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头顶的屋檐上,有片瓦砾露出道缝隙,季明铮透过那缝隙,已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离开十三王府后,季明铮本来打算箭书一份给容府或者苏荡递个消息,将许文弛勾搭卫长卿的事捅破,或许能让容太妃回心转意也不一定,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便露面,这无凭无据的箭书看起来更是毫无可信度,说不准还以为是妒忌许文弛得尚公主的政敌所为,所以他干脆再次夜探许宅,看看是否拿住许文弛一些见不得人的把柄,以此威胁他主动退婚。
谁知好死不死,又遇上了卫长卿,季明铮自然要听听这两个东西鸡鸣狗盗的打什么商量,这一听,便如同石投水面,激起千层浪,卫长卿揭破明珠身份那一刻,季明铮脑中轰地一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颗心如同钟摆晃来荡去,不得安宁,甚至没太听清卫长卿和许文弛接下来合计的事。
直到两人起身,许文弛将卫长卿送出院子,季明铮才挪动发麻的腿脚,腾身往十三王府的方向奔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十三王府的下人都已歇下,只有值夜的守卫在四处巡游,季明铮身轻如燕,敏捷地绕过守卫,揭开窗棂,跃入姬尘和明珠所居的主屋。
细微的响动,却让姬尘瞬间睁开了眼,他迅速起身,随手摘下帐子上的金钩朝季明铮直射而去,季明铮抬手接下仍在地上,径直朝床榻走来。
姬尘有些诧异,没料到这刺客竟如此大胆,直跃而起就要和季明铮交手,月光透过窗纱打在季明铮那张俊逸的脸上,姬尘劈出去的一掌不得不避开他的心脏,险险擦过他的肩头。
“季明铮!大半夜的,你发疯吗?”
饶是关系再铁,也断没有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小夫妻卧房的道理,季明铮再不拘小节,常识总该有些,姬尘难忍怒意,不由端出皇子的架子呵斥。
“出去!”
若是平时,季明铮惹姬尘生气,大约还会死皮赖脸地同他打两句嘴仗,可是这次他竟反常地没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尘身后,已被惊醒的明珠。
因为怀孕的缘故,明珠近来很是嗜睡,特别成亲之后,伏在姬尘肩头让她十分安心,今夜她甚至梦到了小时候,三哥季明铮将她抱在脖子上,让她当大马骑的往事,唇角正微微翘起,谁知那么巧,季明铮这就闯了进来,还差点被姬尘一掌劈死。
“三哥?”
见季明铮死死握着双拳,只不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她,有些发红,明珠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些不安,印象中季明铮就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她下意识蹭到姬尘背后,拉住他的衣袖。
姬尘皱眉,觉得这季三恐怕是有些鬼上身的症状,已经吓到了明珠,他正准备有所动作,季明铮突然哑声开口。
“明……珠?”
明珠浑身一震,明珠这两个字分分明明地从季明铮口中吐出,她便知道,三哥不是在唤他那个结拜的义妹,而是在唤她,季明珠。
了断 249 解开心结
一时间,明珠犹如坠入梦中。
她定定地看着季明铮脸上因为激动而显出狂热而压抑的表情,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察觉自己的异样,识别出她的身份;然而更多的,却是被内心万千汹涌的潮动震得情难自抑。
自从重生后知晓三哥季明铮还尚存人世,明珠几乎是用尽蹩脚手段不折手段地靠近,最后尽管遭到红先生等众人的质疑,可三哥却信任了自己,把她认作义妹。能与血肉骨亲相逢,那种一脉相承的亲族温情让明珠贪恋,她不止一次想过要向季明铮敞开心意,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一想到前世季家覆灭的始终,那些涌到胸口的满腔热血,便被兜头一瓢冰水浇灭。
她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能让三哥原谅自己,重新接受这个害得家族万劫不复的罪人?
