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本子的最后一页,特地用朱笔书了这么两行。
闪电劈窗而入,照上去血淋淋的,像抹屈死的冤魂一般。
但裴嘉宪追问的语气,就跟问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莫名的可笑:“孤只问你,你亲眼瞧见孤杀你了?”
罗九宁憋着嘴摇头。她当然没见过他杀自己,她所知道的,也皆是听闻与传说而已。
“罗九宁,孤不听这些,也不信这些。更不会照着谁定的宿命去走,去行事。孤要走的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的人生。你若脑子里也尽是那样的鬼东西,就趁早将它全除了去,因为孤不信那个,也不许你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说着,他蓦地站了起来,一伸手,径自将那只小本子凑到灯前,一把火的功夫,竟是焚了个一干二净。
站在床前,他低头看着罗九宁,再问:“孤只问你,你是只书了这样一本,还是别处还有藏着,掖着的?”
罗九宁连忙摇头:“就这一本而已,也不过是我为了方便自己记忆些东西。”
昨儿甫一回长安,便灌了几杯冷酒,方才又淋了整整半夜的雨。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裴嘉宪喉咙有些哑,清了清嗓音,他道:“阿宁,不止一个人知道的先机,就不叫先机,从现在起你最好忘了它,忘的干干净净的。”
“为何?”罗九宁反问道。
灯下,裴嘉宪笑了一笑,但那笑容却叫罗九宁莫名觉得心头发寒。
“也没什么。明儿一早就回王府,也不许再在皇上面前提和离的事情,待孤要放你走的那日自会放你离去,现在睡觉。”这一声,便带着些严厉,不容罗九宁反驳了。
罗九宁心意难平的躺了下来,叫个混身灼热的男人环着,虽说他答应了她要和离,但到底如今那份和离书还未到手。
一想自此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罗九宁心中那气就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问道:“那我要是不愿意呢,我总还可以继续逃?总好过将来要叫你杀死。”
皇位那东西对于一个男人的诱惑性,从他的眼神之中就可以看得到。罗九宁能看到裴嘉宪的那种狂热和势在必得。甚至,他还拿国玺给壮壮抓过周,而普朝之中,唯一曾拿国玺抓过周的,只有太子。
“儿子是孤的,你若想走就自己走了去,孤倒要看看,你舍不舍得儿子。”黑暗中,裴嘉宪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恨不能咬这男人一口,气咻咻的盯着他看了半天,于心中骂道:活该我给你戴绿帽子,活该活该。
裴嘉宪于黑暗中睁着眼睛,结舌了整整一夜,却终究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告诉罗九宁关于孩子,关于那夜的真相。
她初睡着的时候还在床边上,待睡熟了,便一蜷一蜷的缩入他怀中,鼻尖往他胸膛上一抵,鼻息沉沉的睡着了。
预知先机的杜宛宁,总觉得自己终将会杀妻杀子的罗九宁。
雄恃于西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要复杀妻之仇的萧蛮,这一个个的人物,在裴嘉宪的脑海之中起了又灭,灭了又起。
没错。
他和萧蛮之间,除了国仇之外,还有一重家恨。
当年,陶九娘在长安与洛阳等地替人医病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在长安城开药铺的男人,并与那男人成了相好,谈婚论嫁。
但是,后来,她就发现那个男人居然是大辽西京的惕隐,萧蛮。
萧蛮其人,其实迄今为止裴嘉宪还不曾正式谋面过,因为他向来隐于幕后作随军大军师,却从不于阵前露面。
据人传言,那萧蛮一幅惨白相貌,为人阴森,可怖,且性格阴为阴毒扭曲。而且,人人传言,说其是辽国萧太后的面首,正因为其人是皇太后的面首,而太后又掌辽国政事,萧蛮才能独掌两京,任北面官。
在陶九娘在发现他契丹人的身份,并且听说他欲要把自己带回契丹之后,就选择了逃回洛阳,找到裴嘉宪庇佑自己。毕竟她一个汉人,是绝不可能去给一个辽国太后的面首作妻子的。
偏偏这时候陶九娘又怀上了身孕,还在生产时因为裴嘉宪不在,延误了的郎中的时间,以致一尸两命。
那萧蛮便以此作杀妻之仇,誓要取裴嘉宪的性命。
敌人还在远方,府中又是内乱,裴嘉宪轻轻嘘了口气,打算明儿一早先去把阴山王世子杜虢迎入长安,好好儿的招待一番。
毕竟想要只拿语言解释,总是极其苍白的。
他总得用行动向罗九宁证明,那所谓的先机,不过狗屁而已。
还有孩子的事呢?
