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生一边装模作样地舞剑,目光却越过水亭往宫妃女眷间投去,他被囚宫中,虽对外头的情势不甚了解,但伺候他的宫女太监闲聊时,他也能听得只言片语,听闻明珠生得极美,便留心观察了去,只见众女眷中,有两个俱是容色逼人,不相伯仲,但一个闷闷不乐,另一个含笑婉约,目光狡黠,心中自是有了底,因此他时刻注意着明珠的一举一动,见她离去,顿时有些着忙,额间不由起了层汗。
“陛下说天师辛苦,请用些酸梅汤,休息片刻吧!”
碧茹托着银盘走进水亭,上置柔软的绸巾,和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白玉碗,张长生心中记挂着明珠去向,自没这个心思,却不好拂了献帝的恩赐,只得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拿起布巾时,却觉硌手,里头似乎包裹着一样细长硬@物。
张长生抬头,见碧茹笑容莫测,压低声音道。
“此物是十三王妃命奴婢转交给天师的。”
张长生忙揭开布巾,只见里头躺着支珐琅蜻蜓发簪,那对红玛瑙制成的复眼,正栩栩如生地望着他。
和上次那枚玉玺一样,他一眼便认出这是王璧君的东西,他摸到蜻蜓腹下的一处凸起按了下去,蜻蜓的身子和尾部便分离开来,张长生熟稔的从中取出一个王璧君亲笔写的纸卷,草草看过一遍后,表情变得格外震惊。
他没有想到方才所见的妩媚女子,竟是王璧君动用了招魂术,从地府中唤回的季明珠。
张长生口中发苦,百感交集,这种法术本就有违自然生死之道,妻子这么做必遭报应反噬,不是短寿,便是疾病缠身,当初季家遭殃时,他为了明哲保身,苦求妻子远离是非,没想到她心中却始终愧疚难安,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
“请姑娘转告十三王妃,她的意思我懂得了,还请她替我好好照顾内子……”
碧茹虽一脸不解,却还是点点头,收拾了白玉碗步出水亭前去叶棠华跟前复命。
张长生这才将那张纸卷收入掌中,再张开时,纸片已化作一缕白烟融入空气。
当初因为怕事,眼见季家百口沦为冤魂,他虽良心不安,却不曾后悔,谁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哲保身并没有给他们一家三口带来片刻安宁,如今沦为阶下囚不得与妻女团聚,或许也是当初坐视不理的报应!
既然妻子执意为季家讨回公道,不惜令死人复生,那他便与她并肩作战,横竖赌上一把。
莲池边上,献帝正带着众女眷观看张长生作法舞剑,兴致正浓,却不知哪里飞来一双鸟雀,在莲池中盘旋不去,不断啄食莲子,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年仅十五的王美人忍不住兴奋地拍手。
“陛下您看,那两只鸟儿好似通人性一般,可爱得紧!”
话音刚落,那两只鸟儿突然鸣叫起来,其声呜咽,似女子啼哭之丧音,献帝沉下脸,转头望向叶棠华。
“阿棠,朕没记错的话,这不是你养的那两只杜鹃鸟么?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叶棠华果然紧张起来,三年前,她曾做过一梦,梦中一对杜鹃衔着个金平果飞入她的闺房,苹果落在她怀中打了个滚,变成个白胖婴儿,梦醒之后,她便被太医诊出身孕,所以叶棠华因思念逝去的孩子,这才养了一双杜鹃。
自古杜鹃泣血,杜鹃悲秋,谁都知道,杜鹃并不是什么吉鸟,献帝也不太喜欢这双鸟儿,只是出于对她的宠爱才没有说什么,如今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这两只鸟却从笼中飞了出来,若冲撞了窦娇儿,让她有个闪失,那便是一大罪过。
“听说这杜鹃鸟呢,性情格外残忍,专把自己的蛋产在别人的鸟巢里,而且这杜鹃崽一出生,就会把原主的蛋推出鸟巢打碎,好来个鸠占鹊巢,昭仪娘娘怎么能养这样的东西?何况今日正替未出生的小皇子祈福,这鸟来得也太晦气了吧!”
