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规蹈矩?如履薄冰?燕十七恍惚不认识这八个字了。
把说书摊子摆在大街上的真一,一本正经地说:“但凡宗教讲经说道,都是讲故事教化信徒,传播道义。跟我说书有什么不一样吗?”
燕十七:社会社会。
册封国师的旨意一大早就来了,并且黄纸张贴宣告,满雍京没有人不知道的。
国师讲经,如何不挤破头了来听?
消息灵通的人早就传遍她的神通广大,尤其昨夜万丈高楼凭空起,仙人一夜坐观星。
大家未必是在意仙人讲什么,只是想沾染些仙气。
若是仙人能看中自己,效力在她门下,可不是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真一端着拂尘,清冷面目半阖了眼,望着座下众生面目:“《华南真经》有一个故事,讲庄周梦蝶。佛家也云,三千世界。今日于此界,朝为闺阁女,暮为天上仙。不知是众生梦我,还是我梦众生?长梦大醉未醒,不若我便为众生,将这三千世界,一一道来。请诸君与我一道,遨游九天三界。”
“第一个世界,便从上古洪荒时候说起……”
真一两旁坐着许多奋笔疾书的说书先生,将她说的故事记下来,传播出去。
周围有朝廷派来的兵马维持秩序,附近的高楼之上是为特殊的人准备的雅间。
五公主李莲和皇帝李崇在,她的兄弟们也在其他不知道哪一扇窗棂后。
多少年了,才出一个被证实有大神通的人,是人就对神仙长生感兴趣,怎么会不来一见?
李莲听着,上古时候那么多神仙,羲和御日,望舒御月,女娲补天造人,这些至高无上的神明都是女子,为何这天下却没有了女人的立足之地?
听到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夸父逐日,后羿射日……虽九死其犹未悔。她握紧了手指,眼中热泪涌起。
山海日月,何其巍峨强大不可战胜?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比之这些何故挂齿?
就算她失败身死,后世的史书记载上,也会长留她李莲的名字,而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公主封号后模糊不详的李氏。
一旁的皇帝听到西王母瑶池赠药,嫦娥盗药飞升,眼睛都直了。
这些故事,有些他是听过的,但由一个神仙口中娓娓道来全貌,这种感觉完全不同。
他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就好像身边的李莲身上,将来或许也有一颗来自神仙赠与的长生不老药,一吃就能飞升成仙。
若他成了神仙,甚至成了天帝太子,这人间小小一个国家的命途如何,还算个什么事?
……
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每一双眼睛里都有自己的贪嗔痴欲。
即便是相隔十里,只要凝神去听,那声音似乎都清晰如同在身边,如何不神异?
他们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故事里误入仙境观棋烂柯的樵夫。
其中一扇门窗后,却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冷静、嘲弄、戏谑,都在不以为意的表面之下深藏。
这个人红衣锦带,曾和柳菀的表哥陈筠一起,出现在柳侍郎的府邸;
是四皇子李逸背后的军师,江南一案,不动声色间一石三鸟,将了六皇子李邈和三皇子的军;
也是这个人,在李邈兵败如山之际,趁夜化名为道人云天子,让李邈反将了胜券在握的四皇子的军,将本已明朗的储位之争,搅得越发凶险混乱;
他甚至还出现在三皇子李选志得意满的美梦里,以一种天子近臣的神秘身份。
这个人当然就是迟凤引。
迟凤引看着青烟袅娜之处的道友,那清冷平静的声音,让他想起传说中每逢甲子年一次的帝流浆。
这些愚民就像那些没有脑子的草木走兽,不,应该说自以为有一点脑子,才会相信吸取一点神迹,就能让他们脱胎换骨。
他摇着折扇,就像当真在听一场不错的说书故事。
这个世界上,若只有一个人不相信真一是神仙,那个人就一定是迟凤引。
因为,他也是这么干的。
迟凤引是真的会算命看相,越是把弄玄学的聪明人越不信命,而只把这种东西当做一个好用的工具。
他就是凭此手段,取得三位皇子的信任和倚重,并随心所欲地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下一步就该是皇帝,这国师之位他并看不上,他要做就做这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但,突然杀出来的这个国师,迟凤引虽然嗤笑她的手段,却不会忽略她潜在的威胁。
“国师?讲经?”他默念着,“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谁又是你背后的主人?”
