧的胳膊一口,成功逼迫他放开了自己。
“你疯了!”
傅歧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痛得叫了一声。
“你们这群小人!”
虞舫看着围过来的人群,重重地喘着粗气,“你们都是串通起来,故意好逼迫我的,否则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是你,是你是不是?”
他冲着顾烜喊道:“是你的预谋!”
“我都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为何要算计你!”
顾烜翻了个白眼。
“那就是你,你是第一个赶到的!”
虞舫转过头瞪向孔笙。
“冤枉,冤枉,我就住你隔壁啊!”
孔笙连连摆手。
“那就是你!”虞舫突然转向傅歧,咬牙切齿道:“一定是你!我的名额没了,你就是甲科第五,是不是,乙一?”
傅歧被他的指控说的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小爷还要搞这一套?把你揍死往江里一丢岂不是来得更快?”
他这话说完,其余人竟然频频点头。
一直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说他弄什么阴谋诡计,说不定还是打死人比较容易。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准备回京走举荐入国子学的,我和你们不同,我家中五世之族,我本就能进国子学,只不过我一直不愿去罢了。”
傅歧抚着伤口,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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