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跟着晋安帝便在朝中拟旨, 为程阁老之孙程令斐与长乐公主赐婚,待平息羯族战火,斩杀平南反贼之后,再行婚典。
程夫人得知消息, 险些晕厥,连夜下了一宿春雨,程夫人冲入祠堂, 一把攥住程令斐的衣袖,“你说,你这段时日不见踪影,是去了平南府救公主, 不是去了洛阳?”
“洛阳?”程令斐一脸茫然,继而他想到,一定是任胥又在背后捉弄他。
程令斐孝顺地替程夫人顺背,“娘,我不是给你留了信说要去平南府么?”
不说倒也罢了,程夫人杏眼圆睁,怒斥:“你也不看看你写的东西,除了你谁能认得!”
程令斐哑口无言。
程夫人胸闷气短,好半晌才回过气儿来,“这婚事,你别指望你母亲会答应,我们程家是书香世家,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她名声败坏,私德有亏,早就配不上我儿,这事母亲不答应,我这就去求皇上,他要是不能收回成命,我就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母亲!”程令斐惊呆了。
程夫人作势要走,听得身后儿子朗声道:“今日母亲血溅皇宫大殿,儿子就横尸程家祠堂!”
“你!”程夫人怒极,一口气上不来,甩袖而去。
昨晚听说他要娶公主,程夫人只当玩笑,还默默期待着长宜公主下嫁,可没想到皇帝陛下今日一早便拟旨赐了婚,程夫人胸闷难当!
旁人也就罢了,程家不看重门第,可任长乐什么人,先前为了与他兄长一桩不成文的婚事,就能闹到家里来,将她大儿打得……她做母亲的看了心疼,她跟了萧战走了,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嫁过来,长安百姓如何议论,难道不说有辱程氏门楣?
清澈晶莹的水帘沿着黛瓦滴落如幕,桃红林碧,小院里满是潮湿柔绿的芬芳。
程令斐眼色微暗,想到公主,想到自己,在回长安之前,他还是将一切看得太简单了,程家人哪能那么轻易接受公主?
这事还要徐徐图之,等改日约公主来程府做客,她那么好,一定能让父母改观。
……
盛迟暮用了一晚银耳羹,便斜倚在美人靠上歇憩,一宿春雨歇憩完,绵密柔和的攻势终于停了,西天露出橙红夕晖,簇簇落在山头,宛如滚滚山火沿着墨绿的一痕山脉淌下来。
风光瑰丽,盛迟暮忍不住想父侯,想两位兄长,想着他们的安危,想着自己这样让任胥回长安,他心里是不是不甘心。
任胥进来时,盛迟暮托着粉腮,望着支起的轩窗外那凄艳的残阳,任胥将手里的锦盒藏着,脚步声渐近,盛迟暮抬起眼睑,只见任胥献宝似的将东西放到她的眼前,是一只细长的锦盒,她吃惊地问:“这是什么?”
任胥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望着她笑。
盛迟暮讶异地翻开锦盒盖,只见里头正躺着一支金色的羽箭,这是秋猎时任胥赢回来的彩头,是皇上御赐的金箭,箭头被磨钝了,不会伤人,这种金翠翎羽一般是男人用来对女人表白心意的东西。
上回她也是想刻意冷落他,所以这箭后来到底没有收,任胥一直留着,现在他又把她重新拿了出来。
盛迟暮有点不解,任胥忽地傻笑着握住她的手掌,“我们去个地方。”
“嗯?”
“跟我来就是了。”
盛迟暮回东宫,日日在寝殿闷着,出了门才看到他命人移栽的,那挂满花架的葡萄藤,还有满院的石榴树,盛迟暮心思细腻,怎么会猜不出任胥的心意,就连他留给她的香囊里,也留了一片花椒叶。
他还说,他喜欢女儿。
也许他不是喜欢女儿,是在告诉她,头一胎不用有太大压力,他们一定会儿孙满堂?
盛迟暮脸颊通红胜枫,被他轻握着的手腕,肌肤滚烫。
梁宫里头有一条河水穿过,任胥让人布置了一条轻舟,盛迟暮吃惊之际,任胥已经上了船,笑容灿烂地将手递给她。
“银修?”
任胥欣喜地点头,“上来啊。”
盛迟暮信任地将手给他,任胥拉她上船,轻舟上只有他们两人,本来姹嫣伺候在岸上,见太子和太子妃上了船,便解开了捆着小船的绳,小舟沿着水波荡了开去,水色潋滟,曲折蛇形,犹似青玉,雨露拂吹着两岸秀颀的翠竹,婆娑叶声宛如古老的编钟一般清越。
任胥没有桨橹,也不靠人摇船,与盛迟暮并肩靠坐在船头,花雨纷繁,两人肩头都是樱粉的碎花瓣,任胥忽然扭头,“此间名景,是比照江南徽派建筑设的,当年耗费了上百名能工巧匠不少的心力,暮暮你去过江南么,你知道……”
“我知道。”
“嗯?”
