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尘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银琴连忙上前接过,柔胰状不经意地在姬尘的手停留了一下,这才转身笑吟吟地走回献帝身边,并没有看见姬尘目中抑下的那一丝厌恶。
献帝迫不及待地抽出那张血迹斑驳的信纸,一行行阅过,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上头不止棉衣一事,还有米粮掺沙,药品以次充好,拖欠军饷等各种罪状,落款处密密麻麻全是按着血指印的签名,足有五页之多,大多写得七扭八歪,非常艰难,想来底层的士兵,识字的又能有几个,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怎敢联名告御状?
献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简直荒谬!朕记得前不久孔蕴崎才上书要了三万两白银给梁家军做棉衣,这笔钱难道户部没拨下去?还是被兵部克扣下了?”
姬尘十分惶恐,忙道。
“尚书大人一向清廉,断不会做克扣军饷的事。三万两白银兵部已于上月全部拨给了梁瑞英少将,账目清楚……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听闻梁蒋两家喜事将近,梁少将又极其疼爱这位堂妹,镇西侯府与梁大将军府忙着婚事,也有可能是因此疏忽了军务。”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献帝虽然没什么经世之才,但却是个心思极重的人,梁绍宠爱梁琉月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竟然舍得用可免死罪的御赐金牌来换取女儿和蒋玉衡的婚事,可见对梁琉月的重视,连他都听说,为了让那个残废女儿风风光光地入主蒋家,梁家准备的嫁妆可是骇人听闻的丰厚,而庶子梁润又正在梁瑞英麾下办事,兄弟二人一同共事,监守自盗自是便宜,如今梁琉月大婚将至,作为兄长的梁润能没有表示吗?
献帝咬牙将手中的血书攥做一团,姬尘犹豫半晌,才道。
“尚书大人还嘱咐臣禀告陛下,自今年来,蛮夷新君当政,此人残暴野蛮,纵容士兵劫掠我大魏百姓,恐有进犯之心,边疆将士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还要上阵杀敌,保我大魏国土,可怜可叹不说,受到如此苛待恐怕会心生怨怼,动摇军心,若是驻守不力,给了蛮夷破关而入的机会,后果恐不堪设想。”
说罢,他似乎有些无奈,有些紧张,一脸不想得罪梁家,却又迫不得已的担忧神态。
将军府与镇西侯府同气连枝,当年扶持献帝上位时都出了不少力,因此只是贪墨些银子,献帝也很宽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给他们的特别殊荣,这一次梁瑞英虽然胃口大得过分,但献帝震怒之下,却也没有彻底撕破脸严惩的念头。
可姬尘这段话,就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中。
若是蛮夷的铁蹄踏进大魏国土,以那些铁骑兵之骁勇彪悍,大魏境内这些久居安宁的子弟兵还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一旦边关告破……献帝想到此处,不由背脊发凉。
梁家简直不识抬举!得寸进尺!平日里捞些油水也就罢了,在这种事上竟也如此贪婪,为了讨好一个残废女儿,竟要腐朽国之根本,太放肆了!
姬尘瞳仁空洞,没有人知道,献帝面容中流露出的狰狞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皇兄了,他可没什么成为千古明君的鸿愿,他最看中的不过是皇权稳固,身下这把龙椅稳稳当当不会被人推翻罢了。
果然献帝烦躁地推开银琴,猛地起身,在羊绒地毯上来回踱步。
“孔尚书说的不错,看来这些年,朕是太纵着他们梁家了。”
他突然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姬尘道。
“朕看你这两年也变能干了,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你来查如何?”
姬尘猛然抬头,显得非常惊慌,连连推辞道。
“陛下!万万不可!此事事关重大,臣能力平庸,资历又浅,实在难当此任,何况臣有眼疾,有很多事眼不清目不明,恐怕会有疏失,耽误了大事。”
献帝盯着他微微发白的面容,勾起唇角,果然还是如此畏首畏尾,这样的百里暇,即便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什么异动,若不是被孔蕴崎那老顽固逼迫,只怕他连前来的勇气都没有吧?