如果只是为了掌控皇帝,炼丹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蛊惑万民?迟凤引实在想不通。
不过他不着急,狐狸的尾巴迟早露出来。
迟凤引挑眉笑了,屈指轻敲,示意手下过来侧耳倾听。
“去查查这个如日中天的国师,我要知道她全部的来历。”
……
国师讲经,每一个时辰会休息一刻钟,这时间便是大家处理自己俗事的时候。
当然也少不了走动交流。
陈筠是和表妹柳菀一起出来的,柳菀这几日成功和独孤恒相识,心情颇为不错,即便突然冒出来一个国师,也没有让她多诧异。
两次重生,这世间再没有比柳菀更相信这些鬼神之事的人了。讽刺的是,即便如此,后宅阴私上,她也断没有一丝慈悲手软。
就像后宫里那些佛口蛇心的妃嫔,一个个礼佛抄经,该下杀手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狠。
雅间的门打开关上,陈筠一眼就看到,里面的人正是他的好友迟凤引。
他立刻欣然扣门相请:“凤兄可有几日不见了。”
迟凤引勾唇一笑,天然的风流多情公子相,请他们进来寒暄。
柳菀微笑听他们聊天,眼底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周遭。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柳菀对迟凤引这个人颇为忌惮和畏惧。
上一世,柳菀改变了自己的处境,这才和今生一样,有陈筠和迟凤引上门之事。
初始她也被这个人的风采气度折服,若不是有独孤恒,说不定连她也会被这个人所惑。
然后,就叫她撞见迟凤引和柳婴私下眉来眼去调情,立刻叫她恶了此人。
可是等她出嫁后,她却发现,此人竟然和她的夫君独孤恒是好友,两个人私下里都为四皇子做事。
前世兵祸之前,她的夫君独孤恒曾对她说:“小心迟凤引。”
可是直到死,柳菀也不明白,夫君让她小心什么?
此生第三次重来,柳菀本着不得罪也不亲近的态度对待这个人。可是她的表哥陈筠却很是欣赏迟凤引,一心想撮合他们两人。
柳菀等着时间差不多了,笑着说:“出来有一会儿了,母亲大约等急了,不若表哥和迟公子叙旧,我先去打声招呼。”
迟凤引站起来:“怎么好让姑娘一人走动,我们也一并过去给夫人请安。”
于是,一群人回到姚锦如所在的雅间。
下方国师讲经时间到。
迟凤引博学多才,一边听一边旁征博引为她们解答疑惑,连柳菀都听得入了神。
柳菀想起自己三世重活,非同一般的经历,莫不是也有神仙眷顾,可是她却几世都为一件事而活,忽然有些倦怠迷茫。
一个时辰的讲经很快结束,上午两场都已结束,国师起身离开,再来就是下午了。
人群都忍不住探出窗外,随着国师经过走近,借此观看国师的样貌。
柳菀也不能免俗,靠近窗户。
忽然,她脸上露出一点疑惑不解,很快变成不可置信。
“天啊,是二小姐!国师是我们二小姐!”一旁的丫鬟却忍不住叫破。
笑容满面,和迟凤引说着什么的姚锦如听到喊叫,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着就像被石壁阻断的河流,片刻才轰然一声决堤而下。
她猛地站起来,尖着声音:“你说什么?柳婴是国师,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柳菀神情比她还震惊混乱疯狂,简直想不顾一切尖叫一声发泄,她却只是梦游一样低低地重复:“国师长着和柳婴一样的脸,柳婴和国师生得一样,她们怎么可以生得一样?”
两个人失魂落魄,其他的小丫鬟,尤其是曾经和柳婴亲近接触过的小丫鬟,全都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叫嚷出来。
“我们小姐是国师,是神仙!我们府里出了一个神仙!”
想想看,多激动人心的事情,你就生活在神仙身边,甚至还和她一同生活一同说过话。
“国师还给我算过命!”
“她给我测过字!!”
“我我,小姐给我解过梦!!!”
……
连迟凤引都失了从容:“柳婴一个小小的闺阁庶女,怎么会突然有了这种本事?不可能,除非天降神仙。”
柳菀和姚锦如目目相觑,天可不就降了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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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从白莲花到至尊的枝头11
迟凤引的失态只有一瞬,只因为他是见过柳婴的。
在他记忆里这只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闺阁庶女,唯一的资本只是生了一张美丽的脸。若是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将来或许还能大有可为。
可惜,就他在柳府那几日所见,她只不过是个得罪嫡姐嫡母,举目皆是陷阱却不自知,空有薄名的清高弱女子罢了。
若国师就是柳婴,那这个人就不足为虑,需要在意的是她幕后之人。
柳婴此人的轨迹好辨,从柳府出来便到了玄女观。在玄女观扬名,然后是白云宫一手玄而又玄的障眼法,借着李莲一举结识皇帝,不知怎地竟然就被奉为国师。
柳府,玄女观,白云宫……迟凤引的思绪在永宁公主李莲的身上停了一息,想起那个女人长眉秀目一副端丽温婉的样子,很快略过去。
行事毫无章法的三皇子,自视甚高的六皇子,还是庸碌无为的四皇子?又或者是背后还未入局的某个人?究竟哪一个才是背后之人?
