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禾没看到一半就心惊肉跳,恼恨起未来丈人。哪有这样的亲爹,疯道士的话“不知真假”都敢给女儿说。另外,他又非常羡慕这父女俩,没有丁点秘密,相互信任的程度令人可叹,心里莫名涌出酸意。
“淳娘……”
“让我静一静。”沐淳抬脚进屋就把门关上了。她有逆麟,她的逆麟就是这辈子互亲互爱的家人。加之本身还有个天大的秘密,杂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排山倒海,恨不得吼出来。
尹子禾顿时心生不被依赖和被嫌弃了的苦意,把仍没看完的信放下,径直走了。淳娘只要遇着烦心事,从不会立即与人分担,刹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但是转念一想,这又是她异于别家娘子的地方。
他一走,沐淳又突地将门打开,只望见尹子禾一个消失的背影。
“圆子,信给我。”
圆子不迭地呈上,刚想询问,“砰”门又关上了。
沐淳压了压胸口,一行一行继续看,刚刚只看了个大概就怀疑道士是慧慈安排的,现在静下来分析立即排除掉。慧慈显然没必要多此一举,反之,就是那道士本就真懂得玄术了。所以,他说的话或许就是前世的真相?
沐淳深吸一口气:沐二郎身首异处而亡,死在北方,且是咎由自取……
沐秋儿的夫君也是北边来的,还是根冷血泥鳅,专抠娘家。有娘家可抠,也就意味着两方亲家在一处,不是泥鳅来碧水,就是顾杏娘带着儿女去了北方。就是不知这“北”是碧水县的北方还是大康版图上的北……
从小被顾杏娘当财主儿子贵养的沐冬才一辈子都没有大出息,让姐姐姐夫压着……
至于沐春儿……沐淳闭上眼睛,原主死的时候并非十九岁,实岁只到十七。是的,提前被折磨死了,瞧,谁说命数绝对天定?不一样被人为改变了?
那歹毒的魏家母子!沐淳一直藏在心底,不在其位不懂其心,占了受害者身体的她,对其前世仇恨感同身受。
道士说明年沐二郎将死,而她明年就将成亲。前世沐春儿也是十四岁多出的嫁,时间上与前世应了,那时,沐二郎就曾来信说要归家。三月花朝节!沐淳眼眶一红,沐春儿是四月出嫁的,前一个月她爹就已经死了。可怜的沐老娘和沐老爹啊!
沐淳再次深呼吸,捏信的手指头微微发颤。世界奇妙,冥冥之中真有股神秘的力量存在于世间,那道士竟然看出沐二郎积了阴德。他们父女俩帮顾万德翻案,替庆源坊王家父女逮出凶手,不就是积的德吗?
沐淳相信了这力量的存在,尔后心存敬畏?才不是,她站起来继续阅信。如果前世和今世没有区别,那上天何必让沐春儿重生,沐春儿淹死了,又何必让她过来补位,闲慌了不成?
明年花朝节,让沐二郎哪也不去,看到底会不会祸从天降!至于沐秋儿将来要嫁的夫君,应该不难避免……
想到这里,沐淳将手中的信已翻到第三页,爹爹这信有两层用意:大曾氏隐瞒真相用好话宽慰沐家,多半就是相信了道士的谶言,以她的心机,怕是还有另外获取信息来源的渠道,这才会真信。
佛道不是一体,却又相通,曾家的大姐可是高僧呐。爹爹说这些,估计就是想提醒女儿在京里多个心眼,毕竟他的女儿是个聚宝盆,是能生钱的。
就算是这样,沐二郎还是把女儿该得的银子全数划了过来,不知是出于对女儿信任,还是出于对曾家的尊重。
沐淳心说大曾氏以前没想过要香胰子的配方,现在却一心求皓齿膏的,担心的不就是怕她突然没了吗。呵,沐淳冷笑,就算十九岁死,也还有五六年,急他娘个甚。既然如此,皓齿膏她就独做了,两成也不分。
爹爹的第二种用意在最后两页,恨不得要她指天发誓不许相信道士的话,每一日都要过得喜笑颜开。还道,他准备在入冬前来京城。
沐淳揉头:“爹不放心啊。”来了也好,到时把完整的方子拿回去,榕州的作坊该立起来了。沐家的生活水准与前世差别越大,应该摆脱前世命数的可能性就越大。
沐淳休整好状态出去时,曾氏和尹子禾坐在堂屋等着她。圆子一脸的担忧,青书抱着小黑一脸的疑惑。
“伯娘,禾郎,你们都知道了吧?瞒着我干什么?”
曾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骗她,听闻这不容置疑的口吻,刹时没了底气:“淳娘,你误会禾郎了,他根本不信这个,所以就没想过要跟你说。娘呢,其实信不信都不关事。”曾氏语气相当复杂。
沐淳依偎过去:“伯娘,我知道,我很感激您。那狗屁话是不准的,如果人的命运一出生就注定了,那还努力什么?倘若断某人能活一百,他非要五十岁就拿刀抹脖子,这算怎么回事。”
“你有什么打算?”尹子禾问。仍是那副受了重伤的状态。
“照旧。”沐淳坐直身体正色道:“我们京中的一切事宜照旧,与沈家合作的事就算了,没得让人家沾上晦气,”
“好!”
