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迈进去的瞬间,陆沅君瞧见了那个清瘦女子转过身来看向自己。
身形清瘦,两颊也深深的凹陷着,像是许久没有好好吃饭一样,女子面如菜色。
而对于这样神色的人来说,眼前女子的眼神确实亮的过分,陈大娘丝毫没有夸张,眼神中的欲望确实跟灯泡似的。
“你怎么来了?”
换个语气说的话,陆沅君可能要不高兴了。
但封西云说这话的时候,从凳子上起身,朝着陆沅君快步走来,甚至还张开了双臂。
不过因为察觉到这间屋子里还有除了沅君和他之外的人,张开的双臂放下了一边,走近之后只是揽住了沅君的肩头。
“我正说去接你。”
封西云偏了偏头,用眼神往身后女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可因为这个人,害得封西云去接沅君的念头没有成行。
“怎么回事?”
陆沅君难的没有躲开封西云的手,当着外人的面,她一向不习惯这些亲昵的举动。
目光越过了封西云的肩头,陆沅君看着那个欲望几乎要从眼中溢出的清瘦女子,心中充斥着疑问。
清瘦的女子在对上陆沅君目光的瞬间,膝盖弯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前额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放在两侧,手心朝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封西云听到这话也转过身来,夫妻二人眉头紧锁,这年月什么奇人异事都有,他们搞不懂眼前女子唱的又是哪一出。
半月前。
东洋人赶走了,家里的粮食也吃干净了,那时女子还没有现在这么瘦,起码两颊还没有深深的陷入,两腮仍然有些许的软肉。
肩上扛着锄头,她不情不愿的跟在父亲的身后,肚子里没有食儿,腿上胳膊上也没有力气。
走在她前头的父亲时不时的回头催促,光靠运城政府发下来的粮食,只能做到饿不死,是没法子拥有饱腹感的。
家里头儿子受的伤还没好,闺女也得当儿子使了。
“快点儿!”
催促着女儿,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运城的后山走了去。
东洋人打过来后,证明了陆司令没有在后山埋黄金,而是埋着数不清的军火。可没了黄金之后,上山去的百姓依旧不见少。
一是人们心存侥幸,万一陆司令除了军火之外还藏了黄金呢?又或是封西云没有把军火挖完,后山里还有剩下的。
若能找到枪和子弹,在这个年月里可比黄金还管用。
即便找不到,后山的林子那么多,找点儿吃的也行。
女子跟在父亲的身后,用锄头翻起了后山的泥土,天气一天天变冷,土也没有夏天的时候松软好挖了,这成了一个力气活。
她的父亲已经挖出了很远,女子仍然没有向前走多少距离,摔摔打打的很不乐意。
忽的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女子蹲下身来,不管是什么,就凭她手上传来的感觉,肯定不是吃的。
但为了今夜的晚餐,还是要仔细检查一下。
将锄头甩到了一边,用手拨开泥土,她从里头捧出了一眼东西。
高高的举了起来,对着太阳看着,饥饿散去了大半,女子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爹!”
她喊住了已经甩开自己很长一段距离的父亲,举着手里那样东西。
“只要把这个东西献给少帅,咱家里就能天天吃上肉了!”
半月前的女子此刻跪在封西云的小公馆里,眼神比在后山上还要亮几分。
她仍旧跪在地上,但额头从地砖上移开,直起腰后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红布,鼓鼓囊囊的包着什么东西。
后山里挖出来的东西包裹在红布之中,她一如半月前一样,高高的将其举了起来,嘴里仍旧不停的念叨着。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上一个被这么叫的人结局可不怎么好,封西云后退了一步,想唤外头的士兵们进来,把眼前的疯子轰出去。
陆沅君拦住了他,自己抬脚上前,双手扶着女子的胳膊,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前朝已经亡了,现在人人平等,可不兴这种礼。”
陆沅君的手放在女子肘部下方,可即使用了力气,这女子仍旧赖着不肯起来。
“娘娘折煞民女了。”
她低着头,只是举着手里的东西。
陆沅君看向她手中的红布,鼓鼓囊囊的不假,但里头既放不下一把枪,也放不下传说中不见总用的传国玉玺。
到底为了个什么东西好一番折腾?
