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想到那两个人的做派,不由笑了笑:“那先生是觉得,逸比这两个人都合适吗?”
“当然。”迟凤引饮下茶水,“殿下仁善宽厚,又能广纳谏言,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就是最适合坐那个位置的人君。”
李逸微微挺正身体,神情似是有点高兴起来,却又忧虑:“可是父皇母后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会看到的。”迟凤引眼睫不抬,笑着肯定。
八百里加急的奏章已经摆在皇帝的面前,明日一早,朝野震荡。
这储位之争,也要尘埃落定了。
……
白云观,五公主李莲跪坐端正,听着观主讲经。
她生着一张娇艳如牡丹盛放一般的美丽面容,眉宇却清正沉静,一派雍容尊贵。
在肃穆玄妙的气氛里,有一个宫装女子悄然走来,在李莲的耳边诉说了几句话。
李莲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轻轻摆手,那侍女便退居一旁。
讲经继续,很快收尾。
观主奉上两本经书:“今日便到这里吧,公主此前抄录的两本经书,已然受足香火。”
“多谢道长。”李莲亲自双手接了,随后才交到身后的侍女手里,“今日俗事繁忙,就不打搅道长清修了。”
李莲漫步而出,不徐不疾。
想起侍女禀告的消息,她那个优柔寡断缺少决断的四皇兄,居然无声无息地牵扯出震惊朝堂的江南贪腐案。
然而,六皇弟的母妃几天前才求皇上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姻亲另一方正是此次贪腐案的主犯。
最丢人的是,抄家的时候,那陆大人家的后宅女眷,口口声声说她是三皇子的人,并早已珠胎暗结。
李逸一石三鸟,不但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还把两个竞争对手衬托得灰头土脸。
如今,这两人都在她府上等着,求她想办法拿主意。
李莲淡淡地笑了,想起四皇兄李逸温厚的样子。这答卷虽交得杀伐果断雷霆之击,背后真正的捉笔之人却未必就如眼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李莲隐隐叹息一声,眉眼沉下来。
她这几位皇兄皇弟,眼见都非中兴之主。宁国传承三百多年,边境内忧外患,朝野党派之争频频显露。父皇却一日日的失了锐气和进取。
而她,除了想法子搜寻一些人才推荐上去,扶持几位兄弟,缓解摩擦,就一筹莫展了。
李莲上马车前,随意一瞥,看到一辆普普通通的油布马车停在白云观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八卦云纹道袍的女子,手执一柄拂尘,生得一张清冷如月超脱出尘的面容。眉心一点朱砂,仿佛玉像被点化成形。
那道长目不斜视,径直朝道观内走去,不久消失在李莲的视野里。
一面之缘,李莲放下车帘,随即抛到脑后。
回到公主府。
先是答应六皇弟的请求,明日早朝后就去父皇那里为唐瑾瑜说情,安慰他,父皇一定会明察秋毫。
然后是见三皇兄,劝解他亲自去父皇面前请罪,承诺自己一定会帮忙求情。听他抱怨几句四皇兄不仁义,不打一声招呼就背后捅刀的废话。
晚上泡了个温泉花瓣浴,李莲才舒展开眉头。
她虽排行作五,性格早熟,看几位自小一起长大皇兄皇弟,却有一种长姐如母的意味。
老四老六还好些,因为她受宠于父皇,又是母后所出,常常有求于她,便也愿意听劝。老三仗着年纪大李莲两岁,母妃又受宠,常常我行我素,认为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资格教训他。
眼看着,其他的弟弟妹妹们也一日日大了起来。以后,这宫闱之中怕是再难有宁静之日了。
李莲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座高高的玉台,一个穿着八卦云纹道袍的女子背对着她,就站在这玉台之上。
李莲从没一个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高到仿佛四周都是云雾一般,但实际并没有云烟。
她不敢靠近台阶边缘,不知道下面是站满了人,还是人都散开了。
那位道长的侧脸极其眼熟,手指结着仙印,一手捧着拂尘。
空气里有落过一点雨的气息,李莲猜测这或许是刚刚做完一场祈雨仪式。
“敢问,道长是何人?”
那高台上的道长转身,正视于她,清冷出尘的面容,连同为女子的李莲都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帝姬贵人多忘事,白日难道不是才见过?”
李莲忽然想起白日马车上那一幕,她并无畏惧:“是你,不止真人缘何入本宫梦来?”
道长收起拂尘,目不斜视,一步步往下走:“帝姬错了,不是我入你梦。是你来了我的梦里。”
李莲紧紧跟上她的脚步,眼看阶下一片荒野田园,不是她梦里熟悉的宫阙林苑。再一回头,那座玉台仿佛冰雪一般融化消失。
“那,本宫该如何回去?”