任胥惊讶地看着她,盛迟暮应该是在瀚城长大,自幼便鲜少出门的闺阁少女,怎么会知道他要说的什么。
盛迟暮颤抖地握住了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因为你说过。”
“我什么时候说过?”任胥自己都不记得了,有点好奇。
盛迟暮看着一天斜阳,嘴边都是宁静的微笑,“好像,也是这样,我们坐在船头,你拉着我天南地北地说些话,还说河里有八只脚的丑鱼,比屋舍还大的鲸鱼,说江南的菱歌很好听,说,这辈子一定要走一回蜀道,爬一次华山,你说,你还想去山西发笔财。”
她看着夕阳,目光是脉脉的,那么温情秀美。
任胥忽然呼吸急促,他紧张而忐忑地凝视着怀里的妻子,“你、你怎么会知道?”沉默了一会儿,他粗喘的声音清晰无余地飘入了盛迟暮耳中,“你也……记起来了?”
盛迟暮点头,眼白里那一团黑宛如水墨,“银修,我早就该告诉你,我上辈子,不是个好女人,心里爱着你,却嫁给了萧战,就算嫁给萧战,还是不能忘了你,我怕你……嫌弃,我原本想,这辈子,我们好好过,我和你相敬如宾到老,可还是……我怕你记恨萧战,与他决斗是因为这些,如果是我让你有了心结,我就要将它解开。”
“暮暮。”任胥震惊地望着她,漫天夕阳从他的眼底迸发出一种炫目璀璨的光,那么明亮,充满希冀。
盛迟暮阖上了嘴,任胥俯身亲吻她的唇,盛迟暮宛然相就,任胥浅尝辄止,抚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眸,“你再说一遍,你上辈子怎么?”
“我说,”盛迟暮顿了一下,倾身环住他的腰,“那天,你从桥上离去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后悔没有留住你,看到公主和大嫂,我就知道,我错过你,固然有天意,可到底还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勇敢。”
“我只爱你。”
任胥发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河风吹拂着她柔软的发,缠在指尖,变成绕指的温柔,她肌肤如雪,粲然生光,像夕阳里浑然一色的琥珀,精致温和,任胥亲吻她秀气的鼻梁,薄唇忍不住挑成半月的弧。
“银修,我……”她抓住的一幅衣袖,“所以,你不要再为了不相干的人赌命,对我来说太不值得了,我很怕。”
他是真的吓到盛迟暮了,任胥一直都在自我反省,“以后不会了,都不会了。”
萧战这个劲敌已除,以后没有再需要任胥防如大敌的仇人,今生的萧战没有夺妻之仇,但她掳走盛迟暮,放谣言辱她名声,单凭这一点,萧战在任胥这里便可以死一万回了。
任胥聪颖,一通百通,盛迟暮这么说,他便联想到一些关窍之处,“你嫁给萧战是情势所逼,那晚你确实是真心实意来与我商量的,只是萧战暗中做了手脚?”
“嗯。”盛迟暮犹疑了一会儿,勾住他的手指,轻声道,“银修,我们不要再想那些事了,有此生,我觉得足矣。”
“好。”
自然盛迟暮说什么就是什么,任胥只是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
他能想起前世往事,是一头撞晕在墙上,盛迟暮被萧战掳走时,也撞了头,任胥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夕晖很快自山头将余烬收集,暮云合璧,晚烟从烟囱里飘出,身畔幽幽绿竹泛起银色的光,水花翻卷,自船尾划破,带出淡淡的水纹,宛如绣襦上刺了大朵大朵的白梅花。
任胥揽住盛迟暮柔软如水的腰肢,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抚在她鼓鼓的肚子上,“好像又大了。”
盛迟暮腼腆起来,方才好像把所有面对他的勇气都耗干净了,粉面嫣然地问:“你真的喜欢女儿?”