说话的人正是安心公主,叶棠华紧紧咬牙,难怪蒋妃不怀好意,原来竟在此等着她!那杜鹃身上必然被她动了手脚,不然怎么会偏偏出现在此。
众人听说还有这样的典故,俱都面色大变,献帝更是勃然大怒,尽管一言不发,但阴沉的脸色已吓得众人屏息静气,叶棠华乱了分寸,连忙向明珠投去求救的目光,而对方神色淡然,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
“别怕,她有张良计,难道我就没有过墙梯?且看着吧!”
话音刚落,就有几名宫人匆匆跑来向献帝禀告。
“陛下,大事不好了,窦主儿晕过去了!贵妃娘娘请陛下快去看看!”
献帝如遭雷掣,窦娇儿如今就是他手心的凤凰蛋,生怕有半点闪失,听说如此,自是十万火急,步履生风就向落樱阁奔去,一群人自然呼啦啦跟了过去。
落樱阁的拔步床上,窦娇儿躺在其上,蒋妃忙起身给献帝腾出位置,可怜兮兮地拭泪道。
“妹妹方才还好端端的和臣妾说着话,说是想莲子羹吃,怎么一转身,就两眼发直倒仰过去,吓坏臣妾了!”
献帝见窦娇儿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似乎已不省人事,心脏一揪,推开伺候的宫女亲自握住窦娇儿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心也凉了半截,喝问。
“怎么回事!可让太医来看过了?孩子怎么样?”
一个老态龙钟的红袍医官从人群中跨步上前,跪伏于地。
“启禀陛下,微臣已替娘娘诊治过了,实在、实在看不出什么症结,娘娘这恐怕是受了惊吓,或者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动了些胎气……”
只听众女之中,明珠轻轻一笑。
“这位太医行医多年,不以医理论事,倒以鬼神来搪塞,也真是闻所未闻……”
蒋玉媛狠狠剜了明珠一眼,又向安心公主使了个眼色,安心立刻跳出来对献帝道。
“方才莲池那边才看到杜鹃,这里她就无故晕倒,可不是冲撞了么!方才那两只杜鹃啄食莲子,我就觉得不是好兆头!叶昭仪,听说你把这两只阴阳怪气的鸟当孩子养,该不会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上头了吧?不然怎么平时不见鸟飞出来,偏偏今天这时候出来了?父皇,您说这事难道不奇怪么?据说找了替死鬼的冤魂,便能得到超度……”
宫中有过子嗣的女眷,除了蒋玉媛,便只得叶棠华一人,安心的话,似乎是暗指窦娇儿
招了自己那胎死腹中的婴儿,附在杜鹃身上,趁着窦娇儿怀孕前来夺舍。
和杜鹃鸠占鹊巢的习性联系在一起,事情果然变得诡异起来,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牵涉到如此阴毒的邪术,众人都怕多说一句,牵连自身,于是选择沉默,叶棠华气得浑身颤抖。
“公主小小年纪,满口说得却是些什么话!不过是巧合,你怎能生出如此荒谬的联想,陛下,童言无忌,不可当真啊!”
献帝十指紧握,慢慢抬头看向叶棠华,他目光冰冷,显然安心的话在他听来并不是所谓的童言无忌,毕竟再爱一个女人,也不会超过对延续血脉的执着。
在人人神色紧绷,额头冒汗的氛围下,明珠却依旧面带浅笑嘲讽道。
“安心公主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小,明珠虽蒙陛下和娘娘不弃,有幸教导公主,如今却是惭愧得很,公主如此见多识广,尤其连明珠都闻所未闻的这些奇闻异事,也能了如指掌,明珠实在不配教导公主。”
一席话说得安心哑口无言,连普通的贵族家孩子,家中必然都不许下人在面前说这些闲言碎语,何况她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除非是有人刻意叫她说的。
安心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本宫、本宫就是在一些书上看来的!你现在又不是女官了!轮得到你来置喙!”
