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马文才得知陈庆之和萧综的计划后也有些可惜,要是那时贺六浑利益熏心头脑糊涂一点,代替元冠受枉死在南岸大营的就得是任城王元彝了,魏国最后一点能打仗兵马怕是也要消耗在黄河边。
贺六浑的头脑清楚,对天下大势也有清醒的认识,而且还是个并不贪心的人,马文才知道无法操纵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和他合作。
当他知道萧宝夤濒死时,整个计划就已经勾勒出来了,无论是齐军还是萧综,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拿下洛阳”,既然如此,他就得确保洛阳不失。
可是那个时候,黑山军要被用来夺雍州、豫州,离洛阳最近的人马就是荥阳的任城王军队,所以马文才便将这个重任交给了花夭,要么借兵,要么干脆和任城王合作,守住洛阳。
为了表示诚意,整个计划自然不可能瞒住,尔朱荣大军将败、南岸大营将全军覆没的消息也给荥阳方透露出去了一点,花夭也亲自在荥阳上下活动,希望能得到兵力保卫洛阳。
洛阳作为国都,在魏国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作为元魏宗室的任城王自然希望能保住洛阳,但贺六浑军中上下意见却不能统一。
贺六浑和葛荣不同,葛荣原本是怀朔的镇将,除了后来投奔的人马,一开始起义的部队都是他的麾下,听从他的调遣。而贺六浑只是人缘关系极好,大家愿意听从他的建议,甚至八大将领跟随他脱离葛荣,看的也是任城王的身份,而不是贺六浑的号令。
他们之前数次败在尔朱荣手上,对尔朱荣有深深的惧战之意,等到了荥阳以后,又过了一阵子安稳的日子,仿佛还在一百年前的六镇时那样,有朝廷供给粮草、有百姓感激他们维护和平,大部分人都满足了。
他们经过太长时间的东征西讨,很多人也都倦了,觉得就这样据荥阳城以守,替天子守门户也不错,反正无论谁得了洛阳,都得对荥阳的他们客客气气。
另外还有些有野心的,则是担心梁国这又是在用什么阴谋诡计消耗他们的实力,要骗他们替他们守城,到时候尔朱荣和齐军先后攻打洛阳,死的可不就是他们的人马?
贺六浑手下八位将领无法齐心,各怀心思,再加上贺六浑也不想和能征善战的尔朱荣军与齐军对上,虽然对花夭依然十分热情,却避而不谈借兵给她守洛阳的事情。
好在任城王是真的在意洛阳的得失,跟着花夭亲自四处游说,最后以私人的名义借到了四千多人,再加上后来青州义军首领邢杲亲率兵马相助,好歹凑够了一万人,打着任城王的名号,成功保住了洛阳。
花夭借着洛阳军民两万多人击退了尔朱荣的溃兵,生擒尔朱荣、元天穆和尔朱荣麾下诸将,吓退齐军三万人的消息传来,荥阳城里的人马就坐不住了。
他们并不是不想要洛阳,只是怕和能征善战的尔朱军和齐军对上、消耗人马,如今花夭已经击退了强敌,尔朱荣军已经溃败,齐军也不得不败走,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他们看来,花夭是打着任城王的名号借到的兵、拿下的洛阳,现在任城王亲自去收回洛阳,有什么不对的?
要不是靠他们的人马,就花夭一个光杆将军,能守得下洛阳?
贺六浑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听闻尔朱荣这一魏国最大的军阀被击溃后也是心中大动,默认了这一场“夺城”的行动,领着荥阳的大军倾巢而出,在洛阳城下摆开了阵势,要求花夭打开城门,迎任城王入城登基。
此时元冠受及其身边元魏仅剩的宗室、文武官员战死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自胡太后鸩杀宗室起,宗室的震慑力荡然无存,就像是拉开了一道屠杀宗室的序幕,短短几年,魏国已经死了几千元魏的宗室,连带着连宗室后戚、朝廷官员都死了几轮。
如今洛阳上层的基础彻底崩塌,魏国甚至已经凑不起一支能够治国的朝廷架构,就连保卫洛阳这种事都得全部倚靠花夭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将军。
任城王作为魏国仅剩的几位皇族血脉、而且还拥有名望和兵力,岁数也合适,领着人马在洛阳城下叫城,自然是引起了一番动荡,要不是花夭手里的邢杲义军并不效忠元魏,恐怕花夭都没办法控制局势。
为了防止洛阳城里有人偷偷为任城王开城门,洛阳外城所有的城门都换了邢杲的人把守,城中之人只要出郭城一步便会迎来一轮射杀,如此才守住了洛阳两日。
但花夭毕竟是个女人,还是军户出身的女人,若她是拓跋一族的公主或妃嫔,哪怕是太子或天子的保母,现在领兵据守城池还能获得大义名分,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可惜她不是,所以在很多人看来,她不过是趁乱窃城的一位女将军而已,能在任城王几万大军兵临城下时撑两日,已经到了极限。
也幸亏贺六浑还顾及着师兄妹的情谊,再加上洛阳城高坚固,花夭挑走的又大多是弓手,他们不愿意在攻城时消耗太多己方的兵力、想靠局势压迫花夭开城投降,这攻城之战一直没打起来。
否则马文才他们回返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大军压境,而是鏖战正汹了。
白袍军的人马出现在洛阳城外,无论是城头上戒备的洛阳军还是任城王率领的葛荣军都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白袍军回来了?”