裴嘉宪望着沉睡中的罗九宁,总归今夜吵了太多,他亦长途归来,太过疲惫,心说,不如这事儿就留到明日再说。
岂不知,正是这个明日再说,又要替他生出一番波折来喽。
*
且说次日清晨不过四更,天蒙蒙一亮,宫里的婢子与内侍们先就起来了。
西华宫中奶妈起的最早,起来之后与小月娘聊了几句,又与前院几个宫婢聊了几句。她是宫外来的,不懂得严以守嘴的道理,当然还说了几句王爷和娘娘的事非。
那宫婢转身出了西华宫,在翠华宫外与一个小内侍又交头接耳了片刻,半个时辰后,远在东宫中的太子,就收到消息了。
奶妈懂得太少,也听的不多,当然不懂得什么叫个先机。
但是,她却知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王爷和娘娘两个,从始至终,不曾谈过壮壮的身世。
也就是说,裴嘉宪从瓜州归来,终其一夜,都不曾向罗九宁坦白过孩子是他自己的这件事儿。
大清早的,裴靖手中还是抱着一坛子的酒,混身一股子的酒腥气。
抽了抽唇角,他道:“四叔丈着自己有了年纪,就总拿阿宁,拿本宫当个孩子看。本宫也是时候,该扯开他那块遮羞布,叫阿宁知道他有多荒唐了。”
*
且说罗九宁这里,她以为自己昨日未能与裴嘉宪和离,丽妃今儿起来肯定不高兴。
却不料丽妃前忙后,竟是亲自照料着开库房,拨东西,还将今春宗正寺才给自己置备的几床茵褥枕被全都赏了出来,又拨了阿青和小月娘两个给罗九宁亲手使着。
用她的话说,任委屈了她自己,委屈了皇帝,也绝不能委屈了小壮壮。
“咱们丽妃娘娘可是真疼孙子,要说皇后与德妃也是疼孙子的,但到底不像咱们丽妃娘娘,连厨子都要赏出去了。”
小月娘一床床的翻着那上好绒面的茵褥,不由就赞道:“要说娘娘您的福气,于王妃们之中,也算一等一的了。”
罗九宁心头却是直打嘀咕,按理来说,最盼着她和裴嘉宪和离的,除了她,大约也就丽妃了,可她如此的热情,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丽妃亲自带着自己小厨房的大厨来了。
甫一进门,自罗九宁怀中接走了小壮壮儿,她便道:“到了宫外就好好过日子,也不许轻易和宪儿置气,毕竟你们没有多少日子好过,早晚要和离,既这么着,就不许吵架,每一天都给本宫好好儿的过。
要有什么缺的,只管递个折子进来,母妃这里有什么,横竖不会少了你们王府的那一份子。”
“可是娘娘,咱们说好了,待王爷回来就和离的。我是外人管不得王爷,您是他的母亲,于这方面该要劝着他的呀。”
罗九宁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傻傻的丽妃,她原本还极讨厌,极嫌弃壮壮儿的,现在叫他亲了满脸的口水竟也不嫌脏,回吻一口,在孩子脸上沓一个红红的唇印,还极满足似的,全然一幅亲祖母的模样儿。
丽妃叹道:“宪儿方才也跟本宫说了,和离是早晚要和离,但如今他不欲惹恼了皇上,当然也就不能提和离。既这么着,壮壮就还是本宫的大孙子,本宫能疼他一日是一日,又有什么不好的?”
无论裴嘉宪和离之后,再纳任何人为肃王妃,也不及这性子温柔又宁静的罗九宁可爱,便再生了孩子,也决计没有壮壮千分之一的可亲。
丽妃如今一想儿子将要换王妃心中就有气,再一想壮壮儿早晚要走,更加要恶狠狠的疼他了。
却说出宫的时候,罗九宁怀里抱着壮壮,又载了几马车的东西,身后一长串的宫婢与婆子们,简直算得上浩浩荡荡了。
但车队才从西华宫出来,迎面便叫人给拦住了。
来人是南宫的总管大太监常胜,远远儿行了个千儿,他道:“肃王妃,皇后有谕,请您往南宫一趟。”
第61章 自我糟践
要说这常胜,虽说只是个太监,但人如其名,据说皇后就是凭借着他,才能在人才汲汲,嫔妃三千的后宫之中,保皇后一直处于不败之外的。
罗九宁可没忘了,自己在皇后和太子妃的眼里,就是个勾人的狐狸精,她俩要真有锋牙利爪,是非生吃了她不可的。
要去南宫,准没好事儿。但若要不去,又必定要在宫中落下口实,毕竟皇后才是她的正经婆婆。
“千里,你家王爷去了何处?”