曾氏喉咙发痒,“这是为什么?沈家怎么了?”
沐淳怎好细说,看了眼尹子禾,这苦羞使交给他算了。
“娘,没有为什么,淳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沐淳一愣,心说你解决问题的办法还真是简单粗暴。
曾氏看了看这两个,暗自猜测可能是她二姐哪里做得让儿媳妇不痛快。她那二姐呀,由来是个精的。
沐淳晚上在灯下字斟句酌写回信,尽量放轻松了写,希望爹把娘和弟弟妹妹都一起带来,因为明年她要成亲,自然,禾郎也说要让尹伯父随他们一同进京。她跟爹说,别担心宅子小,有了酒坊的出息她一定能在他们来之前购上大宅子,算是她送给弟弟冬才的老婆本。
*
命格一事至此以后曾氏再不提,本心里,她也希望儿媳妇争口气,破了那命术,届时让那些信誓旦旦的人没脸。
五日后,铺子开业前的工作完全准备妥当,沐淳偏不信这个邪,连吉日都不挑,决定就这天开张。曾氏到嘴的话硬是咽了回去,果真全依她。不说古代,就说现代也难遇上曾氏这样的婆婆。
鲍旺是现成的掌柜,沐淳身穿青色男装在里屋坐着,当尹子禾带着太学同窗来的时候,她人都没出去,由得圆子和青书上去瞎招呼。只有完全放开了手才能培养出得用的人才,沐淳深谙这个道理。
“檀菲”两个鎏金大字明明晃晃悬在门梁上,白日里店中也点起花型琉璃罩灯,客人行到哪个角落都是亮堂堂的。上了白漆的一格格货架整齐摆在东面和南面,上面堆放起排列有致的皓齿膏和皓齿刷,西面却是空着,只略略摆了两套桌椅,不知作何用。
檀菲?卖的什么东西?客人跨进来方知,敢情这檀指的就是口啊。专程为清理人的一张嘴而开一间大铺子,在大康还是头一份。寻常哪个街头巷尾没摊子买,就算进店也是夹着香胰子杂货一起。
客人们进店后半个转身就一眼扫到底了,愣住,偌大一个店面当真只卖这一样物什,不怕亏到姥姥家去?客人们在新奇过后都这般想。
“今日是买一赠一。”青书战战兢兢上前招呼姑爷带来的士家子们。
一学子打趣:“敢情还要收我等银子?”
尹子禾笑道:“那是自然,我娘子还未过门,就算过了门,这些也全是她的嫁妆。”
青书生怕书生当真不给银子,忙道:“买一赠一,算下来一支只要两钱五,很划算。”说着,先递了一只小竹筒过去,然后再递上另一只,这样一来就显得第二只是白送的,有心理上的满足感。
书生接过,发现这竹管儿还弄得挺精致,檀菲皓齿膏五个字龙飞凤舞雕在筒身上,握在手心里感觉蛮不错,一个字:雅。就是怎么觉着这竹子跟他见过的不一样,好像硬上一些。
青书见他紧盯着看,解释道:“竹筒收回来后,我们要制,先加了东西浸泡再用开水熬煮,最后温火烘烤,最后还要晾晒一日才装的膏,非常讲究。”
“郎君,我家姑娘说用完的竹筒本店可以回收,凑齐十支能换一支新的回去。那边还有用陶罐装的,量比这个大,自然价格也贵上一些。”
“新鲜!那我以后要买洁牙的物什,最好来你家?哈哈哈……”
多说几句话青书就放开了,一脸的骄傲:“那是当然,您用习惯了,也不会去别家买呀。”
书生们眼见再没什么可多看的,便陆续从口袋里摸钱,“那就尝个鲜,左右也就五钱银子。”好不好的无所谓,牧晟老弟这个面子要给。
这厢开了头,一两个看热闹的回过神后也跟着效仿,人有从众心理,权当买个好奇。渐渐的,鲍旺的算盘珠子那悦耳声就没停过,柜台上都忙不过来了。
“客官,小小巧巧的皓齿刷子您要吗?一支可以用两个月,只要一钱银子。”青书不遗余力兜售。
“怎地不要?拿来拿来,给本少爷挑支漂亮的。”
“好嘞!”