“都一样,只要像你就行。”
他不禁意的撩拨,盛迟暮脸颊更红,任胥偷亲了一口孩子娘亲的脸颊,得逞之后像个偷到糖的孩子,“现在你信,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人了?上一世我打了三十年光棍,某人要负责。”
盛迟暮感动得一塌糊涂,任胥做了帝王也还是没有忘记她,这份情她记着,心疼也幸福,偷偷握住他的手,“我信你,也会永远都信,但你也要信我,再不许拿生死开玩笑,我那天同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任胥搔搔后脑少,仔细想盛迟暮同他说过什么。
第60章
任胥想了很久, 悠悠晚风拂过高树,柔条冉冉,船滑入深林的阴翳之中, 此时天色已暮, 光线幽微,任胥侧过脸, 只见盛迟暮好像看着一泓碧波出神,肤色宛如白璧无瑕般澄透, 任胥看着看着, 想了起来, 在他去定远侯府的第一日,重逢之时,她就说过。
任胥的眼眶一片湿热, 将盛迟暮双手笼住,嘴里心疼地骂:“傻女人,傻女人,傻……”
她说, “银修,我梦到你不好了。”她说,“我殉情了。”
原来他死后, 她也没有独活,他心里还觉得不平,觉得上辈子自己付出太多,得到的回应太少, 可是,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盛迟暮垂着眼睑,说不上伤感,毕竟已经恍如隔世,她一直觉得能珍惜当下拥有,就是上天厚德,她感激能和任胥厮守此生,其余的什么也不愿求,不愿想了。她能放下,以为任胥也能,可是渭水一战让她发觉,萧战是他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如果他不死,如果自己一辈子记不起来,也许任胥会带着这样的秘密一直痛苦下去。
怀里有肩膀颤抖的动静,盛迟暮脸颊嫣然地勾唇,“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我们上辈子很幸福,还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骗子。”
“……”
他骗她是逼不得已,难不成要说出实情?
任胥羞愧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不吭声,好不容易将盛迟暮哄好了,她要怎么数落,怎么秋后算账他都认,只要她还肯唤他“银修”就行,冷冰冰的“殿下”听得他心里拔凉拔凉的。
盛迟暮推了他一把,“我们回去吧,天色晚了。”
任胥答应了,取下船头绑着的一根竹竿,在水底撑了几下便靠了岸,任胥将盛迟暮的腿弯一抄,横抱着她回东宫,夜晚,整片幽林里都是辉煌的宫灯,将曲折的竹林小径照得通明,月光里宛如银屑流窜飞舞,盛迟暮看得不眨眼睛,风飒飒而过,衬得竹林里静得出奇,还有斯螽动股,细碎的蛩鸣,她扭头,笑靥如花。
都说盛迟暮是有名的冰美人,不苟言笑,就算真有喜悲大事,神色也比旁人淡上几分,性子使然,那清冷隽秀的眉眼也使然。
任胥也几乎未曾见过,她笑起来,这么灿烂。
心情跟着莫名地飞起来,任胥听到她问:“是你准备的?”
“嗯。”任胥淡声道,“本来想衬着良辰好景把你哄好了,谁知道没等上岸你就……”
任胥蕴着笑,低头望她时促狭地眨眼。
盛迟暮婉转垂眸,“我没真的生你的气。”
她不说任胥也猜到了,两个人沿着竹林筛下的明月色铺就的小径折入,暖风熏然,整条路上都是绚丽的六角宫灯,高低参差地悬挂在修竹上,两个人犹如沐浴在淡淡的光雾里,穿云逐走。
任胥笑道:“太沉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盛迟暮抬起头,正好看到男人那截下巴,好像高昂地扬了起来,微微愠恼,“你嫌弃我,就放我下来。”
“不是嫌弃。”任胥摇头,怎么会这么理解呢,他无奈而温柔地笑,“抱着两个人,你说重不重?”
盛迟暮静了下来,脸色浮出秀气的粉。
夜里也看不分明,任胥抱着盛迟暮平稳地回了东宫,将她放到床褥里,拉上被子盖着,盛迟暮拽住他的手,道:“刚回来,是不是有很多事?”
她体贴关怀的眼神让任胥很受用,笑眯眯地回道:“朝里无事,就是叛军还没有平息,这几天我的公文有点多罢了。”
“那我、父侯呢?”
这个问题,盛迟暮是第三次问了。
前两次任胥插科打诨转移话题似乎还能糊弄过去,但这一次,得知盛迟暮恢复了前世记忆,任胥有点头疼了,他不能再事事瞒着他,即便违背了与岳父大人之间的约定,可是盛迟暮对此事不心安,他也没办法心安。
“暮暮,这件事以前是我瞒了你。”
盛迟暮手指一动,眼眸不安地飘忽起来,任胥捧住她两只素手,轻轻吹气,将脸贴在她的手背上,神色温柔,带着几分愧悔和歉疚,“上辈子是我害死了定远侯。”
从盛迟暮这里,她得知的消息是,任胥怀疑军中有奸细,查到定远侯头上,于是判了他死刑。
可这些是从萧战哪里听来的,她不可能为了萧战去怀疑任胥,可她也会忍不住想,父侯之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眼下听任胥如此说,被他握住的手,忍不住用指甲掐疼了手心。
“是你杀了他?”
盛迟暮虽如此问,可语调却平静无波,不像质疑,也没有恨,任胥心声如鼓,惴惴不安地说道:“当时,定远侯找我商议,因为萧战在军中利用探子制造混乱,欲出反间计,于是定远侯想伙同我将计就计,假意撕破脸皮,我便命人重打了定远侯三十军棍,将他和盛家军都赶出了城。本以为萧战该信了,我们可以守株待兔,等待萧战莽撞攻城,但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萧战非但不信,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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