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就是有一次来姨妈的时候特别痛,撒娇让齐程帮她揉肚子,结果齐程就把这个变成了习惯。
这么这么好的男人……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帮他擦擦脸上的汗,迟稚涵动了动腿,让齐程躺的更舒服一些。
她能做的也只有帮他转移注意力,让他现在仍然一路飙升的血压心跳能够控制住,能够慢下来。
齐程手上动作停了下,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点点头。
迟稚涵安静了下。
她提议的时候只是单纯的想帮齐程转移注意力,然后齐程点头后,她脑袋一片空白。
现在这种情况,她脑子里什么故事都没有,让她背菜谱还快一点。
“那个……从前,有座山……”硬着头皮开始编。
“然后你知道的,山里面肯定有一座庙……”
“嗯。”齐程还很配合的应了一声,迟稚涵懊恼的皱皱鼻子。
“庙里面有一个老和尚……”迟稚涵闭眼,死就死吧。
“然后有一天,来了个女施主……”
“……”齐程睁眼。
“……你知道接下来我要说什么了吧。”迟稚涵吸了吸鼻子,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个段子……
“你的精神世界……”齐程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找到一个形容词,“很一言难尽。”
“……”迟稚涵掐了一把齐程的胳膊,然后去看监控仪,“数据没有再升了。”
“嗯……”他自己也感觉应该问题不大了。
又帮他擦了擦汗,迟稚涵皱着眉:“可是还是出汗。”
“你平时一定要多喝水。”他的体质,哪怕不是发病的时候也特别容易出汗,早上在健身房跑步的时候,跑步机上下来地上都能积一摊水。
“嗯。”齐程笑笑,头还是晕的,但是估计是昨天药效的缘故,车子里很安静,外面的车水马龙慢慢的一下下的敲击他的太阳穴,痛,但不是不能忍。
心情安定了一点。
他这次严格意义来说,不算是出门,最多只能是把自己当成货物两点之间运输。
没有见到陌生人,甚至连迟稚涵家的房子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楚。
但总归是出了洋房。
他住进小洋房后,家人最想让他走的第一步,他因为迟稚涵和爷爷走了出来。
“等减药反应小一点后,你陪我去看看爷爷吧。”齐程睁开眼,仰面躺着看着迟稚涵。
迟稚涵正低头用手指头戳他的眼睫毛,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眼睛瞪的很圆。
眨了下眼睛,才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齐宁提醒过她之后,她一直没敢主动提。
他们包括她自己总是担心齐程心理会承受不了,他爷爷这件事,赵医生甚至把它当成了减药期间最大的风险。
大家都不知道,齐程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也没有和任何人提,包括她。
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们瞒着齐程的心和齐程假装不知道的心,都是一样的。
“第一次视频的时候。”他看到了爷爷床头的药瓶,挂了电话后,就自己查了瓶子。
后面几次视频,他都把变化的药瓶截了图,也大概知道,自己或许,没有办法去看爷爷最后一面了。
不可能不难过,查到这些药是治疗癌症晚期的时候,他眼前几乎立刻就一片漆黑。
十年,他的爷爷终于还是老了。
可他,差点就变得更加严重。
然后在自己陷入更加严重的自闭症状前,迟稚涵拿着一本书爬上了床,挪到了他边上,指着其中一幅插画问他,这是什么。
那是一本法文书。
自从她的小说被没收后,她偶尔会找这种插画很多的外文书看图猜物,猜不出来就跑过来问他。
很无聊的游戏,她却也能玩的兴致勃勃。
情绪就这样缓了过来,然后有了时间开始慢慢的消化这件事。
他不知道这个噩耗什么时候会发生,战战兢兢的等着,所能做的,也只有更加积极的配合治疗。
直到,因为对迟稚涵的愧疚,让他找到了出门的动力和契机。
“如果我们都不瞒着你,外面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心里会不会更舒服一点?”迟稚涵的手指还停留在齐程的眉毛附近,说的时候无意识的顺着他的眉毛的角度往边上划。
她的手恢复了惯常的温暖,指腹柔软。
齐程,点了点头。
“哪怕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听着干着急,也想知道么?”迟稚涵又问,这次手指从下往上划,划到了眉心,停住,把他皱着的眉头轻轻抚平。
齐程怔了下,又点头。
“我爸爸是突发疾病,送到医院手术抢救后就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在里面精神好过两三天。”
“他生病后,他的生意被合作伙伴全部挪走,要债的人追到了我们家,我妈妈在和人推搡的时候扭伤了腰,家里一塌糊涂,可是到了医院,我们两个就立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现在想想,我爸爸应该多少猜到点什么,我们没说,他就也没问,后来精神变得越来越差,就再也没有人有心思想这些事。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爸爸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告诉他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说不定告诉他了,他反而会更有求生意识吧?”迟稚涵声音一直不大,说的有点慢,最后这句话问出来,嘴角已经带上了自嘲的笑,“只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这是迟稚涵少有的几次,主动提到她的爸爸。
