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灿灿?”孙怀蔚见她瓮着嘴唇不说话,还以为她被吓到了,一叠声地唤她。承钰终于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她真是你妹妹?”
“是啊,很多只有我和步瑾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我很肯定她就是,而且她还活在去世时的年纪,九岁。”
承钰回想高之菱从垂花门摔下后的举止,的确和一个孩童无异。她望着案前的灯盏出了会儿神,又回过来看到孙怀蔚期待的眼神。
“我信,我信了。”
原来他一直只是在疼他的亲妹妹,他心里没有别的女子,他对她说过的话都不作假。
就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孙怀蔚欣喜得溢出泪花,他一把把面前的人儿搂在怀里,头埋进她冰凉的头发间贪婪地深嗅着,一会儿他感觉承钰的两只小手搭在了自己背上,无声地贴近。有一刻就想这么天长地久下去,外边那些纷扰的浮事,诱人的权力,他都不要了。
接下来的三月对孙怀蔚来说都非常美好,他在皇宫和田庄两头跑得不亦乐乎。外面严酷冰冷的孙大人回了庄上,立刻变了个人似的,眉眼温柔,语气有了温度,时时可见那对浅浅的梨涡。
静夜里他挑灯处理公文,她就在旁边看书或做针线,时光凉凉,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两人也就这么坐着,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心里很安稳。
阳光好的时候,他甚至从宫里溜出来带她放风筝,年轻的笑容交叠,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虽然相较从前,她的话少了很多,他始终能感觉到,承钰因为孙立行的事对自己存了些膈应,破镜就算圆了也还会有裂痕的影子。他现在简直异常的敏感,她稍微皱一下眉头,他就会害怕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而且不快的事也时有发生,比如她总想回国公府,比如她想见老太太和孙步琴她们,还比如她问起陆玉武的事。
这种时候他就会努力不皱眉,平静地想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但每当她提及那个人时,他额前的青筋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孙怀蔚只能回答她,“生死未卜”,因为漠北那边的确没有任何他的消息。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找不到丝毫踪迹。他甚至愿意相信,陆玉武真的坠崖身亡,世上再没他这个充满威胁的存在。
三月末的清晨,他在罗汉床上醒来,天渐和暖,卯时就蒙蒙的亮了,洗漱好出来时,就见承钰已经在八仙桌旁等他用早膳了。
怕她吃不惯,庄上的厨娘是特意从国公府接来的,她发现后问外祖母怎么办,他只说是老太太吩咐来的,让她不用担心。
承钰在喝粥,一只手轻轻搭在红木八仙桌上,衬得莹莹如玉,孙怀蔚盯着看,很想覆上去握住。但自从元宵那晚,他是怕了,怕她生气,怕她反抗,一直没敢再碰她。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临走时小丫头对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晚上会炖了珍珠鸡等他。他真有些不想去宫里,上车后嘴角一直挂着丝淡淡的笑意,进宫后小太监瞧了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近日为什么总见孙大人笑?
不过传讯兵进殿时,并没注意到自己会破坏孙大人的好心情。他跪伏在地上,高声传报:“报!北平府八百里加急,逆臣陆玉武带兵攻破城门,北平府沦陷!”
惊天霹雳不过如此。孙怀蔚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朝中议论纷纷,言语中的惊惶之意流露无疑,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孙大人。
他知道这个王朝早就是千疮百孔,犹如河堤下暗藏着无数蚁穴,所以早在世安王出征前,就开始尝试着填补兵部的窟窿,可是上手时,他才发现这一处根本没办法补救。
王朝需要武将,但武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论行军打仗谁又能比得过世安王?京城里养的那群兵油子是没指望的,当务之急,也只能请出那些与世安王一辈的老将。
许多都已经辞官告老了,全被孙怀蔚让人“请”回来,最老的一位将军已经年近七十。在接到孙大人以陛下名义的委命后,或无奈或心甘情愿,都披上了压箱的战袍,领兵前往北平。
在城门看诸将点兵出发后,已是午时过后的事了。孙怀蔚凝望着北面,愁眉不下,忽然才想起太子,问宫人殿下在何处,宫人回说太子殿下一早便带着孙侧妃出宫踏春了。
“踏春?”孙怀蔚差点没气得喷出血来,“这是什么时候他还在踏春!马上派人把殿下叫回来!”
