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让沅君担心做什么?
军医在随身的箱子里拿出了换药用的东西,抬头无奈的看着左边胳膊挂在胸前的封西云。
半条胳膊已经废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封西云少说要做三个月的独臂,还嘴硬说自己没有受伤吗?
可扯淡吧。
古语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了战场以后,军医也是如此,即便封西云下了不让他说话的命令,军医仗着自己的手艺不可或缺,根本不把命令放在心上。
不过算了,那边可是少帅的新婚妻子,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别吓唬封太太了。
于是军医点了点头,右手从左边嘴角拉到了右边嘴角,做了个闭嘴的动作,便不再说话,开始给封西云换药。
除了磕碰之外,封西云还被没长眼睛的碎弹片划伤,抗生素还是要上一些的。
“疼不疼?”
不管封西云再怎么冲军医挤眼睛,那边的陆沅君总归是听见了的。
“不疼。”
封西云说这话的时候,紧咬着牙关,不疼两个字是分开从齿缝间蹦出来的。
军医用镊子夹住了纱布的一角,缓缓的掀起已经和皮肉粘连在一处,且因着伤口撕开而被血浸透的纱布。
抬头看见少帅的脸色发白,可吗啡还要给做需要手术的人来用,封西云这点伤,只能忍着了。如果不是军情紧急,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军医倒是想一会儿来换,让少帅和太太多说几句体己话。
男人嘛,哪有不想老婆的。
他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做手术的时候,那孩子没成亲,也念叨着村东头送他来当兵的姑娘呢。
咱们少帅胸前挂着一个怀表,一有空闲就揭开来看看,当然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看怀表中太太的小像。
军医也在给封西云换药的时候见过几回,别说少帅了,换了谁把相片里的姑娘娶了,那都是舍不得离开的。
手上的动作轻了些,镊起纱布的动作也慢了慢。
随着军医的动作放缓,封西云的面色也随之温和了下来。前额因疼痛而生出的几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到了下颌的位置。
“我不疼。”
封西云怕沅君不信,又强调了一次。
“说谎。”
陆沅君扯了椅子坐下,鼻尖发酸,眼圈发红。也不知手上有多大的力气,指甲竟然在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都听见了。”
她又不是蠢笨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听不出来呢?封西云一定是受伤了,也一定是疼的很。
“不是什么大伤,你放心,养几天就好了。”
明明受伤的人是自己,怎么还要反过来安慰沅君呢。
几天?
军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三个月是几天吗?男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封西云想起以前父亲受伤的时候,如果有姨太太在身边儿随军带着,就是哎呦喂连天的叫疼,恨不得让姑娘搂着他喂吃喂喝。
可若是身边没有女的,那就一声不吭,任凭子弹穿着皮肉过了,胳膊给刺刀捅了个对穿,那也能咬着牙不喊疼。
封西云觉得,如果沅君这会儿在身边的话,那自己也想跟父亲一样,对着妻子哎呦几声。不过两人隔着千余里,可不能让她为自己操心了。
“倒是你,今天有没有伤着?”
说到这个,封西云就气不打一处来,姓苟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在这种时候背地里给他使阴损的招数。
就不怕全国上下的吐沫星子把他淹了?
