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贺坤钰抬起精光灼灼的眼睛看着谢宁琛,问道:“此事,宁琛怎么想?”
今天这个惊雷炸得他晕乎乎的,现在脑子里都还是一团糊涂账。有可能寻回女儿的侥幸和喜悦,但更多的是不安,这人究竟与他贺家有何深仇大恨,竟在十几年前就设局害他。
谢宁琛往靠背椅上一坐,大大咧咧地问道:“贺伯伯心里不是有了答案吗?”
只要一怀疑韩月影的身份,这件事就太明显了。韩月影拿来的那块玉佩做不得假,她应当是韩凤阳抚养长大的,这样一来,此事定然与韩凤阳脱不了干系。
贺坤钰冷不防被一个小辈说中了心思,摇摇头,叹息道:“老国公将你教导得很好。”面上暴躁张扬,实则心思细腻,洞察力惊人。
谢宁琛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桑妪那天所做所为是铁了心要毁了小月。她与你们无冤无仇,平日待小月也极好,而且那药也藏在她身上有一段时日了,她那天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而她,是韩凤阳领回来照顾小月的人。”谢宁琛俊朗的眉目中浮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况且,贺伯伯也是做父亲的人,若是你养孩子,会舍得将孩子养得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吗?”
贺家人便是有再多的不是,但韩月影在贺家的大半年是绝对没有受到亏待的,从她急速抽条的身姿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她就长高了许多,从一个女童的模样长成了一个清丽的少女。
这个疑问藏在谢宁琛心里许久了,他也与父亲关系不好,父子俩一碰面就跟吃了□□一样,一点就炸,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争吵,但是对于他的身体,奉国公也是极为关心。
以前不觉得,但他现在一想到初见韩月影时,她那副又瘦又小又黑的模样,心里就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疼。他尚且如此,韩凤阳身为父亲,就不心疼女儿?别的做不到,让她吃饱穿暖,休息好,总能做到吧。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养得跟没人管的野草一样,不但长得比实际年龄小多了,而且一到冬天,手上都是冻疮,十根手指头肿得跟香肠一样,连他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了,韩凤阳如何看得下去。
谢宁琛的猜测太过荒谬,贺坤钰愣了许久,手发颤,声音也有些不稳:“韩师兄这些年郁郁不得志,自己也过得不大好,他没有余力给小月提供更好的生活,这不是他的错。”
听到这话,谢宁琛笑了,琥珀色的眼珠子里充满了嘲讽的笑:“一个举人,便是混得再差,总不可能连饭也吃不上。更何况,他若是没银子,怎么满世界的跑?吃饭不要钱?住店不要银子?出门在外哪一样的开销都比待在家里强。”
贺坤钰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苦笑道:“宁琛,你说得没错,这事确实是我先入为主的错。只是,我与韩师兄情同手足,抵足而眠数载,他怎么可能会……”
贺坤钰苦笑了一下,余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年少时的情谊最是单纯珍贵,像是山涧的清泉一般,没有掺杂任何的杂质,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这个师兄。
但就如谢宁琛所说,有的事情经不起深想,一但深究,便漏洞百出。
谢宁琛见贺坤钰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明白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件事。他转而岔开了话题:“还有一事小侄还未来得及与伯父说。”
“但说无妨。”贺坤钰打起精神看向他。
谢宁琛将贺青云与秦笙笙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提起了秦笙笙在会试时出事,后来又完好无损地回来这件事。
他这么一说,贺坤钰就明白了:“你的意思,这女子别有所图?”
谢宁琛颔首:“我先前也只当她是想找个有些地位的公子哥赎身,脱离苦海,但她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会试的日子出事,这太巧了,巧得令人生疑。”
贺青云的桃色绯闻,谢宁琛原是不想管的。但现如今看来,这些人针对的不只是贺家,韩月影也跑不掉,他就不能不管了。瞧贺青云现在的样子,根本没怀疑秦笙笙,他若不给贺坤钰提个醒,解决掉这个隐患,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贺坤钰清楚,谢宁琛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没料到素来令人放心的儿子会栽在一个烟花女子的身上,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也许是该让青云多历练历练了。宁琛,谢谢你告诉我这事。”
瞧贺坤钰的样子是准备亲自动手了。他一动手,贺青云与秦笙笙都不会是对手,不过就这么将秦笙笙给弄死,也未免太便宜她了。
谢宁琛抚着指头上的玉扳指,脸上浮起一抹坏笑:“贺伯伯且慢,这么多事,单凭秦笙笙一个烟花女子哪搞得出来,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能钓出他背后的大鱼。”
☆、第四十九章
“谈完了?”贺青云坐在花厅外的廊下, 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宁琛。明明他还比谢宁琛大了两三岁,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爹甚至更信任谢宁琛了,就如今天这些事, 谢宁琛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而且比他这个亲儿子清楚得多。
谢宁琛往他旁边一坐,翘着腿,还是像以往那样吊儿郎当, 不过说话的口气没那么冲了:“嗯,以前的事, 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贺青云被他这一声“大哥”雷得不轻,嘴唇哆嗦了两下, 狐疑地问道:“宁琛, 你没事吧?”