这种矛盾的心态时时刻刻折磨着明珠的内心,更让她面对季明铮时候多了一份刻意压制的小心翼翼。既想让三哥主动发现自己的存在,又怕露出破绽被他厌弃,再次遭遇切肤之痛。
如此,这种近乡情怯的思绪让明珠鸵鸟地选择了自我保护。只想着有朝一日为季家沉冤昭雪、报仇雪恨之后,再向三哥坦明自己的身份。
明珠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惊觉脸上一片濡湿,这才发现大滴大滴的眼泪已从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流出,她连忙抬起双手捂住双唇,逼迫那破口而出的呜咽不要从喉口溢出。然而情到真处,往常那些无坚不摧的筑堤好似形同虚设,只在瞬间便被倾泻而下的奔腾潮涌瓦解、崩塌,纵使她再想尽可能平静,内心深藏的委屈、思念、愧疚、难过、伤怀……种种情绪已经不甘再躲在暗处煎熬,横冲直撞间便让一切设防全然崩溃……
兄妹二人就这样各自站着一动不动,彼此注视。
终于,季明铮再也忍受不住,也不顾姬尘在场,跨步上前张开双臂猛地把明珠拥到怀中,那么紧张那么悲切还有浓浓的关心以及掩饰不住的心疼。
“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季明铮抱着她,那通红的双目中亦是有湿意滑过,他也不去擦拭,只抱着明珠一遍一边语无伦次地呢喃。
“怎么不告诉哥哥你回来了,可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真是上天有眼,还能让三哥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此情此景,与明珠脑中想象过得无数多个兄妹相认的版本都截然不同。她以为他会再次与她断绝关系,会骂她识人不清。更会指责她枉为季家女儿……可是却全然没有想到三哥季明铮却在洞察了她真正的身份之后,没有半句疑惑、没有半句谴责、更没有半句怀疑……竟然便这样欣然接受了自己的一切……
这恐怕便是尘世间斩不断、彼此心系的骨血亲情!
明珠终于忍不住,本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趴伏在季明铮的怀里恸哭不已。
“三哥……我好想你,可是又不敢和你相认。都是我害的,我对不起祖母、父亲、母亲和哥哥嫂嫂还有几家那百余口人……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不是……”
看明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季明铮轻拍着她的脊背,哑着声一遍一遍地哑声安慰。然而也不知是明珠因为怀孕分外敏感,还是初初与季明铮相遇有些心绪难平,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只像个无助的小姑娘,趴在最信奈的兄长怀中一味哭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找到庇护,逐渐心安……
“交给我吧。”
直到身边的有人开口,季明铮才恍若如梦初醒。他通红着一双眼,眼底仍旧是一片湿润,有些怔然地看向姬尘,可拥住明珠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浑身上下皆是露出一种护犊的姿态与警惕。
姬尘叹了一声,这个季三便是这样性格执拗,平素看着最是不羁,仿佛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在面对一心呵护的人和事,便是前仆后继,变态得无微不至,颇有种以命相搏的狠辣与决绝。
“放心吧,我早就知道了。”
似乎没料到姬尘竟这番轻描淡写,季明铮锐利的双眸中显出一丝惊诧,可那投向姬尘的目光依旧饱含戒备。
姬尘真是受够了季三的固执,只得再补充一句。
“我早就知道她是季家的明珠。怎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不信我吗?”
