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你也是这样想的?”皇帝当然知道,丽妃徜若提这事儿,罗九宁不会走远。
罗九宁连忙从屏风外走了进来,跪地便道:“媳妇自知不配为王爷妻,愿带着孩子,自请下堂而去。”
皇帝伸手将小壮壮儿抱了过来,傻乎乎的胖团子,忽而伸手就揪住了皇帝的胡须:“老虎,老虎。”
丽妃噗嗤一声就笑了:“他自来唤本宫是叫麻雀呢,这怕是知道皇上英明神武,也知道唤您作老虎。”
虽说笑,可她眼里不知怎的就溢出眼泪来了。
可怜见的,她渐渐儿觉得罗九宁是个再好不过的儿媳妇,壮壮也是天下难寻的大孙子。
丽妃觉得,无论将来儿子跟谁再生了多乖多好的儿子,她也无法像疼壮壮一样疼了。
她把满腔的疼爱心思,全投给壮壮儿了。
“近来契丹人节节败退,瓜州卫眼看荡平,老四也是不日就可回来,待他回来,朕问过他的意见,徜若他也同意,朕再叫你们和离,可否?”皇帝问罗九宁。
罗九宁犹豫了片刻,道:“凡为男子者,便不喜妻子,多数也不会与之和离,毕竟妻子仿如衣物,命运也不过蝼蚁,皇上,妾身怕王爷面上不说和离,但等回到洛阳,妾身却有性命之祸呢?”
说白了,他或者不会与他和离,但想要杀了她,不过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见皇帝尚且犹疑,罗九宁又道:“大康满朝上下,女子不计其数,王爷也总能找到与之份位相配的妻室。妾身只求一纸和离书,求皇上看在陶嫔便身死之后,也不忘皇上,托梦为皇上治疾的份儿上,赐媳妇一纸和离书。”
皇帝犹豫片刻,道:“也罢,朕赐你和离书便是,但是,你须得呆在宫中,直到朕的腿疾完全好了之后,才可离开。”
罗九宁笑道:“那是自然,媳妇也绝不远走,仍回洛阳,回安济堂坐堂问诊,随时等待父皇的传诏。”
话说的如此漂亮,也早就准备好了纸笔,丽妃和罗九宁就是想要皇帝此刻就书一纸和离书出来。
但皇帝既为帝几十年,又岂是好唬诈的?
他虽面上答应,却并不书那份和离书,当然,也是要拿和离书吊着,叫罗九宁能尽心尽力,为自己医病的意思。
*
转眼到了五月底,一举荡平了瓜州卫的裴嘉宪也就策马还朝了。
而佟郑两家费尽苦心才扶植起来的佟新安,也没了驻守瓜州卫的资格,也叫皇帝给勒令着还朝了。
不得不说,佟郑两家阴谋诡计玩的好,但真正到了战场上,刀枪棍棒之下,可不是他们那点小心眼子,就能玩得转的。
皇帝如今还不能很好的下床行走,起居依旧在西华宫中,便要召见诸大臣,当然亦是在西华宫中。儿子大战得胜,凯旋而归,还朝之后当然该要设宴以洗风尘。
而为着他是丽妃生的,丽妃在治腿疾时又立下了汗马功夫,皇帝如今于丽妃的宠幸自然愈盛,那接风宴,直接就设在了西华宫。
这夜,听闻肃王入长安,太子率着其余三位皇子样自去迎接了。
而罗九宁替儿子穿上一件红面,黑衽的交衽小袍子,替他绾好了袖子,掐了掐儿子稚嫩的面庞,却是深深的出了口气。
她要讨的和离书,估计今天就能讨到了。
只听外面太监一声太子驾道,烨王驾到,贤王驾到,紧接着脚步声纷沓至来,罗九宁将儿子揽到怀中,自屏风的缝隙中悄悄探了眼睛出去,一眼便见裴嘉宪走在几位兄弟之中。
他是领着将领去的,此时还是一身银甲,黑披黯沉,肌肤没了在洛阳时那般的白皙,面上胡茬挺挺,一身的风霜摄人。
“儿臣幸不辱命,战退敌人,现交还将印,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裴嘉宪说着,亲自举了将军印到头顶,待大太监呈给皇帝过目过了,这才敢卸甲。
皇帝显然极其满意,指着儿子们落了座,此时自然就是欢宴,并且,贤王并烨王几个,当着皇帝的面,诚心诚意的问裴嘉宪,瓜州卫的战况,地形,以及他是怎样作战的。
裴嘉宪倒也和气,当着皇帝的面耐心的讲了起来。父子聊天,自然免不了酒,太子举起酒盏来,便说,要敬皇帝一杯,但偏偏就在这时,屏风后面忽而有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就说了句:“忌酒,忌酒。”
“何处来的稚子,怎在屏风之后?”太子惊问。
裴嘉宪捧着酒盏,亦是侧转,便见丽妃抱着个生了张玉盘似的脸儿,相貌极为标致的一岁小儿出来。她道:“皇上如今尚在服药,药要忌酒,连一岁稚子都懂,皇上竟也不懂么?”
