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毕竟老了,下头的几个儿子也都长起来,可丝毫不见他有立太子的意思,内外早已是暗流汹涌。
若有幸,某位皇子趁着外头还没乱起来顺利铲除一切障碍继位,说不定还能暂保太平;若不幸,当今年迈,一众皇子虎视眈眈,外面又群狼环饲,内忧外患之下,这个刚刚建立数十载的年轻国度指不定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灾难洗礼。
待到那个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不管你是金枝玉叶还是贩夫走卒,在炮火和铁蹄前面也不过寻常血肉罢了,若能自己习得武艺在身上,届时无论内忧还是外患,总能比旁人多些生存空间……
说到这里,见杜瑕面容严峻,牧清寒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话题貌似太过沉重了些,便有些悔意,暗自责备自己不会挑时候,什么时候讲不好,却偏要在这中秋佳节丧气。
却听杜瑕突然重重一点头,正色道:“我懂了。”
她这般郑重其事,却反而叫牧清寒心中越发不好受,忙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好歹还有几年工夫,慢慢来,莫叫外头发现端倪,到时候不说咱们未雨绸缪,反要污蔑咱们妖言惑众了。不说做了月饼,我正肚饿,快叫人端些个来我尝尝。”
见他瞬间将话题扯到吃月饼上去,杜瑕哭笑不得,也不说破,只领他的情,且先将此事牢牢放在心中,暂且压下不提,真的起身叫人去端月饼,又笑着说:“开封内什么都多花样儿,今年又是咱们家头一回送八月礼,我既怕出错,却更怕泯然众人,叫人家以为咱们不用心,也记不住,打从许久前就用心琢磨了,想了好些馅儿出来,又请人雕刻的新鲜花样模子,你且帮我品评一番,若是哪里不好了,还能抓紧时间改一回。”
牧清寒就着丫头端上来的铜盆洗了手,顺手抽了随身带的手巾要擦,结果抽到一半却又塞回去,径直接过杜瑕递上的新手巾。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杜瑕却已经看清了那条被他塞回去的手巾,正是自己迄今为止做过的唯一一件针线活,心底口中便忍不住开始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
这人真是的,不就是一条素面大手巾子,一点儿花样儿都没得,却还这般,这般……小心作甚。
牧清寒抬头冲她一笑,也不说这个,只盯着月饼打量起来,半晌才笑道:“怪好看的,我竟有些不忍下口了。”
作为自家八月节送礼首秀,杜瑕也真是煞费苦心,前阵子连最爱的骑马打球什么的都推了几回,只窝在书房里画稿子,设计图样,又请了好几回木匠,刘嫂子都要被她折腾疯,听说扬言一年不想再吃月饼。
杜瑕做了酥皮酱肉、金丝火腿、红油蛋黄、枣泥、豆沙、栗蓉六样略常见的,又打发人出去买了好些干鲜果子,专门熬了果酱出来,又根据后世模模糊糊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加了豆面儿、冬瓜等增稠,失败了无数次,废了上百斤材料,这才又做出了山楂馅儿、梅子馅儿,都酸甜可口,很是清新开胃。
又因为原本的月饼都是圆的,且个头也大,看起来便有些蠢笨,她便亲自画了图纸,托城中最有名的木匠刻了一批模具出来,形状各异,有争妍斗艳的十二色花卉,还有或威武或可爱的十二生肖。
想要完整印出形状并不容易,要么太尖锐的棱角被卡在模子里出不来,要么太过细致的花纹粘掉面皮,导致烂糊一片……中间不知道改了多少回,这才得了如今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颗玲珑。
一事不烦二主,杜瑕还是请那个匠人,又订做了一批精致可爱的木匣子,正好一盒装八个,既好看,这数目也吉利,这才内外兼备了。
杜瑕笑着取了一个山楂的,一个酱肉的切开来,放在细腻白瓷碟里成了,递过去,道:“等会儿吃饭了,你只一样的吃半个,略尝尝味儿就得了。”
牧清寒手里擎着半块月饼,听了这话就笑了,玩笑道:“如今我是越发没得地位了,眼见着过八月半,两个月饼都只给吃一口,却够做什么的?”
一个月饼那么点儿大,莫说还给切开了,便是来上一盒八个,他这么个忙了一天的大男人,也未必会有多少饱腹感。
杜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又拍了他一把,催促道:“莫要说笑,讲正事儿呢,快说,滋味儿如何?”
牧清寒砸吧下嘴儿,点点头,忍不住又伸手把剩下半个山楂的拿来,填入口中吃了,这才笑道:“酱肉的肥而不腻,甚好,不过我倒觉得这果子酱的新鲜,又开胃,酸酸甜甜的,老少咸宜呢。”
见他真喜欢,杜瑕便放下心来,又切了一个梅子的,跟他一人一半,道:“再尝尝这个,这个味儿略醇厚些,你觉得今年咱们送这个成不成?”
