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九宁将那封敕书接了过来,灯火之下,染了罗良鲜血的敕书上,果然书着:特赐罗良,四品御前行走带刀侍卫一职。
再看落款,果真是去年的中秋节。
所以,当真是有人先提了她爹的职位,再把她爹送到船上,而后她爹才会死的。
将敕书揣入怀中,此时已经到罗家门口了,罗九宁忽而顿住,怔怔儿的,就唤了声:“王爷,您怎的来了?”
顾泽海顿时吓了一大跳,还未回头便已经跪到了地上,等再抬起头来,却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罗九宁已然不知去了何处。
处处皆是流民之乱,罗九宁抱着个孩子,随着四处跑来跑去的人群走着,于人群之中大声的喊着:“东方,东方。”
事实上,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洛阳,她跟着顾泽海出来,只为要到父亲之死的证据而已。
如今要到了,那顾泽海这个跷板,自然也就用完了。
既用完了,此时不甩,更待何时?
于人海中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罗九宁非但没有碰到胡东方,连胡谦昊都没有碰到。
“这可如何是好?”罗九宁低头吻了吻壮壮:“娘要带着你悄悄儿的藏起来,别的都不怕,唯独怕生了我的娘担心,就好比,将来你要长大了,有了甚事儿,我是你娘,自然也是全天下最担心你的人呀。”
恰就在这时,忽而人群中一阵喧哗,火光冲天之中,忽而所有人的声音仿如洪浪一般冲了起来:“肃王千岁,肃王千岁!”
罗九宁怀抱着个孩子,将头上的兜罩往起来微扶了扶,便见肃王府的正门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裴嘉宪,而另一个,则是一直以来隐在洛阳城,秘而不出的皇太孙裴靖。
“那人是谁?”人群之中有人问道:“不过一个流匪而已,殿下为何非得不顾千金之躯,与他赤手相搏?”
另一人道:“谁知道了,但方才王爷不是说了,只要自己赢了,就叫那少年乖乖儿的跪下磕头?”
罗九宁听着这话,顿了半晌,忽而就想起来了。
那本书里,其实也记载过这样的片断,但是,书中写的是,肃王裴嘉宪单手斗败流匪,书中称之为,肃王单手退兵。
她这时候才恍悟过来,那有什么流匪,所谓流匪,压根就是裴靖。
人群之中再一阵喧闹,显然俩人是打到一处了。罗九宁个子矮,人又挤的密集,想看她是看不到的。
所以,她也就站在外头,静静的等着,看究竟是谁打死了谁。
趁着工夫,她展开方才顾泽海给的那张敕书来,瞧上面的字,竟是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熟悉。
事实上,皇家的子嗣们,自来书信,用的都是端庄古朴的魏碑,这是从皇帝裴元昊这儿就流传下来的。她瞧这字,有几分像是裴嘉宪书的,又有几分像是裴靖书的。
但无论是裴靖还是裴嘉宪,抑或别的皇子们。害死父亲的,终归就是他们这些人中的一个。
站着默了半日,罗九宁将怀里的孩子颠了颠,咬牙道:“该,一个打死一个才好呢。“
他们之间阋墙角,却累她一生良善,兢兢业业的父亲死在毒箭之下,无论裴嘉宪还是裴靖,罗九宁一个也不疼惜,心中反而有点快慰,要是俩人都死在此,岂不更好?
她总算找到了胡东方,正准备奔过去,只听人群之中忽而曝出仿如山洪一般的呐喊来。
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一个男人便扑到了她的脚边。
罗九宁站着的,是肃王府照壁对面的一块旷地,王府的对面,按例除了照壁之外,还要修一堵墙,以备遮住那些乱修乱建,不成体统的民居民舍们。
罗九宁就站在这堵墙下。
而那人也不知为甚,一把就抓住了她面前一个胖妇人的脚。
胖妇人尖叫道:“起开起开,你这个死土匪。”
偏偏就在这时,那人抬起头来,忽而就往外扑了一口鲜血:“四叔,勿要再过来,否则我一把掐死这妇人。”
罗九宁一瞧,这人可不就是裴靖?
