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姹嫣还以为太子妃娘娘会大发雷霆,但现在这模样也并不意外,安宁县主以贤良才德名扬北漠,胸怀旷达……
任胥从外头回来时,姹嫣正候在院落中煮茶,待盛迟暮起来后泡给她喝,桑榆古木浓阴如云,蓬盖森森,任胥看了眼困倦地打着扇的姹嫣,上去问了一句:“太子妃人在哪儿?”
姹嫣忙放下蒲扇起身行礼,“睡、睡下了,还未起。”
太子妃娘娘本来就寡言少语,自从看了那幅画儿,几乎便沉默了。
姹嫣一说完,任胥便是好一阵头皮发麻,揉了揉额角道:“哎,那幅画怎么没收呢。”
姹嫣嘀咕道:“因为画得好看,殿下您自己不让扔的。”
任胥大步迈入内房,盛迟暮正好起了,齐嬷嬷和小丫头轻红正在伺候她洗漱。
见到匆匆进门的太子,几个下人,连同齐嬷嬷这个老仆都有些惊讶,盛迟暮从水盆之间抬起眸,被水洗过的肌肤皎如白雪,她生得清婉脱俗,不施粉黛便是最美,任胥看得脸色一红,恨不得张手便把娇妻揽入怀中。
“太子殿下,奴等便告退了。”
齐嬷嬷领着两个小丫头下去。
盛迟暮幽幽地垂眸,将衣裳拉上来,走到了轩窗旁边,支起短木,北风从窗外漏入,室内的汝窑美人孤斜插着橘色花卉,猩红木几上摆着兽形小角手炉,她衣衫单薄,犹如笼着淡淡一层水雾,一动不动地靠着小轩窗旁,沉默地望着他。
任胥皱了皱眉,“穿这么少,不凉么?”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任胥挑了挑眉,“想问什么便问,我的女人,不用什么话都藏着掖着。”
盛迟暮低下头,酝酿了许久的措辞,才复又抬起下颌,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漆黑的眼,道:“迟暮进宫之前,太子态度坚决,此生决不娶迟暮为妃,为何后来又答应了?迟暮不傻,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对我的关照……”
她将后头的几个字咽了回去,任胥歪了歪脑袋,“暮暮想问,我为什么对你前倨后恭?”
大致是这个意思没错。可他哪里对自己“恭”了?时常语含戏谑,还出言作弄她,欺负她在长安无依无靠,又不识长安风土民情,他轻易地就能为她挖一个火坑。
见她犹豫地点头,任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道:“唔,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嗯,听了小人谗言,对你有些误会。”说罢,又摆了摆手,捉住她的小臂,“暮暮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不会撞你胸了!”
盛迟暮咬紧了贝齿。
她一个字都没有。
犹如等待宣判的死囚,任胥大气不敢出一个,就怕在她心底留了个坏印象,他苦心孤诣地想讨好她,花招都写了两页宣纸了,还一个都没使。
隔了许久,近在咫尺的盛迟暮抬起头,声音轻得犹如幽篁里远远的风动:“如果殿下不嫌弃我,那西峻山的匪徒,算什么呢?”
忠叔递给她的那支剑鞘,上头的紫玉和璎珞纹饰都是皇家之物,剑鞘头的一块白玉上题着纤毫毕现的二字:贞贤。
那是任胥的封号。
第7章
她早就知道那帮人是自己授意的了,任胥艰难地抹了把后脑勺,“暮暮,我……是没有恶意的。”
他那时确实不想娶盛家的县主,因为平时里没少在民间鬼混,常听人说漠北的女人凶悍如虎,娶回家不但要被当马骑,她们还不许夫君纳妾,任胥那时虽没有心思纳妾,但大梁的男人,怎么能被一个外邦女子骑到头上作威作福,他还不得被他的弟弟们笑死。
那帮弟弟也就罢了,任胥本来便是勾栏瓦舍之中长居不下的话题人物,他实在不想像他父皇那样顶着个“惧内”的名头过一辈子。
盛迟暮的美眸有些黯然。
任胥心一揪,昨日大概是人逢喜事,竟然将这重要的一茬儿给忘了,当时他想着拿那群人吓她一吓,顺带嘱托人留了一点证据,好教安宁县主知难而退。
没想到证据成了把柄,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典范人物了。
“暮暮,是我混蛋,我不好,你别……生我气啊。”任胥从身后取了一条苏绣的丝绢给她擦眼,“我是听了人挑唆……我不是嫌弃你,真的,我保证?”
盛迟暮没听进他的话,她只是小腹坠坠的不舒服,她的月事一向准,但昨日突然而至,提前了不说,还有些……不舒服。
她蹙了蹙柳叶娥眉,任胥递来的丝绢没有接,他见她脸色雪白,倏地一愣,一把将盛迟暮抱了起来,“是哪儿不舒服?”
“传太医!”