齐程盯着迟稚涵的脸,看着她嘴角开始微扬,然后又放了下来。
“所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都低估了病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我爸爸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真的就想马上帮忙解决,而是想要和现实世界多一个纽带。”
医院和洋房,都是与世隔绝的地方,现实世界的喜怒哀乐,因为那堵墙,变得再也无法企及。
对于齐程,对于她爸爸来说,那些让人烦心难过的无法改变的事,其实也是来自于他们想要但是已经无法靠近的现实世界。
知道这些,真的不是为了改变什么,而是希望能有种参与感,和现实世界没有完全脱节,没有被健康人排除在外的参与感,这样,活下去,就会多一个借口。
这个道理,她也是今天看着齐程的眼睛,突然懂了的。
她爸爸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在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那种明明想哭,眼睛却越来越干涩的感觉又开始变得严重。
“真是……”迟稚涵知道自己又笑了,“要命了,我这多愁善感的真他妈是时候。”
“……迟稚涵。”齐程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闭上眼睛,放松,这样才能哭出来。”
“……哭屁啊。”她还在犟,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想到爸爸让她猝不及防,可是却又怎么都压不下心里面的酸楚感。
她如果哭了,齐程发病了怎么办?
他已经那么努力的维持着正常的心跳血压,她却还要到处散播负能量。
“我就是姨妈来了情绪低落。”齐程微凉的手心仍然捂着她的眼睛,力气不大,但是始终没有离开。
迟稚涵闭上眼睛,因为他微凉的手心,眼角开始变湿。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齐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似乎坐了起来,把她抱在怀里,“我现在唯一还能发挥点作用的,也就只有安慰你了。”
“……你坐起来头不晕了么?”鼻音开始变重,迟稚涵两手紧紧拽住齐程的围巾。
“不晕了,你好像把负能量都吸走了。”哄孩子的语气。
却终于,让迟稚涵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怎么就从齐程的爷爷突然想到了爸爸,这么多年一个人都从来没有那么难受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在陪着齐程回洋房的时候变成这样。
“……我太讨厌我自己了。”眼泪开始止不住,迟稚涵拉下齐程捂着眼睛的手,“我觉得我不能当你的女朋友,我配不上你。”
齐程脸黑了一下,在她说她不能当他女朋友的时候,他下颚缩了起来,防御性的。
然后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抓住了他的围巾,抹了一把脸。
……
“这种话,我听了,会发病。”齐程抬起迟稚涵的头,给她看自己的监控仪。
在她变脸道歉前,用另外一边的围巾帮她擦掉了脸上的剩下的水渍。
“我不要再听第二遍。”很认真,很低沉的嗓音,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说的无比郑重。
“我……”迟稚涵呐呐的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程的表情和态度镇住了她,她又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点点头。
齐程,有点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主动权已经渐渐的不在她身上了。
这个病了十年的看起来温和有礼的男人,渐渐的,一点点的开始主动。
这段感情,最先告白的人,是她,但是到现在引导这段感情一点点的走向完满的人,却是他。
很奇怪的,这个在她摔跤的时候拉不住她只能陪着她一起摔的男人,居然能带给她那么强烈的,自己正在被保护着的感觉。
他知道她发脾气,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为了给她安全感,他走出了自己的安全堡垒;他知道她心里面有些伤口,无法碰触,哭不出来的时候,捂住她的眼睛,让她放松;他顾及她所有的小情绪,分析原因,然后陪着她一点点的解决。
润物细无声的主动。
然后,今天,在她又一次口无遮拦的时候,他几近霸道的跟她说,这样的话,他不想再听第二遍。
齐程,在治愈之前,就已经在主动,齐程式的,努力的,在实现他心里面那些从来没和她说过的承诺。
“下一次,身边应该带块手帕的。”齐程却又换了话题,仿佛刚才那个强势的样子是她的幻觉,“好点了么?”
