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的脸笑出了一朵花,“还在。唔,暮暮在看什么?”
“暮……”还没有人这么唤她,盛迟暮淡然如清风的眉眼轻微地凝了一瞬。
他们俩一说话,门外头打瞌睡的姹嫣便醒了,“太子,太子妃娘娘,起了么?热汤已备,可以洗漱了。”
任胥睡在里头,将酸麻的手臂抽回来,抽空儿回了一声,“打热水备着,本宫让进来才能进来。”
“奴婢遵命。”
一道早儿的齐嬷嬷并几个盛迟暮的陪嫁丫头都来问讯儿,姹嫣一一回应了,让她们在房檐下那张棋桌上坐着等会儿。
宫花灼艳,满地红绡绸凌乱。
任胥侧过头,手又不安分地抱住了盛迟暮柔软如流纨的腰肢,“暮暮昨晚睡得想必很舒服,小手一直放在我的胸口摸来摸去的。”
“胡……”盛迟暮下意识便要叱责反驳回去,但一来想到这人是太子,二来她未曾同人共寝过,她天生体寒,不知道会不会睡着了肆意在人家身上取暖,便将那个“说”字皱着眉咽了回去。
任胥见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又想笑,又想自己有些过分,应该收敛。
盛迟暮的脸颊一时间烧得滚烫儿的,她自幼学的德言工容、经史子集,全是正派儿,平素来往多的人,便是家中几位兄弟,并忠叔他们这帮老人罢了,从来没有男人敢取笑她,偏偏又是自己的丈夫,有些话她想说,却又不敢说,怕哪个地方又惹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爷。
任胥伸掌将她的腰掂了下,“月事这事儿瞒不住了,就算本宫有心替你保密,但宫里头照料你的嬷嬷和丫头却未必。更何况母后是个人精,她不用太刁钻,稍稍问两句,暮暮你脸皮薄,准什么都答不了。”
说到这儿,盛迟暮有些自恃清高,不大服气,“殿下,未必。”
“哦?”她还是一样高傲啊,任胥低下头促狭地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清了清喉咙道:“假如母后问你,我屁股上有个什么胎记,你怎么说?”
“殿下你……”盛迟暮咬了咬唇,用棉被盖住了脸蛋。
羞死了。这个男人不能说点儿正经的?
任胥见她吃了瘪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傻乐了一会儿,才从棉被底下找到她的小手,声音有些戏谑,“早跟你说过,瞒不住的,不如就听话点自个儿认了,也不是太丢人的事。”
不丢人?大喜之日来癸水都不丢人?盛迟暮这一辈子最窘的时候都留在了长安的梁宫里。
任胥见状也不闹了,走下牙床去找自己的衣物,早晚的喜服是不能用了,便从雕花精美的沉香木橱里取了见象牙白的对襟长衫,套双白鹿皮的织锦短靴,温和而秀雅的一张脸,偏生长了一对招魂的桃花眼,灼灼灿烂,一笑起来便让人难以移眼。
盛迟暮略略有些僵硬地翻身,但一转身,便瞧见了身子底下那一团猩红,不由得脸色酡红。
见她坐了许久不肯动身,任胥挑了眉梢,走过来,她似乎正对着床上的一摊东西出神,不由好笑,“唔,这个……”说不定还能让人误会什么,任胥却并不想解释,弯腰将她的手臂抄在怀里,“先去永安宫请母后安,这里规矩多,不怎么自由,我以后会教给你。”
他拉她手的动作,自然熟稔,盛迟暮微微吃惊。
除了吃惊,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才见了一面,什么也没发生地睡了一晚,好像这层关系便突飞猛进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皇后听说盛迟暮入城时,便有了召她入宫的念头,偏生那时候任胥出言威胁,“要是这个母夜叉来了,儿臣就卷包袱走人!”
后来他又任性地撞了墙,马皇后也是无辙,只能将这事耽搁了。
谁料儿子醒来后巴巴地回来说要娶安宁县主,非卿不娶,狠狠夸了一顿盛迟暮,连人家身材样貌都说出来了,便跟亲眼见过似的,马皇后虽然惊讶,但好事既然成了,她也不阻拦,为了弥补安宁县主在长安所受冷遇,良辰吉日便择得十分利落。
但她心底对盛迟暮既好奇,又有几分歉疚,总觉得将这么个儿子塞给人家,实在委屈人家了。
日色稀薄,秋空澄澈如练。
盛迟暮戴着红盖头入的宫,没见过长安古朴宏伟的宫殿,原来是这么一番盛景。
两旁高低冥迷的宫室犹如贝阙,鳞次栉比,皇后所住的永安宫檐角勾栏之间更是不同凡俗,盛迟暮的手被他攥在掌心,能察觉到,他的手心微微湿润的汗意。
她低着头看着日光下的人影,交缠在一起,亲昵得几乎快融成一个人。
不知道怎么了,这种感觉陌生,却无端令人心跳加快。
任胥也不知道想什么,到了永安宫殿门前,才转头对她道:“待会儿我要去南书房处理事,你一个人进去,母后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虽然暮暮落落大方,但是……可千万别被难着了,不然她到时候看轻的人是我。”
盛迟暮不大明白,要是她答不上来,皇后不喜的,不应该是她么?她不解地问,“皇后娘娘,会问我什么呢?”