几个学子走到货架前,发现怎地还有描了花样儿的竹筒,一问才知那是五两银子一支的高级货,牙刷亦同,同样比普通的贵上很多。明明摸着上面的猪毛都一样,可两厢一比,就是感觉贵的要好。于是书生们不干了,全都要求换货换货。
那些跟风买的客人大部份觉得没必要换,贵了十倍的价,他们怎么想也不值。
沐淳从一开始就没想把价定高,尽量多照顾不同层次的需求。沐奸商所谓的高级货,只不过是加重了一点薄荷,口感更好一些罢了。她还打算过半年再推出新产品,比如添加菊花等香气浓郁的花卉进去,制各种不同颜色的膏体。长久经营,就得有长久的规划嘛。
流行趋势由来是从富地传向贫地,等上层人士风靡以后,再去改变下层人士的刷牙习惯,这才事半功倍。届时再推出更便宜的价,让数量最为庞大的小老百姓都能使上,慢慢的深入民心,最后大康人民都离不开了。
“嘻嘻……”大把银子到来的时候不远啦。
曾氏一乐:“看把你高兴的,都笑出声来了。”
沐淳当即放声大笑两声,道:“伯娘您不用管这里了,先回去做饭,今日午膳我们要喝酒庆祝。”
*
“什么?全卖光了?”
两个时辰后,檀菲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还未离开,沐淳清点完帐目正准备打烊。这时,一个大嗓门满脸酒气的汉子在堂中高吼。
青书看他的打扮,猜他怕是某个大户家的管事。解释道:“客官,我们店里产出少,您要的数量又太大,只能先订货,等齐了我们专程给您送府上去。”
“今天才开业就说没货?没货还开个甚的铺子,趁早关了!”
青书一边退一边劝,这人根本不听,借酒耍疯呢,那动作大得像是要砸了店。
圆子听到姑娘在唤她,赶紧跑进内堂,沐淳在她耳朵说了几句,听得她两眼放光。
出来后,圆子一字一句说得响亮又大声:“客官难道不允许咱家的货供不应求么?我们本是准备了许多,只是昨日被宫里来的平公公挑了一批走,所以才不够卖了。您若是真想要,下回请赶早一些。”
这管事登时像迅速蔫掉的老黄瓜,嘴巴规矩了手脚俱是规矩下来,嚣张气焰哑了火,就是态度依然拽得二五八万,好比一凶狠歹徒演变成了一个傲慢大爷。
青书拍拍胸口,重新站直身体朝他说道:“敢问客官是哪家府上的?请过这边来记个名儿,我们好给贵府提前预备。”
“哼!”这外强中干的管事一撩袍脚坐到西面的桌椅上,嘴里还在嘀咕:怪说这边要空着,敢情是给订货准备的。抬头见婢女拿来了纸笔,没好气地说道:“苏府!”
青书又不识字,见他只写了两个墨陀陀,硬着头皮问:“这就行了吗?客官要不把具体的街巷写清楚,以免弄错。”
“礼部苏府,我家老爷是苏主事,可知了?连苏府在哪都不知道,还想在京中做买卖,也不知你们这外乡人哪来的胆子!知道燕京城得大官儿们都住哪儿吗?京华街!太祖专为士官辟出来的大长街,真是没见识!”
汉子大骂一气,鄙夷地看着青书:“这破店掌柜都没有吗?怎地一直是你这小娘皮在招呼爷?价呢,你都不知要问一问爷的价?”
回扣?沐淳又险些笑出声,刚想再次把圆子唤进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找我吗?我也算是掌柜,这位苏府采卖有什么要求?”尹子禾送完同窗再次回到店里,今日他本就请了一日假。
“你?”汉子心说你不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好好的圣贤书不捧,赶这儿来摆哪门子谱?
“姑爷,您可算来了,鲍掌柜去送货还没回,这位客官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问他的价?”青书胆气煞时重了五分。
尹子禾讲话完全不留情面:“苏府是吧,小小一个礼部主事家的走狗都敢四处狂吠,是不是欺我这铺子上头无人?”
被人当面骂作狗,汉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喂喂喂,你一进来老子还没跟你搭上话呢,凶个甚!”他当然知道这家有后台,只不过没见这家在京华街有宅子,进店好半晌了,就仅有两个小丫头招呼,一时就起了欺压之心,主要目的还是待拿出派头后方便多要点孝敬银子。各府的采卖都是主母眼跟前的红人,谁家不是这样,约定成俗的规矩,本该他的好处。
哪成想这铺子里的人不但装相,还忒横。
“府上当真姓苏?”尹子禾淡然发问。
汉子努力一挺胸:“无错,礼部苏主事是也!”
尹子禾眉头一扬:“从今往后,我们不做苏府的生意,这位,请走吧!”话音一落,根本没待醉汉有所反应,就像他平常提小黑的狗脖子一样,揪着他的后劲窝就把这个大粗汉扔到了门槛边。
只闻风声不见形,沐淳的耳朵抽动了一下,起身朝外堂走,心下直感叹尹子禾怕是早已经从童家出师了。
“你,你……”大汉脖子痛得似不是自己的,心知遇着了硬岔,做梦都没想到这书生一股子蛮力大得没边,本就不甚坚定的凶劲儿登时吓光,忙不迭地爬起来。
尹子禾动完手,回到桌边,唰唰唰写下两行字:
童叟无欺讲十分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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