好吧,她逃来逃去,竟撞到裴嘉宪和裴靖俩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大概全洛阳城的人,全都跑出来看新鲜了。
肃王府的侍卫们齐齐围了过来,裴嘉宪也于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罗九宁就站在那个胖妇人的身后,毛绒绒的,厚沉沉的昭君套只留着一丝的线,怀里的孩子也出奇的安静,而她缩在墙角,看起来就像一个胖妇人,或者说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而这件蓬披,因是为了出行而穿,她特地选的,是老妇人们才会喜欢穿的酱肝色。
裴靖在谋了一个多月后,前来劫人,却不料裴嘉宪早有准备,直接将他包围在肃王府的大门外。
此时城门已关,前后左右都是围兵,裴嘉宪一人单手,才与自己这小侄子单挑了起来。
但论起单挑来,裴靖便再是初生不怕虎的牛犊,也抵不过裴嘉宪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不过几个回合,已叫裴嘉宪甩扔到地上多回。
罗九宁就在他身后,看着这少年一脸仿如灰死般绝望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儿子。
第43章 逃出生天
“四叔,除了我这条命,余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裴靖勒着个胖妇人,一步步的往后退着。
裴嘉宪笑了笑:“傻孩子,一个多月了,难道孤能不知道你在白马书院?孤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非要撞进网来。”
“你把阿宁还我,至少让我们一起走。”裴靖再退一步,道:“我不止可以给你跪,我甚至可以给你磕头,只要你肯受。”
“大廷广众之下,靖儿,注意你说的话。”裴嘉宪步步逼近,也是怒极了。
“我只要阿宁,除了阿宁,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再叫他吵嚷下去,也许能说出更难听的来,那时候,他和罗九宁之间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毕竟总有好事者,也总有人知道肃王的妻子叫罗九宁。
而就在裴嘉宪逼过来的一瞬间,裴靖忽而从靴筒中抽了把匕首出来,就抵到了那个胖妇人的咽喉上,吼道:“四叔,退回去。”
小壮壮儿在罗九宁的怀里耸了耸,显然是醒了,但孩子并没有哭出声来,在她胸前攀爬了片刻,便静静儿的默着。
而那个叫裴靖勒上咽喉的胖妇人,继续在尖叫,在挣扎。
“四叔,退回去,否则我真的要杀人啦。”裴靖再一声怒吼。
罗九宁就站在胖妇人的身后,躲也不敢躲,走也不敢走,只能尽量垂低了头,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存在。
“靖儿,放开那妇人。”裴嘉宪沉声说着上,一步步走了过来,远远便张开着自己的双臂:“你我之间的事情,为何要拉个百姓作垫背?”
“因为你卑鄙,无耻。”裴靖咬牙切齿,咒骂了起来:“你一直都知道,却一直在设诱,你设诱诱于我。”
所以,他一直拿罗九宁当个诱饵,设诱于他,偏偏裴靖并不知情,今夜带着流匪谋乱,可以说是主动的,把自己最大的短处,就捧到了裴嘉宪的面前。
裴嘉宪依旧是往日那件鸭青色的袍子,整个儿脱了上裳,却是掖系于腰间。他内里是本黑面的中单,还是方才在床上的时候穿过的,玉面渗着点点汗津。
格外气定神闲的,仿如玩一只兔子一般的,他道:“孤诱你,也得你肯上钩才行,靖儿,现在乖乖把人放了,孤只把你扔到你父王面前,余的不说,好不好。”
裴靖逐步的往后退着,是个死也不肯屈的样子,而裴嘉宪逐步的往前逼着,眼看就要逼到他面前了。
他看起来那么强大,足以摧毁一切,裴靖在他面前绝非对手。
裴靖背对着罗九宁,一手掐着那胖妇人的脖子,眼看就要净她给掐死了。
方才那胖妇人还咒骂着,可这会儿,她连扑打都扑打不动,都已经没声儿了。
罗九宁望着裴靖那青筋爆起,狰狞无比的手臂,心中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而就在这时,忽而裴靖扬起脖子来一声大吼,这一声仿如雷吼一般,罗九宁怀里的孩子也开始哭了,她头一低,将怀中的孩子抱紧,趁着俩人打到一处的时候,转身便跑。
裴嘉宪也是于同一时间飞身跃起,就在裴靖想要纵刃行凶的同时,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匕首,俩人滚缠在了一处,裴靖手中有匕首,先时还占着上锋,但到底裴嘉宪比他更高,也比他更壮实,忽而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下面,提拳于裴靖的脸上便是一阵狂捣。
围观的人一层层的涌着,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裴嘉宪提拳捣了一拳又一拳,忽而却停了拳头,问道:“靖儿,拳头捣在身上,疼不疼?”
……
“那箭矢了,徜若是生铁箭矢剁在你这身上,你又会不会觉得疼?”裴嘉宪忽而凑近,狠狠给了裴靖一拳,拎起他的脖子道:“你亲自筹划一场刺杀,从‘刺客’到罗良,所死不止数十人,而你那样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能让罗家有一重皇恩,好能纳罗九宁为太孙妃,是不是?”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靖就软了,仰起头来望着裴嘉宪,却是一言不发。
他深爱着罗九宁,却又杀了罗九宁的父亲,徜若罗九宁刚才未逃跑,而是站在此处,亲耳听到,大约也不会相信,她绝不会相信自己小时候一门心思喜欢着,甚至不介意给他作妾的男人,会反杀了自己的父亲。
但事实恰还就是这样的。
去年端午,裴靖立誓要娶罗九宁,而后,将他要娶罗九宁的决心告诉了太子妃佟氏,佟氏听说之后,自然不肯。
当然,太子妃并不会说自己厌恶罗九宁是个寒门女子,只会说,她的家世不够,她的门第不够,皇帝肯定不会同意。
裴靖的为人,向来是个言出必行,只求结果不计过程的性子。
所以,他当时想了又想,为了能够提高罗九宁的门第,遂想出个,在皇帝南巡途中发动刺杀,并让罗良以身挡箭,这样,罗家就会有一重救皇帝性命的大恩德。
这时候,裴靖再求皇帝赐婚,理所当然,皇帝就会为他与罗九宁赐婚。
但是,他只计划了这一重,却没想到翠华宫会起大火,也没想到太子妃和佟幼若等人会设计陷害罗九宁,让她失身。
仰躺在地上,裴靖不可置信的望着四叔裴嘉宪。
事实上,他们小时候还是很好的玩伴。当他三四岁的时候,裴嘉宪大概有十一二岁,但他呆笨,于是跟别人玩不到一处,却跟他这样一个小孩子顽的很好。
“孤要把这个告诉你的阿宁,你觉得她会跟你走?”