“我没事。”
陆沅君紧紧的抱着听筒,倒是想多说几句体己话,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百姓可没少伤着,我让李勋来安顿着把受伤的人送去了南春坊,万一那飞机再回来,也不敢炸租界。”
“你放心,飞机不会再来了。”
军医正在给伤口消毒,左手小臂上传来难言又难忍的刺痛,封西云深吸一口气,给妻子解释了起来。
“姓苟的家底儿薄,没有再轰炸一次的实力。如果他再来,硬碰硬的话远远不是我们的对手。”
李副官跟着两位封姓的大帅,战壕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既有军事理论,又有军事经验。
姓苟的不过个在封家和陆家之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小综势力,根本打不过的。
等自己从东洋人这边脱身了,回去非要给姓苟的一些颜色瞧瞧。
“让李勋来找些医生,给受伤的百姓瞧好了。有人要逃难,别拦着不让人家走。实在走不了的,除了南春坊,后山的工事也能容些人。”
封西云的声音被转化成了电子的信号,越过了漫长千里的线路,在陆沅君手中的听筒里再次组合还原。
即便和面对面说话时稍有不同,可想到二人之间相隔千里,陆沅君又觉得无比亲切,仿佛封西云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一如这两年来,二人对运城的大小琐事,都是商量着来。
“我总觉得最近打起来,没有之前艰难了。”
封西云的声音里夹杂沙沙的电流声,与电流声也遮掩不住的欣喜。
“说不定下个月的这个时候,报纸上就会有我的捷报。”
“好,我等你。”
陆沅君还有许多话要说,可犹犹豫豫最后说出口的又只有这一句。
紧接着,听筒里传来了短暂的沉默,半分钟的时间里,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嚓嚓的电流声自听筒里传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彼此轻柔的呼吸。
天色渐暗,日头还没有彻底从西边落下,火红的晚霞照亮了半边天空,是一汪又一汪的血色相连交拥。
按理说,日头没落山的时候,就还是白日。可半边月亮已经爬了上来,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月球上的巨大孔洞。
诗里怎么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半晌后,二人似心有灵犀一般,齐齐的开口。
“我想你了。”
除了在清浅容易惊醒的梦中之外,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声音。两年多的相伴,骤然身边少了一个人,总觉得缺了什么。
军医给封西云上好了药,缠绕纱布的时候距离比较近,也听见了二人之间的话。可真够腻歪的,哪有当着外人面儿就你侬我侬的?
尤其是少帅,因为一个新兵扔手榴弹的速度慢了一秒,当着众人的面儿把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都骂哭了。这会儿对上自己家中的娇妻,你听听,城里的浪荡公子也没有他最甜。
“少帅,该挂了!”
军医收好了东西,提醒封西云,可不能因为跟妻子说电话,就把正事给忘了。趁着眼下两军尚未短兵相接的时候,赶紧给建康政府打电话告状啊。
就算大总统的话管不了多大用,总归也是有点用处的。让大总统敲打敲打那位苟团长,做事的时候过过脑子。
轰炸运城?眼下是抢地盘儿的时候吗?即便从封西云手里把运城抢到手,若是封西云顾此失彼,把前线丢了,唇亡齿寒,苟团长又能把持运城几日?
“你忙,得空了给我来个信。”
陆沅君分得清轻重缓急,不管那边封西云有什么事,都要比跟自己互诉衷情重要的多。可不能为了多说几句话,耽误了西云的大事。
再说了,自己也还有事情要忙。
“拜拜,哈尼。”
封西云在挂断之前,仍旧固执的用着他不标准的英语。沅君勾起了嘴角,将电话的听筒放下,开门走了出去。
载着陆沅君的汽车从后山的山坳里开了出来,回到运城的时候已经是新月当空挽弓,夜里八九点的时间了。
南春坊和主城的界碑处,一道厚厚的人墙堵住了去路。运城有万人,南春坊根本容不下。
洋人看见人们往运城涌的时候,便设了路卡,不放他们过去。
陆沅君找到了李勋来,把自己得到的消息说完了,让市政楼的人安抚百姓,把坐在地上的百姓们劝回自己家里去。
房子被毁坏的,由市政楼来暂时安排住处。主城里空着大宅院儿多了,不愁住的地方。前朝太监跑的最快,他名下的所有房产,这会儿可都没人住着。
市政楼的人出面,到半夜的时候,就已经劝了一大波人回去。
陆沅君为了让百姓们放心,当着众人的面儿,回了娘家宅子去住。
在界碑外头静坐等候,犹犹豫豫是该等还是该回的百姓们一看,陆司令的闺女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飞机再来,还有陆沅君跟着垫背呢。除了伤患被安顿进了南春坊,剩下的人都回了自己家里。
苟团长突然偷袭运城,用飞机轰炸的消息连夜传遍了全国上下。本来报纸上天天都在说封西云无能,这会儿人们突然反应过来了。
哪里是封西云无能,除了封西云之外的人,问题才更大一些。
别人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先别说打没打赢,总归是比韩司令那样逃跑的瓜怂要强吧?别的军队坐山观虎斗,不说帮一把,竟然还做出了偷袭这种勾当来?
还他娘的是个人么?