迟稚涵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每次提到你爸爸,你总是愧疚大过于伤心?”车后座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但是要让迟稚涵这样主动提自己的爸爸很难,他那么长时间里一直想等她主动,却只有这一次,她主动提起,并且没打算立刻结束话题。
所以他忍着头痛和晕眩坐了起来,忍着车窗外面晃来晃去的灯光,把注意力都放在迟稚涵身上,看着她因为他的问题愣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眸。
“不想说就不说了。”他迅速的心疼了,因为迟稚涵那一瞬间空白绝望的表情。
这可能是她笑着哭的根源,他一直隐隐的知道,今天问出来看到她的表情才真的肯定了,迟稚涵心里最最难过的事情,来自于对她爸爸的愧疚。
知道了就好,他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
他并不需要知道全部,只要知道她难过的根源就好。
然后慢慢的,补好她心里面的洞,起码让她以后难过的时候,能哭出来。
她这样外放的性格,憋着哭不出,得有多难过。
***
“重症监护室,一天的医疗费用是一万六。”迟稚涵却还是开口,头闷在他的外套里,“我爸爸住了一个月。”
“债主一直到家里找我们讨债,现金又全都交给了医院,所以我想过卖房子。”
“卖之前,我们去医院找我爸,那时候他已经很虚弱,因为钱不够,止痛药用的不太好,所以最后那几天,他很痛苦,一看到我,就求我让他解脱。”
“医生找了我们,说可以考虑再做一次手术,成功率很低,但是比这样耗着好。”
“我妈妈那时候被债主弄得精神衰弱,医生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哭,字是我签的,签字的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想,就算手术不成功,也不算坏事,这样,我爸爸就能解脱了,我们,也能解脱了。”
“然后我爸爸,真的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
说出来了,心里的压抑感却没有减轻。
按照姑姑的说法,手术,和继续耗着,只是不同的死法而已,她爸爸,早就已经没救。
她试过用这个说辞安慰自己,也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被这个说辞说服了。
但是几年过去了,她仍然会做梦,自己签了做手术的字,心里面想的是解脱。
齐程一直抱着她。
她也一直维持着被他搂在怀里的姿势没动。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快到郊区了,路上的车辆变少,但是却有人开始按起了喇叭。
迟稚涵伸出手捂住了齐程的耳朵,脸却仍然埋在他的怀里。
有一些痛,是只能自己承担的。
她没有钻牛角尖,没有觉得是因为自己签字手术才害死了她的爸爸,她只是单纯的,因为那时候冒出来的想法自责。
那么艰辛的求爸爸活下去,自己不要做没爸爸的孩子。
却在爸爸放弃的时候,也想跟着放弃。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她听了,会同情,会劝他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候的想法,就变成了让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的元凶,每次想起来,伤口就会更深一点。
“会好的。”快到小洋房的时候,齐程吻了吻她的额头,“哭不出来也没有关系,还有我。”
他总有办法让她发泄出来,自学了快十年的心理学,总算是有了用处。
“嗯。”迟稚涵仍然维持着两手拽着他围巾的姿势。
“还想见你妈妈么?”齐程还在一下下的拍着她的背,问的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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