太子侧首扫了眼裴嘉宪,满心的鄙夷,止不住的幸灾乐祸:任你在外怎样厉害,还不是戴着这样大一顶绿帽子。
岂知裴嘉宪放下酒盏,却是伸出双手,自丽妃手中接过孩子来。
当着他几个兄弟的面,他将儿子搂入怀中仔仔细细的看着,声音极富好奇的就问道:“壮壮,孤是谁?”
第55章 便宜爹
小壮壮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儿抚上裴嘉宪的脸,定定儿的盯着看了半晌,小嘴巴一张,分明响亮的喊道:“便宜爹。”
其实,这也是丽妃私底下教孩子的,每每丽妃总说,我的壮壮儿,你要是宪儿的儿子该有多好,可惜了的,他是你的便宜爹,你是他的便宜儿子。
丽妃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嘴巴,总爱在孩子面前说,孩子就记住了。
方才裴嘉宪初初进来,还在见礼时,丽妃管不住自己的嘴,悄悄儿将壮壮儿抱过去,指着屏风外的裴嘉宪,在他香嫩嫩的面颊儿上就亲了一口:“瞧瞧,你那便宜爹生的多威风多帅气,你瞧那一身的男子气概,也就你皇爷爷年青的时候,才能于之相比。”
壮壮既是这样听的,他又是个聪明孩子,自然也就这样唤了。
烨王和贤王两个先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太子才噙了一口酒,顿时也是一阵狂笑,酒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仨兄弟一起笑了个前仰后合。
皇上自来嗜酒,直言酒乃自己的本命。如今为了腿疾而忌酒,吃不到酒,自然五心烦躁。而壮壮儿的身世,丽妃是跟他说过的。
要说罗九宁瞒着他的身世,至少在皇帝这儿,便永远瞒下去,皇帝也绝不会知道。
她不欺君,就是难能可贵。
而太子和烨王,贤王三个,皆是一大把的年纪了,居然当众耻笑自己才从战场上归来的兄弟,这又算什么兄弟之情?
“是那童言无忌的孩子让太子觉得可笑呢,还是朕这幅模样,让太子觉得好笑,形象皆无,酒从鼻出?”
皇帝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冷目巡了一圈,怒火直接就发到了太子的身上,酒盏掷地,琼浆洒入密织的长毯之中。
太子先跪,犹还在辩解:“父皇,儿臣不过觉得老四家这儿子可爱而已。您不觉得,他看起来口齿伶俐,目光灵动,全然不似小时候的四弟?便宜爹,也是亏了这孩子能喊得出来。”
他要不说这个还罢,一说这个,可不就印证了他们是在耻笑老四。皇帝坐的,是丽妃平日面客时的软榻,身边除了酒盏,还有几样果碟。
皇帝是个暴躁性子,见手边满满一盘黄橙橙的大橄榄,一手抓起来就砸到了太子头上:“没出息的东西,朕自幼便立你为储君,难道是要叫你这般笑话兄弟的?你眼看四十的人,竟是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太子给砸了满头的橄榄,一动不敢动的跪着。而皇帝向来不厚此薄彼的,侧首扫了烨王和贤王一眼,喝道:“你们也在笑话老四?”
