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谁跟老子抢人!”
包厢的窗户被一只手大力推了一把,又抛下了几锭银子。银锭子不是前朝的那种,而是洋人带来的,四四方方纯度很高。
银锭子这次没有砸中那个新角儿,砸在了戏台子上,咚的一声巨响,把戏园子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音乐听到别人劝他,可包厢里的人怒火冲天,根本不听解释。用力的踢踹开桌椅后,撞开了包厢的门。
虎背熊腰的站在楼上,一首扶着栏杆向下张望。从屋里头追出了戏班的一位管事,想要劝说他,反被他按在了栏杆上。
戏园子里的人半边身子悬空,被这位团长按着,只要他一撒手就会从楼上摔下来,吓得腿肚子打颤。
“谁跟我抢人?”
团长凶神恶煞的问。
戏班的管事这会儿命打紧,几乎就是在团长问话的同时,指向了戏台前雅座上的陆沅君。
刘团长反手将管事摔在了墙上,怒火中烧,连跑带蹦的下了楼。他从腰间的枪套里取下枪,单手拿着对准了陆沅君,一路骂骂咧咧。
“你爹都死了,还跟老子在这里摆什么司令小姐的谱?”
刘团长偏过头往侧面吐了一口,停身在陆沅君她们的桌旁,枪口直指陆小姐的胸口。
“要不是你岁数大了,不合胃口,老子连你一起日。”
开始团长下楼的时候,陆沅君还觉得好笑,现在笑容消散不见,连封西云给她带来的对丘八的改观也跟着散去。
丘八果然是丘八,冷血还不讲理。
陆沅君对上目眦欲裂的刘团长和枪,往前迈了一步,让枪口贴住了她的衣服。虽然没有开口,眼中的嘲讽叫刘团长更恼火了。
他拉下了保险栓,把声音抬高了几度。
“你是不是当老子不敢开枪?”
陆沅君眼中的嘲讽更浓,因为她知道的确如此。刘团长若是开了枪,别人就有了对付他的借口,替司令报仇这面旗可太好用了。
霍克宁没料到会闹成这副样子,今儿只是想探探路沅君的口风而已,这会儿闹起来也就完了,连忙起身劝架。
“团座这是干什么?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刘团长也不知道是喝大了还是真的冲冠一怒为了台上的‘红颜’,竟然将枪口从陆沅君身上移开,改为对住劝架的霍克宁。
“你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也配跟老子说话!”
霍克宁脊背僵住,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也掉了一绺在前额,跟着主人晃荡着。之间她咬紧了牙关,在心中暗骂这位团座怕不是疯求了。
霍家的背景摆在那里,举国上下还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就算是一方霸主如封西云,也得客客气气的。大总统见了霍克宁,也得念在妻子的份儿上昧着良心夸一句巾帼不让须眉,木兰再世。
一个小小的团长,手底下不过几千兵马,撑死了也到不了万数人,恐怕是不想活命了。
砰。
戏园子里一声枪响,台上台下的人乱成了一团,地上血蔓延了一片,脚下黏腻。
耳边回响着因痛苦,撕裂喉咙一般的哀嚎,陆沅君脑袋发胀,寻着声音的来源回望。
封西云从后台疾步走了过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一更】
被枪声震过以后,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发懵, 封西云在陆沅君看来成了虚影。
脚下踩着一大摊血迹, 陆小姐新换的衣裙上也沾染了不少暗红色的污渍。陆沅君虽说见过些市面, 可大多数时候不是在读书, 就是在教书,还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一个受枪伤的人。
血是热的,从他的身体里喷射而出, 而后变成汩汩的流动。皮肤下的脂肪是黄白色,翻出来的肉也并非鲜红。
刘团长按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身体上的疼痛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 血止不住的流, 有人跑出戏园子去唤巡警。
一个推搡着一个,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若有腿脚不太好的, 不多时就会被人推倒在地上,指不定还要挨上几脚。
“妈勒个巴子的……”
刘团长憋着一股子气,按在受伤胳膊上的手松了开来, 重新拿起枪。全然不顾自己这样做还有没有命活,失血过多可不是胡闹的。
他右手颤抖着, 将枪口对准了正快步走来的封西云。
“运城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好好在济南府待着,跑到老子的地盘儿来干什么!”