贺六浑正在考虑是不该单独入城说降自己的师妹,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什么也不想了,几乎是跳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
白袍军北上的消息自然不能瞒过一直注意他们动向的贺六浑,但是前两天他们还在并州,这就到了洛阳,即便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早知道就不拖到现在!”
葛荣军中的大将尉迟智硬气呼呼道,“前两天听我的硬攻,说不定就轮到我们站在城头看白袍军来了!”
他们对白袍军的惧怕,不亚于尔朱荣。
陈庆之凭一己之力拿下洛阳,更是挑动尔朱荣和元冠受自相残杀,硬生生耗光了魏国所有的正规军,简直可怕至极。
“蠢货,要是前两天在硬攻,就该轮到我们被前后夹攻了!想想元天穆那十几万大军怎么栽在荥阳的!”
另一位支持贺六浑的将军斥道。
“你骂谁蠢货呢!”
尉迟智硬怒瞪。
“难道我说的……”
“好了,别吵了!”
贺六浑被吵得头痛,恭敬地问身边的任城王,“殿下,我等要先去看看情况,还请殿下在帐中静候一阵子……”
“我和你们一起去。”
任城王却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我要去问问陈庆之,既然接受了元冠受的托付守卫中郎城,却放了尔朱荣南下、屠杀我大魏士卒,他有没有愧。”
“好主意,这是将民心拉向我们的好时机啊!”
其余几将眼睛一亮。
“那陈庆之是梁人,在我魏国东征西讨能图什么?明明是狼子野心,怎能让洛阳军民受蒙蔽!”
“都怪这花夭吃里扒外!明明也是怀朔将门,好生生巾帼女将军之后,竟然帮着外人!”
“胡说什么!”
贺六浑本也头疼陈庆之这时领了白袍军回来,听到旁人这么说花夭,顿时眼睛一瞪。
“给你一万兵马,你那时候也守不住洛阳!人家凭本事保下来的洛阳,凭什么给你!”
六镇的规矩是谁拳头大谁说话,可以认输,却不能贬低敌人。
“不过任城王殿下说的没错,陈庆之明明镇守中郎城,却眼睁睁看着尔朱荣南下而不支援,反倒趁机夺了并州,这一点可用。”
他也支持他们的这种建议,躬身请任城王。
“那就有劳殿下了,吾等会保护好殿下的安全。”
白袍军率部已经抵达洛阳城外,但任城王的人马自然离得更近。
白袍军不过万余人,洛阳城里能战的只有万人,任城王的人马却有五万,若是他们能学白袍军那样在元天穆兵临城下时背城一战登上墙头,也许还有机会,但现在放弃了用武力解决问题,就只能靠政治手段周旋了。
只见贺六浑军中精锐尽出,团团围住任城王,护送任城王穿过阵地,抵达了白袍军的阵前,想要亲自喝问陈庆之,再用民心向背逼迫他投向任城王。
是的,不是结盟,而是投效任城王。
在贺六浑军中看来,此一时彼一时,元冠受已死,他白袍军还有什么名义能在魏国作威作福?
眼见着贺六浑军中有什么人马过来了,白袍军这边也是一片震动。
“陈将军、马将军,你们说大将军麾下的将领都被生擒至了洛阳城,可我看洛阳城上的可好像不是白袍军啊。”
慕容绍宗眯着眼,见一片弓弩手占据城头,含着怒意说:“你们不会是骗我们来保洛阳城的吧?”
他话刚说完,白袍军中便有人翻了白眼。
几个参将也见到了洛阳城头的情势,当即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回话。
“现在守着洛阳的确实不是白袍军,不过和白袍军也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副将插口。
“洛阳现在的守将是马参军的媳妇儿!”
马文才刚准备向他们解释洛阳的守军是黑山军的首领,是盟军,话还没出口,就被好事的白袍军士卒打断了。
于是一时间,刚刚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全是起哄的声音。
“那是黑山军的头儿,我们白袍军是他们的婆家哈哈哈!”