“儿臣等不敢,也绝计没有笑话老四的心。”虽说嘴里这样说着,但俩人望着裴嘉宪和他那便宜儿子时,还是抑不住的想笑。
“还不快滚?”皇帝一声怒喝,酒杯掷过来,就将这三位皇子给赶走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帝可没忘了,自己要替罗九宁主持和离的事情。
……
摒退所有宫人,丽妃亲自持着皇帝进了自己的寝室,儿子儿妇就跪在自己面前。
皇帝虽瘦,叫病痛给折磨到所有的骨头全都变了形,但到底威严气度摆在哪里,明黄色的常衣,洒着裤子,单手支着养和歪躺了,便问:“老四,关起门来也不必避私,罗氏说这孩子非是你的,且要与你和离,此事,你知道否?”
自打裴嘉宪进门,壮壮就一直都在他的怀里。这小家伙见人就认亲,这会子已经顽的很好了,一会儿喊个便宜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正在说话的皇帝。
他喊一声,裴嘉宪就吻他一下,俩人倒是玩的不亦乐乎。
罗九宁自入宫之后,养的比原来愈发白皙了,衣着大约是丽妃照料着替她作的,太艳丽了些,并不衬她清淡宜人的气质。
也不知她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所思所想,进门之后往地上一跪,小肩膀挺挺的,但头垂的低低,壮壮儿一声声的唤着娘,她就是不抬头。
“儿臣才从瓜州回来,离去之时,王妃抱着孩子,一路相送,叮嘱儿臣天冷加衣,勿食生冷,当时未曾听她提过想要和离。”
裴嘉宪嗓音倒是出奇的温柔,侧首扫了罗九宁一眼,柔声说道。
皇帝愣住了。听儿子这口气,感情儿子走的时候,小俩口还是柔情蜜意的,怎的儿子一跑,儿媳妇就跑到长安闹和离来了?
难道是这罗氏的过失?
还不等皇帝发怒,裴嘉宪又道:“出嘉峪关的时候,儿臣与佟新安起了争执,想一举派兵攻下瓜州卫。但佟新安却言要守城,非但不夺瓜州卫,甚至嘉峪关也要一起送予契丹人,战线继续回撤,只因当时瓜州卫天气恶劣,忽而下雪,徜若行兵打仗,败大于胜。
儿臣与他起了争执,但帅令又在佟新安手中,儿臣于是单点陈千里与两万精骑,备水一战,同时飞鸽传书一份于王妃,言自己或者葬身沙场,而徜儿臣葬身沙场,她尚年青,不如到长安,在父皇面前自请和离,也好再嫁。”
“王爷,妾身何曾?”
罗九宁蓦地抬起头来,便见裴嘉宪怀里抱着儿子,目光恰守着在捉她的目光。
待她抬起头来,却是莞尔一笑。
他这话说的极慢,又扯着瓜州的兵情,还把那不听调令,处处与他为难的佟新安给拉出来鞭了一顿,恰恰就把罗九宁到长安,请和离的原因给圆过去了。
皇帝捏了捏指骨变形的拳头,眸色顿戾:“佟新安竟是个如此没眼色的,枉费了朕对他一番信任。”
“瓜州卫溃破整整半年,百姓佚散一半,牛羊全失,耕地化为焦土。佟新安却固守嘉峪关而不出,任百姓们死在城墙之下,这个,就看父皇怎样责惩了。”裴嘉宪说着,成功的便把话题给转到了战情上。
“以你之见,瓜州该用何人?”皇帝顿了良久,问道:“卢纪国如何?他守雁门关倒是守的极好,也与契丹人打交道打得多,不行,把他调到瓜州卫去。”
裴嘉宪不答这个,一手捂上胸口,侧首却是问罗九宁:“孤今日除了两杯酒,还未曾用过饭食,可有备着饭食?”