哪知,就听牧清辉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不成。”
杜瑕半个月饼塞在嘴里,嚼了一半,不上不下。
却听牧清寒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喝了口茶,这才继续道:“自然是不成的,我怕他们抢起来。”
杜瑕噗嗤一声乐,险些把月饼喷出去,只撕着他要打,又笑骂道:“跟谁学的,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牧清寒任她打,打了会儿却又反手搂住,笑嘻嘻替她揉手,又给她倒茶赔不是:“是我忘形了,快喝口茶,别呛着了。”
也亏得月饼小巧,皮儿柔和,不然还真有被呛到的危险。
杜瑕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茶,又伸手去捏他下巴,哼哼几声。
牧清寒爱惨了她这幅闹过之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又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没忍住便抱着亲了好几口……
外头的丫头小厮都知道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是这两位主子单独待着的时候,除非主动叫你,不然真的别没事往上凑。
这对年轻小夫妻闹了好一阵子,杜瑕这才红着脸重新做好了,抬手整理下自己略有些乱的头发,清清嗓子,努力正经的问道:“我琢磨着,是不是也得给九公主那边送一份?你觉得合适吗?会不会给人说什么?”
好歹当初也是托了人家的福才能得了太后夸赞,后面还作为一个队的队友打了球,若是过节不表示一番,总觉得有点儿忘恩负义似的。可毕竟对方身份太过敏感,不似等闲亲友,随便一个举动都有可能被外头的人拿来说道,因此杜瑕十分踟蹰。
牧清寒倒是没犹豫,听完之后立即就点头,道:“送吧,该送。”
顿了下又道:“不光要送九公主,还要送太后和皇后娘娘,她们赏不赏脸是一回事,可你好歹一直进献书稿,恰逢佳节,若是没一点表示,也说不过去。”
杜瑕有些忐忑的问道:“会不会叫人说是在巴结?会影响到你么?”
“这怕什么?”牧清寒笑了下,笑容中却有些复杂的东西,漫不经心道:“怕他们说甚?说到巴结,谁不是巴结?谁又不是绞尽脑汁的想要巴结皇城里头那些人?咱们还算好的,算是有的放矢,有法可使,那些人若想巴结,还没个路子呢!”
杜瑕顺着他说的话一想,也就释然了,点点头:“太后那边不难,成,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也不再啰嗦,麻溜儿的吃完饭就去自己的小书房工作去了,倒把想挤时间同她温存一番的牧清寒闪的苦。
说来也是得天独厚,就像牧清寒说的,她每回的样书都要先送到宫中请太后过目,这不正好过节了么,自己就赶两篇大和尚大显神威的番外出来,亲手细细的画了,跟月饼一同送入宫中,既应景而又讨喜,且必然合乎太后娘娘口味。
至于书海那边究竟能不能按时赶出来,还真不是那么要紧了。
第七十四章
跟牧清寒商量过后, 杜瑕果然赶制了几篇番外,亲手用心描绘了,连同一共二十四个花样的八种口味月饼装了三个精巧的木匣子, 一同托人送往宫中。
原本只有皇亲国戚和一品、二品的命妇才有脸面递牌子面见太后, 尽尽孝心,如她这个品级的命妇,是没有资格直接向太后进献礼品的, 更何况是吃食这种容易招惹祸事的物件, 故而一开始宫中负责接应的姑姑看了,二话不说就叫她将月饼拿回去。
好容易做的,就是为了在太后跟前刷脸, 杜瑕如何肯轻易放弃?
好歹她素日对这些人极其和气,也时常用银钱打点,每到年节必有孝敬, 因此苦苦哀求一番,道:“原知道不大和规矩,可好歹是对太后老人家的一片孝心和诚心, 也不叫姑姑难做, 且在送递书稿的时候顺带着提一嘴,若实在不成,我也死心了。”
见她一片真心, 当然,不排除是塞的荷包里头厚厚一叠银票说不尽的真心实意,那位姑姑终于动容, 飞快的收了荷包,又故意当着旁人的面板着脸点点头,勉为其难道:“也罢,你也来过许多回,又是八月节,我且试探着提一回。只丑话说在头里,此事非同小可,我与你走这一遭,便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冒了杀头的风险,若稍微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就都不必活了!”