“四叔,不能告诉阿宁。求你,千万不要告诉阿宁。”裴靖忽而哑着喉咙,就嚎了一声出来。
裴嘉宪慢慢松了手,但膝盖依旧盯着裴靖:“靖儿,手段二字,你该知道怎么写吧,作事不择手段,甚至连亲你又如何能会得稳这太孙之位?”
裴靖先是震惊,再接着愤怒,忽而面色转白,整个人就躺到了冰冷刺骨的地上。
他是不择手段了,可是,当时的他若非不择手段,又怎么能替罗九宁那么一个百姓人家出生的女子,谋到太孙妃的位置。
他绞尽脑汁,想断了肝肠,才能想出如此的计谋来。
当然,他觉得罗良便死,也是荣光的。毕竟陶八娘不过一个默默无名的嫔妾,而他家小不过寒门小户,他只有罗九宁那么一个女儿,能嫁入皇室,将来位登皇后之位,何其的荣幸。
但是,因为宫中一场乱,皇帝是为罗九宁赐了婚,可是赐给了裴嘉宪,而非裴靖自己。
他铺好了一切的路,种了所有的因,最终摘得果的,却是裴嘉宪。
裴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错了,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一步步,他细致的谋划着整件事情,到头来,得到的结果却与他所想要的,大相径庭。
但他决不能屈服,就为着裴嘉宪这般的侮辱,他也决不能屈服。
就在裴嘉宪不注意的时候,他忽而屈膝,靴筒之中再掉出一把匕首来,快如闪电般的在裴嘉宪面前划了一道,就在裴嘉宪起身躲避的同时,他忽而一个跃挺,紧接着翻身而起,跑远了。
裴嘉宪顿在原地,愣了半天,见胡谦昊站在不远处,遂问道:“顾泽海那王八蛋呢?”
“就在府门外徘徊着。”胡谦昊道。
“王妃呢?”裴嘉宪压低了声音,只看胡谦昊的脸,已经觉得不对劲儿了。
胡谦昊垂了垂眸子,道:“不在罗家,亦不在府中,更不与顾泽海在一处,她溜的太及时,属下也未曾看见。”
裴嘉宪顿在那里,良久,忽而转身,就往府中跑去。
正院之中果然没有人。孩子的襁褓还凌散的扔着,奶妈据说是因为咳嗽,给送到茵草斋去了,而苏嬷嬷带着一群小丫头,才救完火回来,周身全都给熏的黑黑儿的。
转身进了西偏殿,坐下,裴嘉宪侧过身去,枕褥上一股子淡淡的麝香之息,似乎还是他方才留下来的。
伸手摸上去,枕头下有哗啦啦的声音,一把翻开,下面是封信。
她在上面写着:既无法和离,妾便只有私下走一着。王爷之病,也非只有妾身一人可治。郑姝可,伴月亦可,伴月住在茵草斋中,离这正院,不过隔着一座西水塘。
刷的一把,裴嘉宪将信撕作两片,摔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罗九宁要逃,肯定是跟着顾泽海一起逃,所以命胡谦昊紧紧盯着顾泽海,却不料,罗九宁竟一个人逃了?
如此天寒地冻的夜晚,她一个人往何处去?
苏嬷嬷赶进来的时候,恰见裴嘉宪面色仿如白纸,重重的跌坐在床榻上,两道目光直直的望着窗子,就那么定定儿的坐着。
“王爷!”
“各处院落可都找过了,可有王妃的踪迹?”
苏嬷嬷极为难的摇头,不敢说没找到,只是默默的就跪下了。
裴嘉宪闭起眼睛来,忽而就想起来,方才一回过罢,罗九宁曾怯生生的问他,满意否。
事实上,当初头一回睡到一起的时候,他忽而发现自己能行,于是揉了她半夜,她也是那般问的,问他可满意了否。
她的父亲是叫裴靖谋局,给弄死的。
而孩子,是叫太子妃作局,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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