盛迟暮轻轻地摇头,没有说话,眼色仍然温婉清凉,但两颊却白得如薄薄一张素宣,任胥两世为人,还是稍稍有些经验,见她低着头,脸颊生了一朵红云,便猜到她身子哪处不适,将人横着抱上牙床,盛迟暮瞥过清妩的眸,目光落到他的背后。
忽地,小腹被他的手掌贴住了。
他的手心似火,暖暖的,将热度渡了过来,盛迟暮被熏得,连耳根都微微发烫。
姹嫣去传唤了太医,御药房的老师傅来诊脉,任胥一直结着眉头,坐在床榻一边等着,盛迟暮被他抱着腰,柔软地靠在他怀里,就算抱着,也轻盈得像扑了个空,任胥害怕她不留神化成一缕烟,便从人间绝迹了。
胡太医看完诊,便沉默地开了副方子,似乎另有话要交代。
任胥察言观色,让胡太医出去等着,将怀里的妻子放到榻上,掖好被褥两角,“我出去一会儿。”
盛迟暮没有说话,只是眉心微微凝住了,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绯红榴艳的纱帘,绣着牡丹亭阁的屏风犹如四面扇。
很快,他便会知道的。
母亲常说,她要找个门第稍低的男人嫁了,才能不会因为子嗣之事被夫家轻视。
其实母亲同齐嬷嬷一般,都曾考虑过萧战,但母亲也是怕平南王府看轻她才终又作罢,她的身体,要做一家的主母,并不容易。
胡太医背着药箱,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皱眉,沉吟着道:“太子妃娘娘的身子……恐因为天生体寒,所以有宫寒体虚之证,怕是先天不足,无力绵延子嗣。”
“你说、什么?”
任胥的眉心一跳,桃花眼吐出一抹震惊之色。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到了萧战。是了,前世他们成亲数年,她从未给萧战生过一儿半女,他起初还以为萧战不行,暗搓搓乐了许久,直到后来萧战的小妾陆续生了几个儿子。
他竟从来没想过,原来暮暮……
胡太医脸色有些纠结,隔了半晌,又道:“但也不能说得太满,若是将太子妃仔细调理,这……殿下身子骨也强健,子息之事,也说不准的。”
任胥愣了许久,才一把攥住胡太医的衣袖,“你赶紧开方子!”
胡太医被唬得心惊肉跳,忙道:“自然自然。”
任胥一双清俊的眉犹如平地生波澜,灼灼桃花眼漆黑如子夜,薄唇一动,“这事,不许说出去,尤其是皇后那儿。”
“老臣明白了。殿下放心,老臣自当守口如瓶。”非逼得胡太医保证了再保证,才放他走,胡太医也是一脸沧桑,今日当值的那个不靠谱,正巧在太子传唤之时解手去了,这一大摊子砸下来,胡太医一把年纪也是承受不起。
盛迟暮听到门外窸窣的跫音,目光低垂,落到一片牡丹绣样上,被褥上绮丽精致的两支繁花,正挨挨绵密地攒开纷繁的花瓣,她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得到,凭他这种身份,在得知她身体的秘密之后,再多的信心和耐心,只怕也会耗个干净。
对男人来说,来皇家来说,子嗣之事,几乎便是上天交代给他们的重任。
她今日是太子妃,他登基之后,永安宫里住的女人是谁,她便不清楚了。
她耐心地等着他的指责,指责她们盛家欺人,但等来等去,眼角飘入一朵祥云的纹理,她的双眸微微沉了下来,却听见男人有些无奈的声音,“暮暮,别多想。”
他重申一遍,“我是真的不嫌弃你,你怎样都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太子妃,我未来的皇后。”无论如何,盛家都是皇亲国戚。
“万一我……”盛迟暮抿了抿嫣粉微白的唇,低声道,“殿下要为了大局考虑。”
床榻边陷了一角下来,她抬起头,撞入一双真挚温柔的眼波之中,他拉住她的柔荑,语调冰沉:“我母后一生都得父皇独宠,但我以前常常想,若是我母后没有生下我,没有三弟和四弟呢,父皇是否会为了宗庙训诫另纳旁人,他的爱妻、惧内之名,是否便没了。”
盛迟暮微微一颤,想说什么话时,被他一只手掌掩住了唇,“不过这种假设没发生在父皇身上,都让我遇上了。”
她拨开他的手,声音轻盈如丝:“父皇爱母后,才为了她不肯有第三个人,可是……”我们没有那份深情啊。
“那暮暮,我们打个赌可好?”
他忽然俯下目光,看得她一阵意乱,迟疑道:“赌什么?”
任胥翘起了唇,“要是我有办法叫你怀上,你不许再说,让我另立别人诸如此类的混账话。”
那些话,是混账话?
盛迟暮有些耳热,许是他抱得太紧了,让她无所适从。
盛迟暮低低道:“可是,我们不能拿一辈子赌,殿下身份尊贵,不能轻易……”
“两年。”任胥在她软软的秀发上印了一个淡淡的吻。“就两年,好不好?”