宫人被孙大人低沉的吼声吓到,连连应是,躬着身子跑出去。
太子陪着孙步玥出了金陵皇城,游山玩水半日,在和美人用午膳时被叫了回去。孙步玥还不想回去,太子便留了侍卫和宫人,让她日落之前回宫,自己先坐了车回去。
她在听到来人说“陆玉武谋反”时,是喜多过惊的。武表哥还活着!孙步玥很想和谁说说自己的喜悦,转身看去,左边是随侍的宫女,右边是冷淡的侍卫,她只能忍着,把这份天大的喜悦憋在心里,憋得一双凤目通红,喜极而泣。
“侧妃要午息了吗?”宫女问道。
她怎么睡得着?看窗外晴空万里,便说还想四处走走,宫女虚扶着她走出去,这是山脚下的一所别院,不知道从前是哪个官员的,殷勤地拿来献给了太子。
第141章 言破
承钰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彼时还在院子里和绣桃说话是吃过午饭后看太阳好,她坐在院子里石砌的圆凳上,百无聊赖,看到绣桃进进出出,忽然想起绣芙之前的话,便把她招过来。
“上次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承钰在阳光下舒服地眯了眯眼,微笑着看向绣桃。
绣桃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但脸上装懵,问:“姑娘问的什么?”
承钰以为她害羞,便说:“你要是愿意,这次回去我就和外祖母说,把你配给那位蒋大人,人家还是锦衣卫百户,世袭的官职。”
绣桃听得脸色都白了,跪在她面前哭起来,承钰反被她吓一跳,“你这又是做什么?”
该不该说呢?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吗?二少爷一直在让自己监视姑娘,老太太被二少爷害死了,平彤也死了。可是说了以后怎么办,和姑娘去蜀地投奔姜老爷吗?
“姑娘,我……”
绣桃一腔子话眼看就要吐出来了,院子里忽然走进来个盛装华服的美艳女子,叫了一声“姜承钰”。
承钰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孙步玥,伊气色好极了,比之从前在国公府还多了几分韵致,衣着打扮更是华贵无比,眉眼间的凌人盛气也添了不少。
她来这儿做什么?总不会是外祖母让她接自己回去。承钰蹙了蹙眉,起身看着她。
孙步玥是散步散到这儿的。她之前绕过小桥,隔着一片茫茫水田,就看到不远处桃红烂漫。原来是谁种的桃花林,粉霞漫天,她起了兴致,平生第一次踩过田埂小道,徒步去看一丛桃花。
过去了才发现那里竟然有护卫把守,而且还说是孙怀蔚的护卫,她在惊诧之余亮出身份,后面又跟着带刀侍卫,那些护卫也不敢拦她,放她进了庄子。
她一路行来,发现这儿的院落建的竟然不比她那处差。隔着绿树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穿着浅碧色的褙子,还以为是孙怀蔚养的外室,走近了越看越眼熟,终于认出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儿?”没等承钰开口问,孙步玥就先问道。
“外祖母送我来这儿静养。”许久不见外人,承钰看到孙步玥,心里竟生出一丝亲切,不过转瞬即逝。
“你就一直在这儿?”孙步玥哧鼻,“枉祖母心疼你一场,她老人家的丧仪也没见你在守灵。”
“什么丧仪?”承钰觉得她是在和自己说顽话,并且这顽话很过分。
“祖母一月前去世了,你不知道?”
“你骗我呢!”
“我骗你作什么!人都下葬了,就葬在孙氏祖墓,你不信大可去看看,碑上有没有刻祖母的名字。”
孙步玥见她半晌不说话,怔怔地发愣,“还真不知道?孙怀蔚没告诉你吗?”
她看到承钰极慢地摇了摇头,花儿一样的面容忽然皱成一团,从耳朵红到脸颊,捂着脸“哇”一声嚎啕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绿树间的鸟被这哭声惊得“哗啦啦”飞起来。
外面的护卫听到哭声,纷纷涌进来查看,孙步玥慌得劝了两句,没用,无措地朝护卫丫鬟摆手,“我只是说了个事实,不关我的事。”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承钰撕心裂肺的哭声,如杜鹃啼血,哭得她心里阵阵发紧,差点想跟着哭起来。
黄昏时分,绣桃端了沏好的红茶进屋,看见拔步床上躺尸一般的姑娘,心下惴惴的。大小姐把事情捅破了,姑娘抓着她问,她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太大,姑娘反而不哭了,开始想尽法子要逃出去,可终究敌不过那群凶神恶煞的护卫。
二少爷留他们根本不是要保护姑娘,而是要监禁姑娘的!