“别乱说,还没成亲呢,最多未婚夫妻!”
“城外那批人岂不是是花将军的娘家?哈哈哈果然还是跟婆家更亲!”
也有人嘻嘻哈哈解释:
“什么婆家娘家,花夭将军的人马都是和我们一路打到洛阳的兄弟,比亲骨肉还亲!”
“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信不信咱们马参军脸一露,洛阳城门就开了!”
马文才被调笑的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还要在尔朱荣的人面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得迎着慕容军中一片“后生可畏”的目光微微颔首。
没办法,大军压境,他得镇定军心。
怀朔花家的名头即使在魏国也很响亮,何况花夭还是手刃元叉、胡太后两位祸国逆贼的英雄,在军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听闻这白袍军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竟然是花夭的未婚夫,自然生出一股“真人不露相”之感。
陈庆之原本担忧洛阳已失,现在看见任城王的人只是兵临城下,洛阳是花夭在镇守着,心里也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综率领的齐军没有拿下洛阳,反倒莫名其妙在嵩山脚下全军覆没,但显然眼前要做的是保全自身,得先入了洛阳才能查探齐军那边的消息。
所以当他看到城外大军中有重兵护着任城王过来了,顿时面容一整,厉声打断了白袍军中一片起哄调笑之声。
“安静,任城王来了!”
任城王的人马老远的见到白袍军一片轻松嬉笑也是心中恼火。
搞半天白袍军这么点人还没把我们看在眼里是吧?
恼火之余,又有深深的提防,毕竟树的影人的名,白袍军和陈庆之的名头太大了,看到他们这么轻松,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陈庆之作为一军主帅,亲自领人到前方和任城王会面,马文才却思忖了下,骑马去了队伍后方。
那边,任城王一见了陈庆之,便出声喝问:
“陈将军,你身为梁国将领,深受魏国大恩,既以梁国人之身得封大司马、大都督,又深受魏主信任,被托付黄河沿线防御军事,又为何能眼睁睁看着尔朱荣军队南下,屠戮我魏**民?!”
“黄河南岸一战,血流成河、死伤惨重,我国随军的拓跋宗室与洛阳官员均在此一役惨遭毒手,无人生还!你作为节度魏国兵马的大都督,怎么还有脸回到洛阳?!”
任城王这并不是欲加之罪,而是打从内心里就是这么控诉着。
元魏宗室遭此大劫,几乎尽毁于尔朱荣之手,而陈庆之正是推波助澜之人,正因为如此,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带着极大的愤慨。
在这一点上,白袍军确实理亏,实际上很多白袍军中的士卒不明白为什么有斥候显示尔朱荣在南渡,他们却袖手不管。
陈庆之也无法在众人前解释清楚自己的用意,无论怎么说都显得自己不把魏国士卒当回事,竟一时语塞。
就在贺六浑暗中心喜,正准备趁势再喝问逼降之时,猛听得白袍军阵中有人朗声问道:
“我等是奉命守卫洛阳的军队,即使没有防住尔朱荣南下,亦师出有名,那任城王又是以什么名义在攻打洛阳呢?”
说话间,有一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军领着一人从白袍军阵中缓缓走出。
来人清癯俊逸,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正是白袍军的参军、魏国亲封的征西将军马文才。
任城王和贺六浑在军事上忌惮陈庆之的天才,而在谋略上却更忌惮这个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如今见马文才也在白袍军阵中,俱是一惊。
尤其是任城王,之前和马文才相处还算愉快,甚至马文才还以魏国之主相邀,是他们自己生疑而未应约,不由自主气势上就矮了一头。
“洛阳的魏主在南岸大营被尔朱荣杀了,作为宗室血脉,任城王入主洛阳、称帝登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贺六浑身后的大将尉迟见任城王突然没了声音,急忙替他“撑腰”。
“你们白袍军又算老几,插手我们魏国的事情?!”
尉迟智硬一开口,贺六浑心中就喊了一声“要糟”。
“原来任城王也是来谋朝篡位的,那和尔朱荣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不其然,马文才闻言,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没……”
任城王一张脸涨成了红色。
贺六浑赶紧一拉任城王的袍角,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我白袍军以一万人马镇守中郎城,抵抗尔朱荣二十多万的大军,半月内经历大小三十多仗,杀伤尔朱荣甚众,逼退柔然迫其撤军、逼得尔朱荣弹尽粮绝,无法前进一步。至此,尔朱军才不得不选择背水一战、弃马渡河,敢问那个时候,任城王你的人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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