那恍若仙人的道长站在坡田一段沿河的边沿,远处炊烟袅袅,繁星渐消,天快亮了。
“你心中有惑,若是惑解,自然就回去了。”
李莲摇摇头:“真人说笑了,本宫并无所惑。明日一早,本宫还要入宫……”
“帝姬看,这是什么?”
李莲顺着她的拂尘所指,望见了一片田园牧歌景象,恬静富足,安宁有序。
然而很快,她看到旌旗蔽空烽烟万里,转眼之间田园尽毁,白骨横呈荒野。
李莲瞬间脸色苍白,后退半步:“这是什么?你要我看什么?”
道长平静淡泊:“我在给帝姬看,宁国的如画江山,国祚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眉间朱砂忽然想起,真一操作的柳婴小姐姐,巩皇的巫行云小姐姐了解一发,很接近了。
第50章 从白莲花到至尊的枝头7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李莲看着面前不断变幻的山河破碎景象,耳边仿佛能听到妇孺乱世亡国的嚎啕悲哭,她的眼睛不由红了。
娇艳沉静的脸上却一扫之前的温婉典雅,柳眉凤目一扬一沉,不怒自威。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剑光直指这道人。
“大胆,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咒我宁国江山!你可知,施展厌胜之术,该当何罪?”
那道长不喜不怒,拂尘轻扫,眼前又是一副天将破晓,田园将醒的平和景象。
“帝姬可听过,黄粱一梦?你看到的,是二十年后的宁国山河。”
李莲垂眸惊讶地看到,她执剑的手皮肤松弛发黄,皱纹横生,这是一双过早苍老的手。
二十年?二十年后她才四十多岁,如何就会老成这般模样?
“帝姬所见,即为帝姬所惑,惑解当还。”拂尘一扫,那道长飘然过河,倏忽融入晨光之中不见。
李莲的手已然恢复娇嫩完美,她却无暇在乎,急急忙忙去追:“仙人留步。”
一脚踏空,身下是万丈深渊,两侧无数繁华盛景和乱世悲歌交织。
李莲啊一声坐起来,急速地喘着气。
寝殿明珠遍布,照亮这一室奢华靡丽。
守夜的宫女立刻过来查看:“殿下可是做梦了?”
李莲已然恢复平静,抚着额角:“几更了?”
“快到五更了,殿下。”
“准备一下,我要入宫。”李莲原本就是要一大早入宫的。
她穿上符合公主品级的服饰,乘上銮驾,进入天刚微亮的朱雀大街。
穿过御道,一步步踏上大德殿的御阶,走入宁国最高权力的中心。
“五儿来。”皇帝已是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即便保养良好,平时看不出什么。然而,情绪大起大落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开始显露出年龄里真实的松弛和疲态。
李莲排行第五,从小父皇就疼宠偏爱于她,常常五儿五儿的叫,于是便成了她的小名。
皇帝老了,儿子一个个大了,心思多了,都盯着他座下的那把椅子。他遇见不顺心又不能说的事,便只想看到心爱的女儿。
李莲不由笑了,把手递上去,坐到父皇一旁。
“时间真快,一晃朕的五儿都这么大了。”人老了就喜欢感叹时间,怀念过去。尽管皇帝看上去还很康健,一点也不老,但他的灵魂却已经过早开始感到岁月的无情。
李莲像过去小女孩时候那样笑着:“我记得,小时候每次父皇见我都这样说,说到我出嫁。”
“朕舍不得啊,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五儿每每陪着朕,在朕最不开心的时候。他们……”
伴君如伴虎,皇室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懂的,皇帝自己何尝不懂他们。
李莲眼中流露出温情怀念:“因为,五儿不开心的时候,父皇也总陪着我。”
“你最像我,像我小时候。”皇帝和李莲都想起了过去。
整个大明宫都知道,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孩子是五公主李莲。
宠爱到,违背抱孙不抱子的祖训。李莲小时候生病,离了父皇就哭闹不休,皇帝甚至抱着她上朝。
皇帝还当着很多人的面感叹过,若是五儿是个男孩子,他这太子人选也不用愁了。
“唉,你的几个兄弟,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逸儿像你祖父,中庸,却不知道有没有你祖父识人善用的本事。邈儿有冲劲,这点好,却总是只看到眼前之利,就忽略了全局,好大喜功。邈儿……唉,你说他这浑劲像谁?”