“看把你急得,不过是怕得罪梁家,哪里来那么多的理由,罢了,朕知道你胆子小,也不为难你了,此事朕就交给苏唐去查。”
姬尘似乎松了口气,道了声陛下圣明,又不解道。
“可举凡涉及朝中官员的案子,难道不该是刑部分内的事?”
话到一半,他又似恍然了悟。
“也是,臣差点忘了,蒋家和梁家马上便是姻亲,自然要避嫌。”
献帝冷冷一笑。
蒋、梁两家沆瀣一气,交给蒋忠,他自然要给儿媳妇一家子留几分薄面,怎么可能严办?但是苏家就不一样了,苏家和蒋家针锋相对已久,又怎会放过蒋玉衡的大舅子梁润?或许敲山震虎把梁瑞英拿下也有可能!反正只是蒋家一名庶子,没了便没了,也不至于要了梁绍老命,大不了再生一个,总也要给梁家提个醒,触动皇权是什么下场!
回程的马车慢慢行过街道,马蹄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半圆,斗宿一面驾车,一面扭头对车中的姬尘道。
“方才皇帝本欲将此事交给殿下查办,可见是准备重用殿下,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取得他的信任,为何却要推脱?”
姬尘杵着下巴,漠然看着车窗外飘落的雪花。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对我的疑心还未完全消除,只有等他彻底猜忌镇西侯府,让他觉得无人可信,无人可仰仗时,才是我的机会。”
斗宿点头,又略有些忧心。
“殿下,那封血书上的五百人都是真名实姓的,万一落到梁家人手上,他们定会大肆报复,一网打尽,如今还对季三少的忠心耿耿的旧部委实不多了,若是再损失一二……”
当年随着季明铮的出生入死的兄弟,在季家覆灭后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安插在各路军营中,备受打压欺凌,然而他们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忍辱负重,便是为了亲眼看见梁氏倒台的那一天,因此姬尘只是命军营中的暗人稍加指引,他们便挺身而出,一起促成了这出“御状”大戏。
“你放心,若是他那些好兄弟有什么三长两短,季三大约要与我拼命,我不会让梁家有机会看见那封信。”
至于孔尚书那边,也不必担心,以往将军府仗着镇西侯的关系,不把他兵部尚书放在眼里,孔老头心中早已憋着股怒火,加之此前很多人都知道镇西侯义子梁固要求娶孔家小姐,结果却私下与庞胧烟暗通曲款,也算狠狠地打了孔家的脸,让人觉得孔蕴崎的女儿还不如上不得台面的商门女,孔老头心里岂不记恨?
说起来,明珠也算是无心插柳,间接助了他一把。
想到明珠,姬尘也没发现,自己的唇角竟弯起一个浅浅的角度,他不经意瞥见柳林河岸的几株腊梅,心中蓦然一动,便叫斗宿勒马,自己亲自下车去折了一支腊梅。
“去明家一趟。”
斗宿心情有些复杂,他与虚宿皆是红先生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对红先生的吩咐惟命是从,红先生可不喜欢殿下和明姑娘走得太近。
这也是为了殿下好,可殿下却不领情,为了那个女子,三番五次顶撞红先生,这样下去,师徒间迟早要闹得不愉快。
“殿下,这么晚了,明姑娘只怕早已睡下。”
姬尘一愣,有些微不可察的失落。
“也是,那你命虚宿过来一趟。”
“殿下有话吩咐?”
姬尘不答,或是有些说不出口,吩咐倒是没有,他其实只是想让虚宿将这支腊梅悄悄插在明珠房中,然后等第二天明珠醒来一眼就能看见。
斗宿一问,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难以启齿的可笑,瞬间改变了主意,冷声道。
“算了,还是让他别来了。”
斗宿不明白姬尘为何如此喜怒无常,不敢再问,只是默默驾车,雪夜中,一个黑点跃过房檐落在街道中央,飞快地朝着他们奔来,斗宿警惕地拉了一把马缰,按住腰间佩刀,却发现那身影十分眼熟。
“虚宿?”
斗宿话音未落,姬尘已拉开车帘,见自己的部下面色惨白地跪倒在他脚下,背上肩上隐隐有几处血痕,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厉声诘问。
“明珠呢?”