终是被后面这句话触动,季明铮低头看了看在他怀中依旧抽噎不停的明珠,依依不舍地让出了一个位来,呆呆地目送姬尘打横把明珠抱起,轻缓地放在床上,顺便放下层层叠帐,季明铮这才转过身子走出卧房。
他站在院子中,看着明月已然被乌云遮蔽,放眼周围皆是一片水渍,这才恍然方才竟下了一场雨,竟让他一个练武之人毫无察觉。暮雨后清爽的空气夹杂着丝丝凉气,让这苦夏的夜晚多了一丝清爽,却没有平息季明铮内心依旧起伏不定的情绪。他转头看了一眼姬尘夫妇居住的卧房,双目终是舍不得离开那昏黄温暖的光线,干脆在院中相对二人寝居的地方择了一处,席地而坐,一双眼便这样看着,再没有移开。
等姬尘好不容易安顿好明珠,见她睡着了,一出屋子便见到似乎已与周遭花木融为一体的季明铮。
他摇了摇头,就知道季三不会简简单单一走了之。心道这两兄妹真是不省心,才哄睡了一个,另外一个也不消停。
“怎么。难不成你就打算在自己妹妹与妹夫门前坐一辈子?”
面对他的打趣,季明铮一改反常地没有反驳,俨然恢复冷峻的面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瞬时又浮现了动容。
“你是如何发现……珠儿便是……明珠的?”
姬尘笑叹一声,这幅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激怒了正满腹心事难得正经的季明铮。眼看他脸色又要不好,姬尘忙道。
“她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便对她的来历十分怀疑,可是后面发现她对你并无恶意,这才逐渐放松戒备,可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对少炎,对你,甚至对王璧君母女都表现得非比寻常,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许是她对季府的复杂矛盾,以及卫长卿、梁端阳、镇西侯府不加掩饰的恨意,实在难以与奉县茶商之女联系起来,只凭借兰夫人萍水相逢的师徒情谊不免牵强;更何况——”
姬尘面上不由自主浮出笑意。
“你妹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里像明家那等势力商贾培养出来的女子,便是她那个挂名娘亲窦氏,也不过空有美貌,毫无魂灵。再联系暗部私下调查出来的明珠从前种种,我便更加怀疑……”
姬尘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转过脸,忽地停住。
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季明铮不知何时又是一脸泪水。注意到姬尘的视线,季明铮猛地站起来。清俊的身影矗立在风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想笑就笑吧。”
姬尘摇了摇头,季明铮不等他发话便倒豆子一般地倾述起来。
“明珠这个傻姑娘,她能平安无事回来,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她呢?
“水满则溢,季家发生了那种事,与其说是卫长卿恩将仇报、镇西侯府栽陷祸害,不若说是君要臣死,季家为人臣子终究逃不过的命运。明珠无非是一个缺口,是捅破这一切的一个突破;便是没有她,百里衡终究也会用其他手段让季国公府覆灭。
“这个道理其实仔细想想,谁都明白。之所以纠结明珠不放,无非是人性使然的趋利避害,有时候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下,只能拿着软弱的一方迁怒,似乎唯有那样才能让仇恨得以解脱,让苟且偷生留的一条性命却又无力报仇的人内心好受一点……
“所以我不止一次想,当时母亲在天牢中与明珠断绝关系,便是为了保住她的一条性命。只希望她万念俱灰之下,不再执着于一个抛弃自己的家族仇恨,好好地活下去。
“哪知道我那个看似软弱的傻妹妹,却还是想尽己所力挣扎着为国公府力挽狂澜,最终又跌进了另一个圈套……”
季明铮双眸中写满了痛不欲生,重重一拳打在树干上,手背霎时现出一片乌青。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殊不知这铁骨铮铮的汉子虎目含泪,更是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柔情。
“我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却又实在没有勇气去询问。
“她太苦了,太苦了……
“我最后悔的便是三年前没有为她收敛尸身,也让她黄泉路上走得体面一些……
“想我季三征战沙场,浴血杀敌自诩也是铁血男儿,可却在大是大非上掩耳盗铃,瞻前顾后懦弱胆怯,一度拿自己的妹妹当遮羞布,迁怒于她,真是枉为季家子弟,对不起爹娘,更对不起她……”
说完季明铮忽然袖中一闪,还是姬尘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让那薄如蝉翼的利刃划破他手腕上的经脉。
“季三,你疯了?”
姬尘忍无可忍,蓄力在他肩上重重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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