双手从女子的肘部移开,陆沅君将她的红布包接到自己手中,一点点的拆开来看。
红布不大,几个折后藏在里头的东西便出现在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眼前。
一颗三寸左右的……牙。
“好大的牙!”
封西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陆沅君的身后,夫妻二人看着用红布包裹着的牙齿,发出由衷的感慨。
三寸,几乎十厘米左右,大半个手掌那么大的牙,这辈子两人都还从没见过。
地上跪着的女子又一次将额头贴在了地砖上,这次她的声音越发的激动。
“少帅!天降祥瑞!您合该称帝啊!”
女子不顾陆沅君和封西云的阻拦,磕了三个响头。
“这不是普通的牙,是龙的牙!我在后山发现了红呀,您天命所归!”
龙牙?
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目光汇聚在了这颗三寸大小的牙上,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封西云果断的摇起头。
“我可没有那个心思。”
民主共和早就深入人心了,当皇帝?痴人说梦,封西云也没做过这样的梦。
当初他的父亲为了将前朝的皇帝拉下马,半辈子都在为这件事抛头颅洒热血。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如果封西云有这种心思的话,早就被父亲收拾了。
“您是真龙天子啊!”
前额疼痛不已,女子没有等到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回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了他二人。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确定,眼中的光也黯淡了几分,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按道理说,上位者最喜欢祥瑞了。不管是‘大楚兴,陈胜王’,还是则天武皇的‘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看到祥瑞以后,即便不立刻称帝,也会给送上祥瑞的人大大赏一笔钱吧?
怎么封西云和陆沅君如此的平静?早知如此,她就该坐着火车送到建康,献给大总统!
“你在什么地方挖到的?”
陆沅君没有女子预料中的兴奋,可仍然没有放下红布,以及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女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有希望,能不能靠这块挖出来的宝贝发迹,就全靠今日了。
“后山!”
她抬手往后山的方向指去,同时朝着陆沅君和封西云挤眉弄眼。
后山这么近,就差在封西云和陆沅君的炕头底下发现祥瑞了。
见沅君竟然真的有兴致,封西云赶紧凑在她的耳边低语。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王教授做的那些事没办法解释,可也不代表任何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值得拿上台面来讲。
只有好大喜功的人才喜欢祥瑞,封西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这般大小的牙齿的确文所畏尾,见所未见,可指不定就是什么野兽的牙罢了。
龙?这不是胡扯么。
用东洋话来说叫八嘎,用西洋话来说叫囊散斯,用汉语来说,叫扯淡。
陆沅君先是摇摇头,封西云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陆沅君转过身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朝着封西云笑了起来。
“我要拿给吴校长看看!”
松了一口气的封西云双唇紧抿着,觉得自己这口气松的早了。
吴校长也花了半辈子的时间,终日与□□为伍,就为了拉皇帝下马。
带一颗龙的牙给吴校长看,绝对不是什么好念头。
学校没有修好,吴校长正在忙着暂时带着学生和教员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凑合一阵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还剩了一些□□。
如果沅君带着这颗龙牙去找吴校长,封西云担心今夜自己的小公馆就会葬身火海,自己好不容养好的伤也白养了。
“沅君,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双手按在陆沅君的肩头,封西云轻轻的晃了晃,试图让陷入莫名兴奋的陆沅君清醒起来,不要被一句娘娘千岁冲昏了头脑。
“我在英吉利见过它。”
陆沅君偏过头,头发扫在了封西云的手臂上,微微的痒。
“或许稍稍还有些不同,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东西。”
封西云没有松开手,西洋比东洋更为先进,沅君见过也不稀奇。
三寸左右的牙,封西云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得多大的动物才能长出这么大的牙。
“你知道这是什么的牙?”