陈千里道:“王爷奉皇上之命,出城去迎阴山王世子去了,王世子今日入宫朝拜皇上,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果然,裴嘉宪去迎杜虢,他将来的便宜老丈人去了。
皇后郑氏与太子妃佟氏一起,正在南宫的东偏殿内吃早茶,闲话聊天儿,见罗九宁抱着个孩子进来,先就笑吟吟的示意那常胜:“常总管,把老四家的儿子抱过来,给本宫瞧瞧。”
罗九宁还是头一回面见皇后,身为王妃兼儿媳妇,自然要给皇后行大礼。
只是,小壮壮整个儿趴在她身上,像只小壁虎一样。那常胜伸手来抱,他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哭。罗九宁只得抱着她一起跪了,给皇后行大礼。
太子妃年约四旬了,与才不过十几岁的罗九宁一样是妯娌。既肃王妃行礼,她自然亦要陪礼,是以,她也跪到了罗九宁的身侧。
“就这孩子,昨夜唤咱们老四叫便宜爹?”皇后于是转了话题,问罗九宁。
“童言无忌,倒是害他几位叔伯们,遭了皇上好大一场怒火。”太子妃陪着笑说。
就在这时,忽而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哀家有些话要问肃王妃,余人先皆下去。”
皇后立刻就站了起来:“母后驾临,缘何不预先派人通知一声,本宫也好布置,接见于您?”
来人正是本朝的圣母皇太后王氏,她也是皇帝的生母,是个极为威严,说起话来也从予人留情面的老妇人。
叫常胜遣散了宫人们,皇太后在皇后方才坐的那软榻上坐了,虽愈八十,但依旧亮烁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罗九宁,却是问道:“罗氏,你入长安整整两月,分明早揣着治腿疾的良方,却整整等了一个月才替皇上治病,哀家问你,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罗九宁早知有人会问这个,却不料迎面杀自己个措手不及的,竟是太后。
她道:“禀圣母皇太后的话,孙媳妇虽说入长安两个月,但是在一个月前,才梦到陶嫔娘娘给孙媳妇给了药方子,否则的话,到如今孙媳妇也治不了皇上的病。”
“你这鬼话,拿着哄哄丽妃就好。哀家如今七十有五,早不信这些神鬼托梦的东西了。”
皇太后说着,忽而抬起眸子来,却又淡淡儿的加了一句:“但是,既哄了也就哄了。只要你治好了皇上的病,哀家并不计较这些东西。”
说着,她又命太子妃佟氏亲自将罗九宁扶了起来,命其坐到自己身侧,柔声道:“哀家听说你意欲要跟老四和离,这是好事儿,毕竟你这孩子……”
壮壮见皇太后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立刻就来了一句:“老虔婆。”
不用说,这也是丽妃抱着壮壮儿骂皇太后的时候,悄悄儿教给孩子的。要说丽妃能在这宫里一直活着,没有皇帝的宠爱,真是不可能的。
罗九宁吓的一把就捂上了儿子的嘴巴。
而皇后和太子妃更是给惊的下巴险些都掉了下来,相互对视了一眼,皇后倒还罢了,太子妃一想儿子如今一心仍是要娶这么个女子,那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要留在肃王府也还罢了,要带到东宫,非得气死她不可,直接气的嘴唇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子喊哀家叫甚?”太后因为正在说话,并未听的真切,转而问皇后。
皇后气的嘴唇直颤,抽着嘴角道:“孩子喊的大约是,□□母。”
“且不论这个,哀家只问你,罗氏,如今哀家欲要亲自替你主持和离一事,你可愿意答应?”
罗九宁还未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深深的吸了口气,顿时便只觉得,自己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而坐在她对面的太后和皇后两个,瞬时整张脸就结到一处了。
“靖儿,你,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太后伸着双手,那两只手全然在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最得意的大重孙子,会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样。
罗九宁缓缓回头,便见久不曾见过面的裴靖站在自己身后。
他的面色远没了往日那般白皙里泛着红润的清爽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蜡色,瘦脱了形样。这种脸色,是常时间酗酒伤肝之后才会有的。
如今,他的五脏六腑大约全叫酒给浸烂了。
一步又一步,他踱了过来,站在罗九宁身后,并不说话,通身上下一股浓浓的酒气。
太子妃仍在罗九宁的身边跪着,虽说气的要死,手指掐着掌手都要捏出血来了,却也低声说:“罗氏,你欲要和离,我和皇后都会支持于你,现在就看你的了。”
裴靖,是从太后到皇后,乃至太子妃,东宫所有人的希望。
他以他的任性和自我糟践,颓废和狼狈,一道道往自己身上划着伤口,终于还是征服了这些女人们,她们齐刷刷的望着罗九宁,就仿佛只有她,才能拯救裴靖,并她们整个东宫上下一般。
罗九宁垂下眸子来,吻了吻儿子奶香香的小面颊儿,却是问道:“既太子妃说了这话,我也就没什么藏着遮着的了,我只想问一句,您那天夜里究竟将我扔到哪去了?您要愿意说实话,咱们一切好说。”
太子妃就跪在罗九宁的身边,敌不过罗九宁几欲喷火的目光,难堪的别过了脸。
裴靖跪到罗九宁面前,眸光复杂的盯着壮壮这孩子,柔声问道:“昨夜,四叔回长安之后,难道就不曾跟你说过当夜的实情?”
这下轮到罗九宁怔住了:“这与你四叔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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