“姑娘?”绣桃把茶水递到她嘴边,见她双唇紧闭,面如死灰,只睁眼盯着房檐。
庄子外的孙怀蔚下了马车,朝中事务再纷杂,但到了这里,他永远是快乐的。踏进屋子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她和珍珠鸡,而是瑟瑟发抖的绣桃,对他说了一句:“下午大小姐来过,姑娘什么都知道了。”
绣桃颤抖着说完,看到了一个同样颤抖的孙怀蔚。她还从没见过二少爷害怕的样子,眼中的慌乱是毫不掩饰的。
她看到二少爷飞一般地走进姑娘的房里,时间都安静了,一会儿就听到姑娘歇斯底里的声音,“你杀了外祖母!你杀了平彤!你不是人,孙怀蔚!”
二少爷没说话,姑娘的声音嘶哑,听着都觉得疼,似乎开始在求他放她走。
随后是杯盏摔落的声音,很刺耳,夹杂着二少爷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绣桃听得惊心,屏着呼吸凝听屋内动静,空气却又安静下来,安静得诡异。
“你要关我一辈子吗?”姑娘嘶哑的声音透过房门,结束了这阵诡异的安静,半晌,她才听到二少爷低沉的声音,“我不会关你一辈子,灿灿。我要捆,我要捆着你一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放开你!我要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她没听到姑娘回答,侧耳附在门边,一阵云纹靴登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是二少爷要出来了。绣桃忙闪到一边,又听脚步声顿住,迅速地折转回去,下一秒就是二少爷在叫人,低沉的嗓音颤抖。
她忙推门跑进去,就看到自家姑娘倒在地上,腹部插了一把做针线的剪子,血珠不断渗出来,殷殷血红在浅碧色的衣衫上蔓延。二少爷眼里是满满的惊慌,近乎哀求地说道:“快去叫大夫,大夫!”
绣桃愣了会儿,连忙跑出去请大夫来。庄子上养了个老大夫,是二少爷专门为给姑娘调养身体请来的。
大夫赶来前,孙怀蔚试图把承钰的伤口堵住,但是无济于事,他只感觉滚烫的血水不停地涌出来,怀里的人面色越来越苍白,气若游丝,还在说:“你不放我,我就这么随外祖母去了也好……”
“你说的什么气话!”他害怕得下巴开始颤抖,又听怀里的人冷笑了一声,眼睛闭了过去。
片刻后大夫终于来了,孙怀蔚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就蹲在床首不转眼地守着她。大夫让拿了人参给她含着,一时间屋里端热水的,倒血水的,丫鬟们不停走动。天渐渐黑下来,屋里又点起了灯。
在几个时辰漫长的煎熬中,他不止一次地向上天祈求,如果他的小丫头注定活不过今晚,他愿意把余生的寿命全部换给她。
大夫包扎好伤口时长吁了口气,通身细棉长袍都被汗水浸透。“幸亏那剪子短,伤口不深,姑娘没有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得好长一段时间调理。”
接下来的四月里,宫中一直不见孙大人的身影,要紧公文全送到了太子那儿,太子日夜不息地批了几日,烦了,推了一大半让人送到京城外的一处庄子上。
朝野之间难免猜测孙大人被美色所惑,金屋藏娇,每日只躲在那儿纵情声色。从前还以为阁老大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也是个情难自禁的。
但北边烽火连天,败绩频传,大臣们也没心思再取笑孙大人,反而盼着他快些想办法,平了这战火。太子几次亲自到庄上来找他,他点了几个武将和文官的名字,就把太子打发走了。
孙怀蔚在那晚炼狱般的煎熬后,对一切都失了兴趣。曾经他贪恋至极的权势,梦寐以求的地位,都无所谓了。他让人把罗汉床搬到承钰的屋里,中间摆了道绣四季花草的屏风,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她昏迷了几日,一直在发烧,醒来后也不说话,满目呆滞,他一度以为他的小丫头已经呆傻了,直到有一晚他看到承钰在拆腰上的纱布,他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抓他,咬他,打他,哭着求他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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