明珠欠身。
“自然不敢,只是论起辈分来,只要公主还唤十三王爷一声小皇叔,明珠便好歹算得上公主的婶婶,总还是有立场劝公主清心正形,少看些歪门邪道的杂书。”
蒋玉媛目光如刀,寸寸凌迟着明珠,这个令三弟神魂颠倒的女子,总是处处与她们母女二人作对,真是讨厌极了。
“陛下,确是臣妾教导不严,臣妾会好好管教安心的,只是眼下还是娇儿妹妹的事更要紧些,可不要本末倒置啊!”
比起即将诞生的皇子,安心确实已不再被献帝放在首位,但他也不会因安心的一面之词就给叶棠华定罪,他想了想,沉声道。
“去把天师请来,朕只信他说的话!”
蒋玉媛母女悄悄相视而笑,她们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提前命人给那位天师塞了一幅织金坠宝的法华经,那天师看着摸样清秀出尘,没想到却上道得很,径自收下不提,所以与其说她们毫不担心,不如说她们甚至是期待张长生出来说话的。
张长生很快便被人带到了落樱阁中,他行动如清风拂柳,面对四下投来的各种好奇、探究的目光,仿若浑然不觉,只有目光落在明珠身上时,微微震动,两人视线交错,一触即分。
“张天师,今日朕本是让你来为娇儿母子祈福的,可现在她却意外昏迷了,你来解释给朕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长生欠身作礼,瞥了眼胸有成竹的蒋玉媛母女,不慌不忙道。
“关于此事,在下也正想前来回禀陛下,方才在下作法时,便感到一股邪气作盘旋在莲池之上,与在下作法召来的祥瑞之气冲撞相克……”
安心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窃喜,得意道。
“叶昭仪,之前你说本宫诬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方才盘旋在莲池边的,除了你那两只阴阳怪气的杜鹃鸟还有什么?本宫看你就是见不得别人怀了龙种,夺了你的恩宠,才做出这种阴毒的事来!”
叶棠华面色剧变,愤怒地看向张长生,不料他不紧不忙,掀起眼皮看了安心一眼。
“公主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说那两只杜鹃鸟乃邪气所化,不知公主何来这等联想,那不过是普通的鸟儿罢了,撞见邪气,迷了方向,所以一直在莲池打转,真正的邪气,自宫内,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象聚集而来,恐怕是有人想要作乱,故意在这四处埋下邪祟,待在下用罗盘定位,陛下可派人前去挖一挖,看看究竟是何物。”
安心的表情变得十分可笑,她很想立刻冲过去揪着张长生质问,他怎么有胆子收了她们的银子却还摆了她们一道,可她不能,就好似哑巴吞了黄莲,几次蠕动嘴唇都无法说出半个字来,蒋玉媛也没好到那里去,尽管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可眼角的抽搐却还是被叶棠华发现了。
叶棠华微微一笑。
“看来安心公主所言不错,这宫中果然有人见不得窦家妹妹怀了龙种,故意引来邪祟害她,只是那个人并不是本宫,陛下,此事绝不可姑息,定要好好查一查才是!”
了断 245 各打五十
叶棠华话中的阴阳怪气让蒋玉媛母女的表情越发古怪,安心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然而眼下的情景自不能由她放肆。收到母妃蒋玉媛的眼神,安心强行别过脸,一双写满怨毒的眼看向张长生,目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张长生自感受到来自四周的不同视线,有献帝严阵以待的探究、有叶棠华的好以整暇的期待、也有明珠看似漠然的观望、同时还有来自蒋玉媛母女的凛然的威胁。
他目不斜视,从身后的内侍手中取出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上面勺状的指针不知是感受到什么,在微微颤动。只见张长生口中默念,抬手轻轻晃了晃盘面上的勺柄,一时间那本就颤动不休的铜勺便快速转动起来,越转越快,快到仅凭肉眼都无法看清那勺柄的首尾。
众人大气也不敢哼,无数双眼睛盯着张长生的掌心似乎连眼睫也不敢颤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勺头似感受到了什么,忽地猛颤,最终一圈一圈徐徐慢了下来,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趋于平静。
“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你看罗盘上的勺头分明就是指着你!”
在场人还未反应过来,安心已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笑道。这个张长生还算有点本事,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了她们的东西,还不是指东就东,指西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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