不然认识十几年,怎么往日里没听他这么尊敬地叫过自己呢?
谢宁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早晚都要改口的,现在就让大哥习惯不是挺好的吗?”
贺青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 里面盛满了不可置信。宁琛不是一直与小月不大对付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怪最近他一直看自己不顺眼, 原来是在替小月打抱不平。
明白了这一茬, 贺青云也冷静下来,挑剔地看着谢宁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谢宁琛的暴脾气大家都知道的, 小月那么瘦小,哪里受得了他一拳?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瞧贺青云大变的脸色和戒备的眼神,谢宁琛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哼,这种事又不需要他同意,若非想揪出秦笙笙背后的人,他才懒得理会贺青云呢。
谢宁琛任凭他打量了一阵,摊开手,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到秦笙笙的身上:“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秦姑娘,若非她的出现让大哥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咱们就要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啊!她可算得上是你我,乃至贺家的大恩人。”
对啊,还真是这个理。若非笙笙的出现,他定会遵循父母之命,等明年小月及笄后就成亲。一想到这个可能,贺青云就浑身发寒。以前的心虚也都变成了理直气壮,笙笙不光是他的心上人,还算得上是他们家的恩人。若是爹娘知道了此事,应该不会太过阻拦笙笙进门。
想到这一茬,贺青云因为落榜带来的沮丧都消失了,他伸手捶了谢宁琛一记:“多亏你提醒我,谢了,宁琛。”
谢宁琛垂眸藏着眼睛的情绪,淡笑道:“不用谢,以前我们都被蒙蔽了,现在也算是圆满了。不过大哥今日落榜,秦姑娘应该也听到了消息,定是很担心大哥。”
这倒是,贺青云想到会试前,秦笙笙对他的期望和祝福,心里又酸又涩,里面又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蜜。
正好,有婢女来禀告,韩月影已经沐浴完了。谢宁琛拍了拍贺青云的肩,起身往正屋里走去。
泡了药浴,韩月影身上的疹子没那么痒了,她乖巧地坐在榻上,让贺夫人给她涂药。吐完了药,婢女又将先前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贺夫人要喂她,连忙被韩月影躲过了:“夫人,我自己来吧。”
她接过碗,仰头一口喝完了。
贺夫人瞧她这幅乖巧生怕给他们添麻烦的样子,心里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贺伯母,我来照顾小月吧。”谢宁琛适时地插、入话题。
贺夫人点点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站了起来,一口气跑出了屋子。等站在檐下,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头低泣起来。
贺坤钰步出花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挥退了伺候的婢女,走过去,轻轻揽着贺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见到丈夫,贺夫人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渴盼地问道:“她……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我们的女儿没死对吗?”
当年她难产,生完孩子,昏迷了一日,醒来时,却得知女儿生下来便是死的,已经被丈夫葬了。她们母女之间的缘分太浅,浅得连一辈子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是贺夫人心中无法抚平的创伤和隐痛。
看着妻子那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眼神,贺坤钰有些犹豫。虽然种种迹象表明韩月影有可能是他那早逝的女儿,但是到底没有直接的证据。当年孩子生下来后,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胎记,万一弄错了,妻子怎么承受得了得而复失的打击。
这世上最狠的不是不给希望,而是给了希望,又将希望打碎。
不过韩月影的出现已经勾起了妻子的伤心往事,他原先想先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再将事情告诉妻子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只迟疑了片刻,贺坤钰就下了决定,他扶住妻子的肩道:“玉蝉,以后小月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这个答案贺夫人当然欢喜,只是……贺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蠕动了两下唇:“这么说,是我弄错了?可桑妪为何要害小月与青云?”