任胥掩了掩唇,虽然在极力掩饰笑意,但那双眼睛却出卖了他,绚丽得如煦景朝生,“比如——我屁股上真有一块胎记。”
盛迟暮蹭地退了半步。
他忍着笑,胸膛震动了好几下,才又道:“我等你亲自检查的那日……不,那夜,再给你瞧。”
“殿下。”盛迟暮端庄守礼,要不然为了这,她一定扭头便跑了,这位太子殿下嘴里没有好话。她早知道他是个轻浮公子,本该在心里对他鄙夷轻蔑才是,但私心里又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任胥点点头,冲她身后的内监招呼了一声,才转身走了。
盛迟暮回眸瞧了眼,他挺拔如玉树的身影沐浴在初曦晴暖的日光里,温煦而俊美。
她忽然觉得,她的这位夫君,其实并不一般。
内监瞅了眼,了若指掌地收了笑容,佝偻着腰,掸了掸塵尾道:“太子妃娘娘,时辰不早了,请随奴来。”
盛迟暮应了,声音却清清冷冷的,想到方才她的女儿态,内监也是内心里无可奈何一叹:娘娘,您对老奴和对太子殿下,这区别待遇也差太多了!
盛迟暮从容地走入永安宫,她心里想,能生出任胥这等姿容,他的母亲该是如何美貌,但见到真人时,却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马皇后相貌平平,不过摒除岁月的痕迹和斧凿,单看五官,挑不出不当之处,盛迟暮不敢多瞧,行了一礼,她是用的漠北的稽首大礼,才拜下去,宫里头好几个婢女便蹙了眉。
“你是迟暮?”
盛迟暮低声道:“是。”
马皇后抬起衣袖,“叫本宫瞧瞧。”
“诺。”盛迟暮依言抬起下颌,泠泠携雨的眼眸,似珠如玉,黑白分明,澄静得宛如两潭翡翠湖。
马皇后难言惊艳之色,对盛迟暮道:“迟暮生得绮容玉貌,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女人年老色衰有什么好的。”马皇后说活直接,一贯快人快语惯了,宫里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就是不知道太子妃会怎么想了。
盛迟暮不疾不徐道:“迟暮出生那年,母亲取了乳名锦绣,家中来了位巫师,说我们盛家百年清誉,名门望族,皆为了这个‘盛’字,但福祚有时尽,又说臣媳将来必有生死大难,须得找个不吉的名称儿压一压。不单臣媳,还有臣媳家中的兄弟姊妹,也都是一样的。”
马皇后出身不高,家中原是户卖草鞋的,发迹了这么多年,照旧没读多少书,没听说过还有这等说法,也是一奇,又想到儿媳妇跪太久了些,她们婆媳见礼,哪用得上如此大的礼节,用眼神示意,叫身旁跟着的葛绿,引盛迟暮入座。
她坐下这功夫,马皇后在心里头琢磨着:这么漂亮一县主,长得跟珍珠贝儿似的,可比我好太多了。当年我嫁给糟老头子的时候,也没她这么漂亮,老盛家可是亏大了。
这么一想,马皇后深觉得自家占了大便宜,不由美滋滋起来。
她见盛迟暮有些拘谨,怕昨夜里自己儿子举止粗鲁怠慢了儿媳,便道:“迟暮的脸色有些不好,该不会是胥儿他用力太甚?我听说昨儿个可是夜深了才吹的灯。”
昨夜里压根不曾吹灯,蜡烛烧尽了,屋子里才黯淡下来。
马皇后见她不怎么愿意回答这话,又道:“今早葛绿收了白喜帕,那个……不少啊。”
盛迟暮微微困惑,皇后说的白喜帕是——
第6章
虽说她出身漠北,但对中原的婚俗也不是一无所知,婚期定得虽有些着急,但在齐嬷嬷的教导下,她多少还是见识了些。
譬如大婚之夜放在女子身下的白喜帕。
想到那物是做什么的,盛迟暮清凉如水的眼波僵住了。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这般快言快语一个人,难怪任胥他……
盛迟暮顿时如坐针毡,皇后娘娘考她经史子集和针线女红自然不在话下,便是兵法谋略,她也略知一二,可她问的全是私房话,盛迟暮完全不知该怎么接。
马皇后见她似乎不愿说下去,便找了个台阶收场了,“你不说也没事儿,咱们聊点儿别的。”
于是马皇后便滔滔不绝同她说了自己认识皇帝的经历。
发迹以前,她跟着阿爹和几个兄弟在北边卖草鞋,到了仲夏,生意便很是红火。皇上那时候还是个闲散王爷,不得圣宠,被发配到黄河巡视,不料途中磨破了一双鞋,当时黄河闹了不小的水患,皇帝忙得脚不沾地的,有人见他光着一双脚,便上路边摊卖草鞋的马皇后那儿买了一双。
不料皇帝一穿,脚宽胖瘦全合适,又软又舒适,鞋头还编了一支竹蜻蜓,翩翩地立在上头。
皇帝嘴上不说,但当即对这姑娘动了心。强娶也好,智夺也罢,水患平息后,他硬是连哭带拐地将马皇后抱回了潜邸。
那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了。
盛迟暮早听说当今皇上是个重情义之人,她以前听罢也就一笑,没想到确有其事。
说罢这段往事,天色已经正午,马皇后布了菜留盛迟暮,她自然不能推辞,用完午膳,才由候在永安宫外的姹嫣随同回东宫。
姹嫣带着她四处熟悉环境,“太子妃娘娘,这里是殿下练功的地方。”
盛迟暮的双目微微上扬。
男人练功的地方她不陌生,她数位兄弟都是武将,庭院里便有这么一处僻静的院落,摆着木头桩子和水桶,并数十样兵器。
她轻声道:“殿下也会习武么?”大梁重文抑武,怎么太子竟然带头习武?