运城造轰炸的第二日,全国上下的各大报刊,从各大报刊早晚发出的电波里,都在指名道姓,骂苟团长的祖宗十八代。
郓城和运城读音相同,一字之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早先在运城的陆司令手握七万雄兵,建康的大总统亲封了他做司令。而郓城的苟团长,建康只给了一个团长的番号,他偷摸着多在自己的地盘儿抓几个壮丁,队伍多些人就要被人轮流的念叨。
“苟团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野心啊?”
“一个团怎么可以有这么多人呢?”
诸如此类的话,他可是听腻了。废话,老子要是没有野心,抓什么壮丁?
而今在炸完了运城之后,苟团长一边儿双手往大饼里卷葱刷酱,呼噜噜的喝胡辣汤,一边儿听着桌上摆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动静。
和他预想的一样,果然都在骂他不仁不义,蛇鼠心肠。
“咔嚓。”
苟团长咬了一口卷饼,半截小葱被槽牙斩断,辛辣的气息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仁义有个球用。”
那位给他送飞机的东洋人说了,若是他归顺了皇军,不管是封西云的地方,还是陆司令的,都给了他。
不过是让娃儿们学东洋话,读东洋书,这种条件在他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
是仁义能给他钱,还是仁义能让他做皇帝?仁义不能,东洋人可以。
“老子去年给亲爹迁了个好坟……”
口中嚼着大葱,说话的时候站在苟团长身边儿的副官可以清晰的闻到这股恶臭。
“算命的可说了,那坟头上都冒青烟了,我爹的头顶长了两个肉疙瘩!”
说着放下卷饼,灌了一口胡辣汤。
鼻尖吸入了呛人的味道,苟团长把碗搁在桌上,口水鼻涕四溅,打了个响亮又恶心的喷嚏。
他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嘴角沾上的不明渣滓,两只手竖在头顶,对副官说道。
“两个角你懂得哇?我爹的尸骨都要化龙了!”
那可真是帝王之相。
去年这个时候,他因为算命的说这话,还把算命的打了一顿。谁让那时苟团长正被封西云这座大山压着,往前往后都没得地方开疆拓土,做皇帝还不如做梦呢。
而今,那位东洋的医生以来,就应了算命的那句帝王之相。
眼下这个情况,运城吃了亏,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没法子真的跟自己开战。
比起面对举国上下的愤怒还洋洋得意的苟团长来说,他身边儿站着的副官可就有些怂了。远了不说,就说郓城,他们自己的地盘儿,今早出门时都被来往的路人侧目而视了。
郓城的报童不敢明目张胆的骂苟团长,满大街的汪汪汪叫唤。不少人家牵着狗上街,又是打又是骂的,说的难听极了。
副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弯下腰后屏住了呼吸,希望能够少吸入一些团长因嚼了大葱而在口腔中蔓延的臭气。
“团长,东洋人总归是洋人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祖宗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要不然东洋人为什么会又是给钱,又是给钱,还花了大价钱,送了团长一架飞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咱们华夏,自己人打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总不能叫洋人坐江山吧?”
要团长一意孤行,以后就是要被写进书里头的大汉奸,大叛徒,遗臭万年的。
“别跟老子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苟团长起身推开了站在他旁边儿叨咕半天的副官,骂骂咧咧的。
“洋人坐江山怎么了?三十年前被拉下台的皇帝还是满人呢!再往前,蒙人还当过皇帝呢!”
苟团长说到一半,皱起眉头,想着还有什么异族坐过华夏的江山来着?
都怪他当时在茶馆儿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只顾着听热闹,没仔细往心里记。这会儿跟副官争论,都拿不出第三个论据来。
“那不一样啊团长!”
东洋人能跟满人和蒙人比吗?
再说了,就算是能比,降了满蒙的朝臣,哪一个不被人指着脊梁骨来骂啊?
“老子看来都一样!”
苟团长抬脚就朝着副官踹了过去,大清早的就给老子添堵,真他娘的对得起给你发的军饷。
“指着建康政府,老子这辈子出不了头,也就是皇军老爷,能给我名利权情。”
副官挨了团长的打,把后头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反正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自己算是上了贼船,要跟着遗臭万年了。
“去把皇军老爷吩咐的事情做了,别跟我这儿闲扯淡。”
苟团长瞪了副官一眼,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的从屋里走了出去。
出了门的狗团长得意洋洋,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心里头别提多美了。入了土烂成灰的陆司令也好,什么留洋归来的封西云也罢,老子是打不过你们。
可有了东洋人在暗地里施以援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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