若说针对贺家,别说当时两人还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这种男女之事对男人的影响也极小,更别提贺家了。最终吃亏的只有小月一个人,除非小月的身世有问题,才可能打击到贺家。
除了公事,贺坤钰一向不瞒妻子的,他握住妻子的手,语带惆怅的说:“我已经派人去查当年的稳婆与产房里的人。想必不日就会答案。”
当初那个死婴是他亲手埋的,这绝不可能有假,若说这其中有让人掉包的机会,只有产房。贺夫人生产的时候在凉安,府中没有女性长辈,他又不能进产房,没人盯着,若出了乱子,也只能在那时候。
贺夫人按住额头,眼神望向天际,似乎穿透天空中的白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凉安,她恍恍惚惚地说:“夫君,我听了婴儿的啼哭,没错的,她没死,她就是小月。”
贺坤钰不知该如何安慰几近癫狂的妻子,只能抱紧她,安抚道:“对,她没死,你该开开心心才是。”
若小月真是他的女儿,究竟是何人如此恨他?让他们骨肉分离十四载,又设下兄妹乱伦这种毒计给他跳!此事真的与韩师兄脱不了干系吗?可几年师兄弟的情谊,莫非都是作假的?
不管是何人,既然已经将魔爪伸向了贺家,他定要让他有来无回,血债血还。
***
与贺坤钰夫妻的沉重不同,韩月影这边的气氛要轻松得多。
谢宁琛绝口不提他的猜测,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块桂花糖在韩月影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韩月影刚喝了一碗中药,苦死了,这会儿见了糖当然想吃,可瞧谢宁琛的样子,绝不可能会那么轻易就给自己。她抓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冲淡了嘴里的药味,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谢宁琛:“你要怎样才肯给我?”
谢宁琛拉长调子,叫了出来:“哟哟哟,笨丫头长聪明了,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很简单,叫声好哥哥来听听,这块糖就是你的了。”
刚说完那三个字,谢宁琛就后悔了。寻常闺阁姑娘不敢叫,这个小丫头胆大着呢,上回就叫了,最后让他调戏人不成,反被一个黄毛丫头弄得面红耳赤。
韩月影狡黠的眸子转了转,张开嘴,将语气拖得极慢:“好……”
一个“好”字念了半天,软绵绵的,叫得谢宁琛心都酥了,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间,韩月影忽地冲过去,一口咬住了桂花糖,包括他的几根手指头。
“你属狗的啊!”谢宁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粗声粗气地说道。
韩月影只顾着高兴,没瞧见红晕爬上了谢宁琛的耳根,并顺着脖子往下蔓延。她咔嚓一声咬碎了桂花糖,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谁叫你上回咬我,我这是还你的。”
不过要比脸皮厚,韩月影一个小姑娘哪会是谢宁琛的对手。他眼珠子一转,毛茸茸地头逼近韩月影面前,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你要还回去,应该咬这儿才是。大白天的,怎么连地方都找不准呢,要不要我再教你一遍。”
闻言,韩月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只小手紧张地捂住脸,不停地往后退,直到靠上了墙壁,才鼓着腮帮子,戒备地盯着他:“你不许再咬我,不然我咬死你!”
她一副小刺猬的模样,让谢宁琛倍觉好笑,若非地点不对,他还真想见识她怎么咬死自己。
“好啊,先欠着,以后随便让你咬。”
不知为何,韩月影一听这话,小脸就不自觉地发热,眼睛虚晃,就是不敢看想谢宁琛。
贺夫人一走进来瞧见的就是谢宁琛将小月逗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她眉心轻颦,宁琛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才找回来的女儿,她定要多留小月几年的。
“小月,好些了吗?”贺夫人压下心里头翻滚的情绪,走过去握住韩月影的手,关切地问道。
韩月影点头,轻轻缩了缩手,客气有礼地说:“嗯,好多了,多谢夫人。”
再次听到“夫人”二字,贺夫人心头一酸,握住韩月影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水润温柔的眸子里闪着水光:“小月,叫夫人多生分,我是你……”
忽然,谢宁琛出言打断了贺夫人的话,顺手将韩月影给拉了起来:“今日之事,多谢贺伯母与贺伯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贺夫人见韩月影要走,红红的眼眶又开始泛光,泪盈盈地看着她,里面饱含着痛惜、喜悦、激动等韩月影不大理解的情绪。这一次,贺夫人见到她比头一回还激动呢。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谢宁琛,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贺夫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就因他们的一时疏忽,小月就与他们生分了。
谢宁琛瞧见她全心全意信赖的眼神,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放软声音道:“没事的,走吧,你不是想吃酱肘子吗?我带你去吃全京城最好吃的酱肘子。”
瞧见两人边说边笑地走出了大门,贺夫人头一晕,差点跌在地上,她苍白的右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才没让自己滑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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