迟凤引离开陈筠等人,匆匆去见了四皇子,立刻告知此事。
“国师是柳侍郎家的小姐,此事我已知晓了,国师在闺中时候被誉为京城双璧之一。见过她的贵人不少,这不是什么秘密。”四皇子李逸并不在意,“比起这个,有一个消息你看看。”
迟凤引的疑惑尚未解开,却从四皇子这里得知,上午朝中突然毫无预兆迎来变故。
久不勤政上朝的皇帝竟然一改以往的疏懒,开始临朝了,并且五公主李莲陪伴左右。
李逸眉头微锁,神情并不好:“父皇俨然将她视为宰辅一般,事事倚重信任,离不得身边。这,成何体统?”
下朝后,皇帝甚至还随同五公主一道出宫,聆听国师讲经,而不是回他的后宫炼丹。简直破天荒头一回,太反常了。
“五儿真是胡闹。”李逸击掌叹惋,“晚了一步,早知道就早点把你举荐给父皇。”
迟凤引听到这则消息倒没有丝毫惊讶:“五公主一向得圣宠,现在又投其所好,为陛下敬献这样一个有神通的国师,自然被陛下倚重。”
而这位陛下,脑子里除了炼丹长生,对朝政大事敷衍退避,却又和任何一个帝王一样独断专权疑神疑鬼。经过这次夺嫡之事,皇帝彻底恶了三个皇子,自然更喜欢女儿了。
五公主一个孀居的寡妇,又没有儿子,又圣宠优渥,自然是皇帝信任倚重的不二人选。
说起来,这局面还有大半是他迟凤引的功劳。
迟凤引从容一笑:“殿下应该高兴才是,五公主再如何受宠,最多也只是封夫荫子罢了,而她现在孤家寡人,又是女子,对你毫无威胁。反而有她先替你占着位置,正好阻挡其他皇子上位。”
李逸听罢,的确是这个道理,神色不由从阴转晴:“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幸好有先生在孤身边辅佐。”
迟凤引对他的称赞眉都不抬,即便是在皇子面前,他也一副不拘礼数的疏狂样:“殿下愿意听就好,想必三皇子和六皇子等人一定也迁怒于五公主。五公主女子临朝干政,满朝文武的肱股之臣也不会没有反应,这个时候殿下一定要支持公主,雪中送炭。”
“这……那岂不是开罪于其他人?”李逸迟疑,瞻前顾后道。
迟凤引挑眉笑道:“就是要得罪其他人。这样陛下才会看到殿下,知道只有殿下一心站在陛下这一边,友爱同胞。那些人以为他们反对的是五公主,其实是五公主后面的陛下。正好为殿下搭台做戏,沦为陪衬。”
“妙哉!”李逸大喜过望。
……
李莲早在当初去往白云宫的路上,就从她安插在白云宫的道人嘴里得知真一来历。
她自己就是女子,自然不会像迟凤引那般小瞧闺阁之内。李莲能用真一,就不会怀疑她如何从一个普通庶女识得神通。
事实上,李莲还怕自己若是一不小心没忍住问了,临了当真撇下这凡尘俗世,一门心思跟着真一去修仙了。
真一此人的神通手段,李莲身为盟友的体会更深刻,也就更感深不可测。
但是,连李莲也不是很明白,真一为何要这样别开生面、声势浩大的讲经?
“你今日与陛下一同早朝,可知随后‘牝鸡司晨,天下不宁’的谣言就流传出去了?”真一深意地看她一眼。
李莲何其聪明,一点既透:“这帮男人,成日只想着把政弄权、结党营私,尽为些蝇营狗苟之事党同伐异。但倘若是个女人稍稍出头,他们就要恩怨暂且放一旁,团结起来一直对我了。”
真一摇头:“不止如此,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最大原因是,你的出现会让他们失去手中的权力。皇帝庸碌无为,对下面有野心的臣子而言却是大好事。你所有的兄弟里,朝臣们最想要其上位的是四皇子李逸,或者还未长成,性格温和好拿捏的小皇子。他们不是对付你,而是在对付你背后想要集权的皇帝。”
“我明白了。”李莲深吸一口气,她如今的所为,在旁人看来,就和史书上那些厂卫宦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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