罗九宁可还没忘记自己几个月辛辛苦苦,为自己争来的,和离的机会呢。
“王爷,咱们说过,要和离的。”
裴嘉宪眼神低了低,再是莞尔一笑,低声道:“和离便和离,但如今谈这个不是时候,孤要劳烦王妃出去招呼些饭菜进来,孤要与父皇同食,谈谈边防军事。”
小壮壮儿趁着空儿,一吱溜就钻回了娘的怀里。
罗九宁抱着孩子出来,宴席还未撤,但叫皇帝砸闹了一通,早成了残羹冷炙,无甚吃头。
如今五月已末,是六月头了。裴嘉宪千里而来,方才离的近些,罗九宁都看得出来,他的唇皮燥起了整整一层,原先那比女子还细腻的肌肤,纹理也粗了许多。
一日未食,又灌了两杯酒,脾胃又岂能受得了?
难怪他一直瞧着蔫蔫儿的,肌肤也泛着黄,只瞧那样子,在外这几个月风餐冷宿,胃肯定不舒服。
“阿青,月娘,咱们西华宫中可有赤根菜?”罗九宁说着,就亲自绾起了袖子来,便往小厨房而去。
西华宫这小厨房里,清油米面一应俱全,一刀最新鲜的五花肉红艳艳的,就在案头上摆着。
罗九宁亲自抓了把精白的细面出来,烫好赤根菜,揉出绿色的水汁子到面中,一会儿就将一团面揉了个精光。就这间隙,阿青和小月娘两个已经摘了两把槐叶进来,将槐叶烫好,罗九宁亲自擀的面,擀成薄薄的一大张,再仔仔细细切成龙须状,入锅摆开,等捞出来,用冷水湃过,再以热油煨着,一碗清凉爽品的冷淘便作成了。
而作冷淘之前,她还熬了一锅嫩黄色的糯米粥出来,叫几个宫人端着,仍回了寝殿。
皇帝整日闷在屋中,褥热烦躁,正需要一碗冷淘来解解腻与火。
而裴嘉宪才吃了两盏冷酒,这冷淘入胃,不像热食要刺激了肠胃,真真儿的舒坦至极。
男子胃口大,一碗冷淘当然不够,裴嘉宪吃罢,侧首望着罗九宁,那意思自然是要问她,还有没有。
罗九宁却是捧了一碗晾到恰温的粥过去,低声道:“那碗冷淘解酒,这粥却是养胃的,吃了它,王爷的胃怕能舒服一点。”
裴嘉宪才端过碗来,罗九宁格外不放心的,又缀了一句:“我是不会妥协的。”
“孤既答应了,又岂会赖你的账,一切,等回府再说。”裴嘉宪接过米粥来,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意,最重要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凉,不热,恰适口。
他侧首又看了罗九宁一眼。
她自己也端着一碗,低眉顺眼的,拿调羹给孩子喂着,小壮壮儿乖乖儿跪坐在她面前,一口又一口的,吃的极香甜。
吃罢了饭,皇帝又与裴嘉宪谈了回子,这才准备放他出宫。
皇子们十五岁出宫别居,裴嘉宪在长安,自然也有自己的府宅,既他回来,府宅之中自然早就备好了人,等着他回去休息了。
罗九宁听他是愿意和离的,倒是格外的放宽了心,见他吃完一碗,再问:“还要不要再盛一碗?”
裴嘉宪自然是不肯再吃了。
一手捞起软嫩嫩的小壮壮来,他便来与皇帝辞别。
“老四,朕再问你一句,这孩子,真不是你的?”皇帝这时候,才问起自已心里一直最狐疑的事情来。
裴嘉宪回头,便见罗九宁随在自己身后,素净的小脸儿微扬着,无悲无喜,倒是一脸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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