两年不算久,盛迟暮心道,当今皇上春秋鼎盛,至少还有十年壮年。但任胥知道,上辈子母后身子一直不算好,后来也为了他操碎了心,没过几年便彻底不大好了,父皇为了陪她治病,跑遍全大梁四处寻找名医,便早早将朝政大事托付给了他。可惜他这个不肖子,最终却死在了乱臣贼子手中。
盛迟暮温婉地低眉,“诺。”
她的眉心松动了不少,看来这个心结是解开了。
窗外轻红悄声道:“殿下,汤药熬好了。”
方才胡太医临走前留了方子,任胥拿给齐嬷嬷去熬药了,盛迟暮身子这个秘密,整个定远侯府只有她同侯夫人知晓,齐嬷嬷都不知道的,看了眼药方子,也只以为盛迟暮来长安路上受了风寒,需要静心调养,但也不曾怠慢,当即让轻红去膳房熬药了。
任胥让轻红进门,端了一碗黑黝黝的汤汁,眉心微皱,这么难看的药,要喂给豆腐似的妻子喝?
“拿点儿蜜饯来。”
轻红敛衽行礼,“诺。”
说罢要走,盛迟暮唤住她,“不必了。”
“妾身还没那么娇贵。”毕竟是漠北来的女人,出身世家,盛迟暮身上有一股长安贵女们没有的大气和雍容,她面对一切时,都显得平和而温柔,即使颠簸起伏,也从容不改。
任胥将汤药放到她掌心,盛迟暮捧着药碗,也不用汤匙,便细细地都喝完了。
这些疗养身体的药,她喝了数年了,胡太医开的那些药方,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她对里头的益母草和白云参的味道,熟悉得嗅到药味便能猜到了。
用完药,任胥扶着她躺下来休憩。
她娇秀清婉的脸颊,依稀打着一道玉色的光,肌肤犹如两捧碎雪,鸦发似藻,温和娴雅,端的是不可方物。
“殿下,您也累了,这个时辰,该歇息的。”轻红自告奋勇,“这儿奴婢看着便好了。”
“好,有事知会本宫。”
任胥贪恋地看了几眼新婚娇妻,脸色复杂地出了房门。这时候他才想起,今日南书房里父皇同自己说的话,说是平南侯府祭祖,特遣了四公子小郡王回乡探亲。
不巧,那平南郡王萧家,祖籍正在长安。
“真是阴魂不散。”任胥一脚踢在胭脂回廊旁的石狮子上,绿痕侵阶,太子殿下脸色微凉,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一世不把萧战捏死,他就不姓任!
第8章
皇帝下了朝便去永安宫,侍女们泡了一壶雨前龙井搁在案头,葛绿侍立在殿门,晋安帝甫入宫,见马皇后正困坐在炕头织草鞋,龙目一瞬间清亮,上前一把将皇后抱住了,问她今日见了儿媳妇如何,“皇后,今日你见了迟暮,还好么?”
马皇后针线一停,耐心想了会儿,道:“太美了,心思还算好的,就是脸皮子薄。”
晋安帝握住她织鞋的手腕圈住了,“脸皮子薄怕甚么,咱们银修脸皮厚啊,俩人正好凑一双。”
说罢,看着皇后犹如泛着蜜色的脸庞,心神荡漾,又道:“像咱俩一样。”
马皇后早知道他是个没脸没皮的,当年就用苦肉计骗得自己团团转,不由得啐了他一口,嗔道:“呸。”
晋安帝听了毫不着恼,反而将皇后抱得更紧,“皇后?”
葛绿见状,便知道帝后这是又要亲热了,饶是见识多了,也不禁脸颊微红,敛眉领着一众侍女出门去,将金碧辉煌的殿门阖上了。
犹如瞬间堕入阴翳里,晋安帝抱着皇后上了牙床。
一番鼓捣后,俩人大汗淋漓,晋安帝揉着马皇后的柔荑,两个人在锦被下紧紧纠缠,他坠着汗的额头宽阔饱满,五官深邃得紧,晋安帝的母妃当年是胡人,也正因如此,他骨子里才有这一夫一妻的想法,马皇后虽明面上从不给他面子,但心底里不知道有多爱这男人。
晋安帝问道:“迟暮在宫中多有不熟,你使了宫女么?”
“你能想到的,我当然都安排好了。”马皇后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姹嫣跟在我身边有一二年了,最是尽心尽力的,同儿媳妇年岁也相当,再合适不过了。”
晋安帝对那个貌美的小宫女有些印象,点了点头,说到这儿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儿。
晋安帝在潜邸之时,那时候没遇上马皇后,先皇见他年岁不少了,替他随意挑了一名妾侍塞给他,储在后院之中,他有一日喝醉了酒,那女人稀里糊涂闯进来,与他稀里糊涂便好了,后来生了个女儿,是任胥的长姊,他即位后封了长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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