枪口黑洞洞的, 因着主人情绪激动, 随时可能扣下扳机。而在陆沅君看来, 恐怕只要刘团长一找到机会, 就会毫不犹豫的按下去。
封西云当然不能任由他来瞄准,戏园子里柱子不少,他敏捷的侧过身躲在了其中一杆后头。
刘团长的胳膊本就在打颤,不好瞄准目标。封西云这一躲,他更找不到人了。
鲜血从左臂的枪洞里往外冒,刘团长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借来的力气,竟然一脚踢开拦路的桌椅,朝着封西云所在的方向走去。
霍克宁躲在了一张椅子下头,因着她个头儿几乎跟男子无异,桌子下头的空间几乎容不下她,非得是蜷缩着不可。
霍经理能躲着,陆沅君却不行。
瞧现在这位刘团长的架势,是非得跟封西云闹个两败俱伤了。陆沅君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封西云死在运城吧,还是死在她邀请来的戏园子里。
好在刘团长这会儿注意力全在封西云身上,压根儿就不往身后瞧。陆沅君蹑手蹑脚的跟在后头,随手从桌上拿了一碗热茶,慢慢的朝着刘团长摸了过去。
和那些二世祖不一样,封西云是上过战场的,比这更危险的情形也不是没碰上过。
要不是今儿戏园子里有陆沅君在,他还真就不躲,试着来和这姓刘的所谓团座硬碰硬。
自己那死去的岳丈陆大头是个泥腿子出身,他手底下的兵也没有上过学的,全军也找不到几个认字的。
别说留洋了,就算是有一个两个上过几天讲武堂,甚至说上过几天私塾的,都少之又少。
陆大头也是个没文化的东西,嘴里头不干不净的没一句好话。
若真在战场上碰见他,封西云非得叫泥腿子看看,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封西云从小跟着老帅在出入军营,去东洋学的也是军事指挥,枪法全校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就像现在,刘团长半天瞄不准人,封西云却能一击即中。
可这不是陆沅君在外头么,千钧一发之际,封西云是又怕叫陆沅君看到自己温柔以外的另一面,又怕陆大头的枪法太差,流弹伤着戏园子里其他的人。
躲在柱子后头左右用余光扫来扫去,封西云的思绪飞速转着,寻着出路与转机。
在刘团长马上就要来到近前的时候,封西云伏着身子猛的冲了出去,藏在了另一根柱子后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几秒。
刘团长这会儿失血过多,头晕眼花的没看清就算了。陆沅君好好的一个人,也只瞧见了一道虚影刷的闪过。
她一边感叹封西云可真快啊,另一边抄起茶杯,冲着刘团长那只受伤的胳膊砸了过去。
茶杯飞出去的瞬间,深棕色的水四下飞溅,等到刘团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臂再次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呲牙咧嘴的喊了一声,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嘶哑着,像是湖里头嘎嘎叫的公鸭子。
陆沅君眼疾手快,在他愣住的一瞬间冲了出去,一把抢过了刘团长握在手里的枪。
抢的时候出乎陆沅君的意料之外,竟然毫不费力,几乎是她轻轻一拽,就夺了过来。
按理说刘团长这么大的个头,又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力气不该这么小。但他毕竟挨了一枪,从伤口里冒出的鲜血像是把半边地面洗过一样,早就没劲儿了。
能拿着枪去追封西云,已经是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强弩之末罢了。
陆沅君这么一夺,枪自然就被她卸了下来。
藏在柱子后头的封西云听到动静,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把身经百战的封少帅吓了个激灵。
“祖宗哎……”
他嘀咕了一句,显然是在唤陆沅君。
“姑娘家家哪儿来的胆子……”
陆沅君没有躲藏,反而直接上来和刘团长对上了,他自然也不能躲藏了。
封西云知道陆小姐会用枪,但毕竟是个半吊子,真打斗起来再把自己伤着。他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快步上前把刘团长按在了地上。
一手掐着他的脖子,膝盖压在了刘团长的胸口。
“沅君你快退到后头去……”
陆沅君听话的退后几步,封西云用力把膝盖一顶,撞的刘团长嘴边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鲜红。
“就算运城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吧……”
刘团长此时失血过多,眼神涣散开来,但一听到这句话,目光又清明了许多。
“咋轮不到我?老子这些年给陆大头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就差管他叫爹了!他也没个儿子,运城司令的位子,传也该传到老子头上了吧?”