李莲眼波微动:“我听说父皇前日才赞赏了速皇弟,说他武勇,有大将军之风。又赞许了逡皇弟,文思敏捷。父皇不急,慢慢来。”
皇帝嗤笑一声,连连摆手:“他们啊,一个勇而无谋,一个满脑子儒家那套,再看看吧。对了,你今日来,又是要替你哪个不争气的兄弟捋我的虎须?”
李莲看着皇帝佯装发怒地对她鼓起眼睛,眼底却是掩不住的疼爱之意,心下微微一软。
她的父皇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皇帝,对于她却是一个好父亲。
“都不是。”李莲摇摇头,“三哥干得好事,叫我说什么好?丢尽我们皇室的脸面。四哥明明查办出此案,却放任三哥的丑闻传出,眼看着六弟掉进坑里也不拉一把。我是替父皇生气,又怕您气的太过,风疾又犯了。睡不着做了个噩梦,这才入宫。”
“还是五儿知我。”皇帝高举的手,迟迟才拍下桌面,怒意化作失望,“你信不信他们就是跪在前庭,口口声声知错了,问起来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朕又为何生气?”
李莲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本来是打算像以往那样,开解父子兄弟几人之间的摩擦,让大家恢复以往兄友弟恭父子亲和的状态。但做了那样一个梦后,她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一次又一次,只是让事情恢复到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罢了。天家父子的手段全用在彼此相争上,却看不到这把椅子四周暗藏的隐患。
皇帝深深叹一口气,脸上的怒意却消了几分:“若是五儿,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李莲勉强分神应道:“自然该是秉公办理,但发现了苗头便要告知父皇的,万一这里面有父皇的暗笔,我不知道岂不坏事?三哥做错事要处理,那也要私下里封锁了,父皇来定夺。事情闹开了,大臣施压,父皇就不得不处罚于他,您伤心我也伤心。”
皇帝拍着李莲的手,连连感叹:“唉,皇后怎么就没把你生成个皇子,五儿啊五儿。”
皇帝临朝去了,李莲独自坐在这正殿内,怔怔地出神。
以往她自小听这话,和所有人一样都当做是玩笑话,从未多做他想。
甚至,就因为皇帝过分的宠爱,皇后和太傅还加倍教导她行事谦和低调,教导她身为公主的本分。
和所有公主一样,她从小被教导,除了作为皇室女性典范所需的德行,就只需要她享受皇室的荣光。最大的不幸,就是将来担起责任,为两国的和平去远嫁和亲。
李莲不是一个叛逆的孩子,她一直是这么听话聪慧的。但不幸的是,她的聪慧早熟让她拥有一种过早的责任感。
这份责任感,在一同上课的皇子们明显落后于她的表现下,渐渐加剧。
李莲从不觉得自己格外优秀,她也没有太过好学,可是就是这样的她,很长时间里哥哥弟弟们都无法追赶超越,还需要李莲三五不时的藏拙。
而未来的皇帝却要从这里出,他们的表现很可能决定了某个姐妹,甚至是她,未来要嫁去某个偏远蛮荒的国度。换得他们十年安稳富贵。
可笑的是,同为凤子龙孙,她却只能成为被决定命运的一个。
李莲从小就觉得不对劲,事情不该如此。但她没有问过任何人,而是开始想办法做点什么,让她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扶持教导未来的皇帝,是最有效的一个途径。
李莲从小就很聪明,作为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姐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三个储位候选者都有什么样的能力和不足。
选择哪一个人扶持,一直是李莲悬而不决的事,所以她几乎每一个都付出了心力。
虽然作为一个公主,这些事情似乎只是父皇和朝臣该发愁的事情。
但今天,想到梦里所见之景,想到朝野之上的诸君,想到储君候选者的表现,她心里有一种深深地不甘和愤怒。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优秀,她能做到更好,她见过多少闺秀女子才能在男子之上,却只能终日困囿于闺阁后宅,做些妻妾争风的蠢事,打发时日。
而这些无德无能之辈,却只因天生性别,就能轻轻松松占据重要位置,厮混时日。甚至决定一个庞大国家的重要走向。
……
大殿上。
三皇子李选被罚禁足半年,罚奉一年。
他冷笑出去,高呼父皇偏心,明知老四算计他,父皇却不管自己死活。
六皇子李邈上奏,言说有人故意误导,致使国舅府与罪臣结下姻亲,求皇帝取消赐婚。
皇帝斥他,反复无常,失察无能。
李邈居然找出人证,牵扯出背后有四皇子李逸的手笔在里面。
四皇子李逸原本袖手不闻,只等着最后的嘉奖和顺理成章的太子位,没想到兄弟竟然还能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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