“当然。”姹嫣抿嘴儿笑道,“别的人咱们不说,太子殿下他一定要身强体壮啊。”
盛迟暮心里想,太子身康体健,将来为政治国便能长久,亦有足够的心力。
当然,这和姹嫣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太子殿下当然是要开枝散叶、有余力绵延子嗣啊。
外院有练武的庭院,里头则有一弯活水蜿蜒绕过南墙,一树树碧色幽花倒铃似的擎在枝头,勾栏下绿水之中,有锦理游玩,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水波飐滟,檐下丹朱色璎珞似火。
姹嫣拂开飘飞的湘帘,引盛迟暮入内,“这是殿下的书房了。殿下读书时不喜人打搅,书房很少有人来。”
由此观之他真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不学无术。
姹嫣似乎看出了盛迟暮在惊奇,便解释:“其实殿下不爱读书。”
“原来如此。”盛迟暮点头,反而有些释然。
书房里正堂挂着一幅字,錾银边镶着拱在一扇屏风上头,题着:朗月清风。
落印是任胥。
盛迟暮惊讶,这字写得潇洒遒健,不是一般手笔,不禁又望向姹嫣。
姹嫣低眉道:“这是太子前日题的。奴婢斗胆说一句实话,殿下在撞晕之前……”又抿了抿唇,道,“您看看便知道了。”
左右太子那字迹在宫里头不是什么秘密,来人又是太子妃,姹嫣便大胆从纸篓里抽出了一卷卷得工整用红绸子裹着的宣纸。
盛迟暮缓慢地展开。
如果还有什么能形容任胥这字的话,那应该是:惨绝人寰。盛迟暮只看到一堆堆墨团铿锵顽强地杀入视野,满纸黑白淋漓,全然不知所云。
盛迟暮微微错愕,姹嫣强忍着偷笑的冲动,才能解释下去:“殿下只收罗写得顶好的墨宝。”
所以这副字,已经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了?
盛迟暮用指尖轻轻摁了摁额头,虽未见得有什么神情,但姹嫣感到了太子妃娘娘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回望了眼悬于正堂的书法,心里头划过淡淡的异样。这字,有些熟悉。
她走到书桌畔,沉香木上架着精致典雅的笔架,古朴的砚台,但正对着这块书桌的,却是挂在书房内侧的一幅画。
盛迟暮一瞧过去,视线便凝住了。
姹嫣也跟着一瞧,整个人便有些愣:这幅画,怎么、怎么还没收?
“这是——”
盛迟暮有些讶然,走过去。只见那画中女子,沉水眉梢,如簪翠羽,眉眼犹如盈盈之地,仿佛水之湄丛丛芳草,嫣面拂春带露,挽一袭黛色绿萝绣样的外衫,绣腰襦如波似雾,但那正该波澜之处,那美人酥胸,竟被生生撞出了一个大洞!
焚琴煮鹤不外如是了。
但盛迟暮仔细地一瞧,觉得那美人竟同自己很有几分相似,她微微惊讶,回眸问姹嫣:“这、画的是我么?”
姹嫣不敢扯谎,咬唇低语:“是。”
盛迟暮想起齐嬷嬷说的话。
她初来长安那日,皇后命人将自己的画像拿到太子房中,让他多瞧几眼,希冀他处出感情,没想到这位太子对她深恶痛绝,画都没看,便冲着那挂画的墙壁狠狠冲了出去!
于是一头撞在了画上,太子撞晕了,那画上美人的胸……也破了。
盛迟暮将画纸捻起一截,画纸沙沙地摩挲过,她没有说话,隔了许久,又放下了。
“姹嫣,我们去别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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