正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陆沅君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扭过头朝着戏台子的方向看去。
台上的戏子们早就跑的没了踪影,胡琴铜锣的摔在地上,只剩了一个人,腰肢柔软,眼神娇媚。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那花旦仍在唱。
若说陆沅君的胆子大,比起台上这位十四五的男旦来说,还是要逊色几分啊。
第30章 第三十章【二更】
戏台上的花旦每走一步都有分寸, 即便没有了锣鼓声, 仍旧循着规矩,不敢走错一步半分。班主说过, 台上一个亮相, 需要台下十年的功夫。
别看今儿登场的这位男旦年岁只有十四五, 台下修习早有十余年了。没有锣鼓和胡琴不重要,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把这场戏走下来。
做戏子的,不管台下的发生了什么, 戏台子上的戏总要做足了。
他甚至在台下那位小姐看过来的时候, 做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亮相。眼珠子黑靛靛的望了回去,勾魂摄魄,把戏文里绝色的花旦演活了。
陆沅君手中握着刚刚夺下的枪,上头还沾着刘团长的血,愣了一瞬后丢下枪,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台上的花旦鼓鼓掌。
唱的好不说, 胆子也大, 年纪这么小, 以后必成大家。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封西云控制住了刘团长。他当时怕刘团长误伤了沅君,情急之下开了一枪。瞄准的就不是要害的部位, 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
可谁成想这位刘团长是个死心眼儿, 挨了枪子儿不说赶紧给自己止血, 竟然横冲直撞的要跟封西云拼命。
本来没多大事儿, 他现在失血太多也要出问题的。
封少帅一边儿控制着刘团长,另一边儿解下了刘团长的裤腰带给他绑在了上臂的位置。刘团长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他自找的,封西云也理亏的。
这会儿没有刚才混乱,霍克宁从桌子下头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面上有些挂不住。
一个十四五的戏子都没怂,她堂堂花花世界的霍经理竟然害怕了,怪丢人的。
霍克宁往前走了几步,嗫嚅了几句,开口要和陆沅君解释,给自己找找场子。
“沅君……”
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诚然霍克宁也没有机会去想了。远处又传来吵嚷的声音,一队穿着制服的巡警闯进了戏园子里头。
巡警们一人拿着一根警棍,身上的衣服呈黑白两色,跟封西云那身儿大相径庭,明显要差一个级别。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巡警挥舞着警棍,叫喊着走了上来。
然而还没有神气一会儿,就被戏园子里的景儿给吓着的。低头一瞧,自己的鞋底子上沾了血,运城里有头有脸的刘团长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即保住三魂没了气魄,怂的连连后退。
巡警们日常处理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口子吵架啦,婆媳不和啦,早市上哪个摊贩的称缺斤少两啦……
最多也就是街头的打架斗殴,半夜里喝高了用酒坛子给朋友开瓢一类的事。
今儿这位找巡警的可真有意思,戏园子里头动枪了,巡警能管嘛?全巡警队也没有一个在腰上佩枪的。
就他们手里头这根警棍,对上那银光闪闪的枪还不跟烧火棍子一样啊。
所以瞧见这幅场景以后,全巡警队的人都怂了。那个丘八连刘团长都敢打,还怕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么?
封西云抬起头,没有巡警队员们预料的那样凶神恶煞,如果忽略他脸上那几点血迹的话,绝对称得上是霁月清风。
瞧长相正气凛然的,不像个坏人。
他朝着巡警队的人招招手:“枪走火了,送刘团长去医院。”
巡警们不敢不从,拆卸了好几天长凳子,绑好以后把早就陷入昏迷的刘团长抬了上去。
一队人抬着刘团长往洋大夫开的圣彼得医院跑,头疼脑热中风啥的,还能去寻中医郎中。挨了枪子儿的,只能让绿眼睛的洋人用尖尖的小刀捅才能活命。
抬着刘团长的人退出了戏园子,剩下了一位巡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按照陆司令再世时的规矩呢,就算是陆司令本人喝大了在街头打架,也得被抓到巡警的小黑屋里关一宿,清醒加反省。
那会儿运城真的是太平,谁也不敢造次。可这陆司令不是死了吗,城里头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你瞅瞅,看个戏而已都动上枪了。
以前运城的巡警是个肥差加闲差,每天只要去街面儿上晃荡晃荡就行,近来真是三天两头的出事,这份儿差事可不大舒坦了。
剩下在戏园子里的这位巡警,双手握着警棍,犹豫着要不要按照老理儿把封西云带回巡警房去。
没错,他是认出了眼前那个脸上带血的人是谁。封西云三天两头的上报纸,除了刚刚留洋回来的陆沅君不认识以外,谁都能一眼分辨出。
犹豫了一会儿后,巡警缩着脖子追着自己的兄弟们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陆司令这一死,没人给他们巡警撑腰了,谁敢为了治安去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呢。还是不抓封少帅了,就当是枪走火了吧。
这边巡警刚走,封西云就起身朝着陆沅君走了过去,推开了挡路的霍克宁,双手按着陆沅君的肩头,上下着找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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