他松开了放在陆沅君肩头的手,果然,他的沅君不是会被一句娘娘千岁就冲昏头脑的人。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上尽是悔恨,早知道就不该送来小公馆了。这些留过洋的新青年,什么都见过,即便她挖出了这么神奇的东西,竟然也认得。
如果今天对上的不是陆司令的闺女,而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陆司令,那她的钱就到手了。
嗨呀,女子的双手撑着地砖,腿上用力就要站起来,看样子今天这钱算是拿不到了,明儿还是安安分分的跟着父亲去后山挖菌子吧。
“龙。”
陆沅君将红布和红布上放着的牙举了起来,双眼也和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龙这个字说出口的同时,封西云皱起眉,那个本来已经打算从地上起身的姑娘,耸耸肩问稳稳的跪在了原地。
身形清瘦的女子嘴角勾着难以抹去的笑意,两首背在身后,盘算着自己能够从后山挖出来的祥瑞里拿到多少钱。
大楚兴!陈胜王!
她恨不得现在就扯着嗓子高声喊几句。
陆沅君折回了学校里,吴校长正忙着收拾东西,只是去北平过一阵子而已,等运城这边修整好了,还会带着人们回来。
有些东西带着,有些东西就不必了。
从门外进来的陆沅君,属于不必带走的行列。
陆沅君是个不错的教员,可比起学校来说,这会儿运城更需要她。
“我配的□□在外头,你让封西云派人来拿走好了。”
东洋人已经不在运城里了,再留着□□怪危险的,炸着百姓和市民们就不妙了。
陆沅君摆摆手,上前几步将红布包放在了吴校长杂乱的办公桌上。
“我来是为了别的。”
吴校长听到这话吸吸鼻子,琢磨着自己把酒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陆沅君每次一说这话,肯定没有好事。
扯过椅子坐下,吴校长的手覆在了额头上,由衷的想要小酌一杯。
但黄汀鹭的父亲刚刚还俗,别的戒破没破吴校长不知道,可从他的藏酒消失速度来看,黄住持的酒戒是绝对破了的。
右手伸到桌下没有找到伏特加,吴校长只能将手移到了陆沅君带来的红布处。
“鼓鼓囊囊的,包的啥?”
吴校长一边嘀咕,一边将红布掀开,打算看看陆沅君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当红布包裹下的东西露出了真容,吴校长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间,这是个啥?
看着像是野兽的牙齿,但一颗牙齿三寸大,几乎有大半和手掌的长度。
上哪儿找这么大的野兽去?
“龙的牙。”
陆沅君上前几步,停身在吴校长的旁边,给他解释了起来。
“啥的牙?”
吴校长偏过头,看向陆沅君,眼中尽是怀疑与不屑。
“亏你还是个留洋归来,听听你自己说的啥。”
龙?
咋不说是玉皇大帝的牙呢。
不料陆沅君点点头,并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一脸严肃的回答这吴校长的问题。
“龙的牙。”
吴校长猛的一推手里的东西,白了陆沅君一眼,都怪王教授,天天拿个罗盘在学校晃悠。
陆沅君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义,双手按在了要离开的吴校长肩上,耐心的解释起了她口中龙的含义。
“我在英吉利留学的时候,在博物馆里见过这个东西。”
陆沅君本想给吴校长解释一下博物馆的含义,但想必吴校长应该知道,东洋也是有博物馆的,还是集中于龙上面吧。
“1825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英吉利医生在岩石里发现了六枚奇怪的牙齿,跟现生所有动物都不同……”
陆沅君手上的力气不由得大了些,回忆起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
“那动物早就在世界上消失了,恐龙,您知道吗?”
吴校长是个知识分子,东洋话说的很溜,配置□□更是得心应手,甚至办起了学校。
可他还从未听说过,陆沅君口中的恐龙。
本以为陆沅君是说笑的,但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以及陆沅君从没有跟自己说笑过,难不成……
这所谓的恐龙是真的?
目光移向了放在红布上的牙齿,现生的动物如果有这么大的牙,那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存在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来找我干什么?”
陆沅君收回放在吴校长肩头的手,小心翼翼的用红布将那颗牙重新包裹了起来。
“咱学校里那位洋教员,时不时就去后山里住一阵子,研究动物的。”
陆沅君记得那位女教员身形健壮,比个男人都差不多。
当初闹同薪酬的时候,洋教员还搬去后山罢工了一阵子。洋教员在运城刚刚乱了的时候就搬走了,这会儿恐怕也就只有吴校长知道她在哪儿了。
西洋那边研究恐龙已经有百余年,华夏大地光顾着混战,天天研究各种思想各种理论,还真没有人去研究恐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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