虚宿不敢去看姬尘阴翳的表情,惭愧地埋下脑袋,高举双手,将一样帆布包裹的东西奉上。
“当时情况危急,明小姐拼死护住这样东西,嘱咐属下务必交给殿下,而她现在……恐怕是在蒋玉衡手上。”
羁绊 134 诡异危险
天色朦胧,明珠从昏暗中慢慢清醒过来。入目秋香色的帐顶绣着大朵大朵的繁复牡丹,偏生其中还有游龙火凤穿插其间,竟是一副游龙戏凤的绣样!明珠定定看了一下,只觉得诡异,这样的纹样一般都是婚房所用,采取龙凤呈祥的寓意,寻常使用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明珠侧了侧身子,左肩上的剧烈痛感瞬间把她拉回了现实!是了,她昏迷之前乃是被崇明伤了肩膀,她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的伤口已被处理过,上面绑了纱布;而伤口周遭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明珠脸一白,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贴身的肚兜居然也已经被换了!这个发现让明珠有些说不出的羞恼,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耽误之急还是赶紧搞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又……是在哪里。
明珠小心翼翼地扶着肩膀坐直身子,警惕地打量四周。枕头的乃是一块闪着幽绿光芒的古玉,而滑下的丝被以及身下的被褥都是上好的天蚕丝所制,而绣帐除了最内的那层绣帘,外面还挂上了两层轻纱,明珠抬手捞起,入手才发现竟是夹杂着金线的缭绫。这种缭绫工艺繁杂,制作工期漫长,产量很是稀少,便是盛京贵女拿来制裳都是奢侈,这屋子的主人竟用它做纱帐,真不知是穷奢极糜,还是暴殄天物!
只一个床上寝具都这般奢靡,可想而知屋内的其他陈设。缭绫被明珠拉开一缝,只粗略从半开的缝隙一扫明珠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前世家族乃大魏一等国公世家,出入奴仆成群,生活锦衣玉食,身为父母的掌珠,更是享受了无上的尊宠,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自诩见过世面,可眼前的一切完全超越了明珠的想象。
明珠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只镶嵌着玳瑁的褐色托盘上,上面五颜六色盛满了四时水果,可仔细看那水果质地晶莹,显然不是真品,竟是用各色宝石雕琢的。小姑娘爱美,也喜欢那些精致美丽的东西,明珠前世最喜欢这些五彩宝石雕刻珍品,什么翡翠西瓜、碧玺石榴、水晶葡萄……收集了一堆,不过后面国公府被抄家,也不知道这些昔日爱物落入了谁的手中。
明珠叹了一口气,情绪也随着这盘宝石瓜果的出现转恢复了平静。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或许是在烟柳胡同中某个烟花女子的闺房,毕竟这般香艳撩拨的装饰显然不是寻常女子所喜的,然而看到外遭这些不能用富贵形容的摆设,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凡有身份不凡的女子,所用之物自是珍贵,可能让周遭一品一物皆是个中极品,便是宫中嫔妃都办不到,明珠对这件屋子的主人更是好奇。
顾不得肩痛,明珠踩上床凳上的绣鞋,轻道。
“有人吗?”
没有回答。明珠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大抵是在一个类似密室的房间,这个厢房虽然四周有窗,却都开在高出,而入目却没有能通向外面的门。
明珠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侧面的美人画上,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不由双颊薄红。画卷足有墙高,上面绘着五六个美人,这些美人或对弈、或扑蝶、或描画、或执卷阅读……动作和构图都与一般的仕女图无二,然却一个个衣裳轻薄,外裳半褪、兜带半斜,身上的玲珑风光一览无余,说不出的曼妙勾撩,偏生又不见淫邪之感。
“简直是……”
明珠咬了咬唇,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此处的主人,罢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料定其或许便是通往外面的暗门,明珠上前一步,无视那些姿态各异的美人,仔细打量起来。果然在美人棋盘上看到了一个不显眼的突起,明珠试着按了一按,只听几声轻响,那美人画居然左右移开,露出了一个氤氲着水汽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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