杜瑕点头称是,又赌咒发誓道:“姑姑且放心,我是最惜命不过的了。”
见她上道,那姑姑这才点了点头,去了。
杜瑕在外头侯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双腿都站麻了,身上也慢慢渗出汗来,想活动一下却也不敢,只得借着宽大的礼服略抬抬腿儿,又趁着没人的时候飞快的擦汗。
等姑姑再次出现,杜瑕看她的眼神不亚于看亲人。
跟方才进去的时候相比,姑姑的眼神和气了不是一星半点,语气也和软了许多,老远就冲她招手,竟然还笑道:“真是你的运气,可巧太后正觉得乏味,说年年过节,年年一个样儿,听说你又进献了新书,倒十分欢喜。我见太后兴致好,趁机提了一嘴,她老人家竟特许你进宫,亲自过去呢。”
杜瑕一听也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抬手将自己从上到下滤了一遍,又不大放心的问姑姑:“姑姑,我瞧着还成吧?可别在太后娘娘跟前失了仪态。”
姑姑跟着看了一遍,笑道:“夫人年轻,人也俊俏精神,自然是好的。”
听一个人的遣词用句就能判断出她的态度。
杜瑕虽不知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可看这位姑姑前后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和表现,想也知道太后必然情绪不错,不然恐怕她都不会亲自出来回自己。而这会儿她不仅亲自来了,就连称呼也成了正经的“夫人”,只怕也是特地出来结个善缘。
她装着没瞧出来的,规规矩矩的跟着进了宫。
都说一回生,两回熟,这寿康宫她也是第二回 来了,放眼整个大禄朝,如此待遇的五品夫人怕是没有第二位,也确实值得骄傲。
进去之后,杜瑕照例不敢乱瞧,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就老老实实拎着匣子站在一旁。
若是太后不开口,在一旁站一天都不稀罕。
好在太后的情绪似乎真的不错,杜瑕刚行完礼不久,她老人家就温和道:“赐座。”
杜瑕的眼睛都快瞪出来,忙道不敢。
太后轻笑几声,不以为意,继续道:“不必拘束,坐吧。”
说一遍可能是客气,你可以推辞;可若是说了第二遍,那就是真想叫你这么做,若还是一味不肯,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于是杜瑕立即从善如流的谢了恩,只挨了个屁股边儿坐下,真要说起来,比站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好在她进来苦练骑射,身体素质提升不少,不然还真不一定熬得住。
看来前人总结的对,进宫请安这种事听着面上有光,可着实是对身心的双重考验,但凡一方面略差一点的,基本上就没有下一回了。
杜瑕刚坐下,就听太后对身边人道:“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可怜她小小孩儿的,还拎着那么老大的篮子,还不快去接过来?”
因为一共三个匣子,杜瑕统一都装了一个三层食盒,既方便保持口味口感,也好拿。
被吩咐的大约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宫女,就听她笑着回道:“瞧太后说的,奴婢方才还想呢,您还不叫拿过来,难不成再叫夫人拎回去不成?”
话音刚落,太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都是我惯得你,听听,成什么样子了,连我也敢打趣。”
那大宫女先来拿了食盒,又俏皮道:“可不就是太后惯的?偏您这样慈善可亲,奴婢不自觉的亲近,哪里还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太后越发笑个不住,杜瑕听得也暗自叫好,心道这才是拍马屁的绝顶高手,我可还差得远呢。
那宫女先开了匣子看了,又捧给太后过目。
太后面上尤带着笑意,见状赞了句:“果然好巧的心思,年年过节,年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这个倒有些趣儿。却有什么味儿?”
听杜瑕答了,太后点头,叫把山楂的切一个来尝尝。
那宫女去了,却是将小兔子形状的月饼一切为二,先用碟子端了一块小的,拿给杜瑕。
到底是外头送进来的东西,而但凡皇室中人又都格外怕死,所以就要先叫进献者吃。
杜瑕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机械的用银叉子插着吃了,原本酸甜可口的美味,这会儿却如同嚼蜡。
稍后,太后也吃了月饼,反应倒是不错,只是瞧着还是对画本子的兴趣更大些。
约莫是杜瑕特地为大和尚画特别篇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她,太后着意夸了两句,又颇为感慨道:“这实在是我看过的几卷中最好的两篇,甚好。”
出宫回家时,杜瑕身边又多了八匹绸缎和一堆宫里的中秋点心,引了无数艳羡。
可她却久违的矫情了,那用自己亲手做的月饼为太后试毒的片段就像重复播放的经典老电影一般,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无穷无尽。
到家的时候,牧清寒还没从衙门里回来,杜瑕突然就觉得很乏。
她把自己胡乱丢到榻上,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忽然又常常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权力啊。”
****
次日,八月十四,九公主府。
九公主的贴身宫女念着长长的礼单,而她自己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那礼单甚长,也不知念了多久,九公主却突然喊道:“停住,谁家?”
宫女重新扫了一遍,确认道:“牧家。”
九公主笑了,问道:“拼命二娘的那个牧家?”
“便是那家。”宫女也抿嘴儿笑。
边上另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问道:“公主,那大娘二娘什么的,球当真打的那样好?”
112/202 首页 上一页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