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就好,”何厉点头,又说,“他那个人呀,笑面虎也似,面上笑呵呵,手底下不饶人,朝中多有官员怕他,不过人倒不坏,十分公正严明。”
牧清寒和杜文听后都点头,觉得这评价实在恰如其分。
谁知何厉又带些忿忿的接道:“不过就是有些公正过头!前儿他被任命为钦差,我听说是你们出了事,晚上还想去找他带信儿来着,结果竟给我关在门外,着实可恶!”
一番话说的牧清寒和杜文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来开封这么些日子,他们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自家这位师伯的传闻,再结合曾经老师说过的……看来外头的话非但未言过其实,甚至还有许多不尽之处!
找钦差给事件两方之一带信儿这样的事,亏他做得出来!
就那个当儿,谁敢见他?你师侄闹出来的窟窿,躲都来不及呢!若真见了你,这不是上赶着召嫌疑呢么!
老师总说他们肆意妄为,可这位师伯又怎么说?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何厉倒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单纯来看看,空着手来的,不过做了一盏茶工夫就又走了,也不叫人送,端的潇洒。
大家本以为他说的叫他们去家里玩不过是场面话,没成想当天下午就下了帖子,说邀请杜家太太和姑娘过去玩耍。
来的是个挺有体面的婆子,直道:“太太说了,若是二位得空就尽管去耍,也不必带什么礼物;若是不得空,只跟老奴说一声,改日再聚也就是了。”
王氏和杜瑕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何大人夫妇都怪有意思的。
左右也不是外人,他们家早就被视为唐党,去不去的都不会造成什么改变,那就去吧。
等那婆子走了,王氏又拉着杜瑕商量,说:“虽说不叫拿东西,可到底头一次上门,又是那么大的官儿,又要在那里吃饭,总不好真空着手去。”
杜瑕点头,道:“娘说的是,不过想来他家也知道咱们是仓促进京,只有个意思也就是了。”
王氏就笑说:“亏得前儿圣人赏了东西,这不,这就用上了!”
不过赏赐都是有数的,扒拉来扒拉去就那么几样,也无甚选择余地,只不过是挑些布料带去罢了,图个礼仪周全。
可宫里头赏出来的东西不免奢华太过,前头牧清寒和杜文送给师公唐芽,也不过一人出了三匹,凑了个六六大顺好意头,若放到外头去,价值何止上千!也就是借着升官庆贺的当儿,不然恐怕唐芽也不会收。
这边何厉是师伯,自然不能盖过唐芽那边去,可若是四?不免太不吉利。三?大禄朝送礼又不兴单数;二?未免太过简薄了些。
王氏正犯愁,就听杜瑕笑道:“何大人家这样不拘小节,娘又何苦这样刻板?不若咱们挑几匹好意头的,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每样裁出来几尺,够做两身衣裳的便罢,多弄几样,既周全又不打眼,且也很过得去。哦,对了,听哥哥说,这边还有一位师伯,虽不曾蒙面,可毕竟哥哥他们也到了这里,倒不好单单落了他,干脆咱们挑出六匹来,对半分开,叫个稳妥的人往那边也走一遭,好歹是个意思。”
王氏听了果然妥当,就这么办了。
这么想着,杜瑕又去问牧清寒,牧清寒果然也没想着这遭儿,连声道谢。
牧清辉听后也夸她周全又稳妥,也说:“既这么着,也不好重样儿,我这就打发人采买些家常吃食,譬如柴米油盐之类,既亲热,又不会不自在,弄完了就叫人一发送过去。”
次日上午,杜瑕母女果然依言登门拜访。
京城大不宜居,且不同等级人家的住宅规模都有严格规定,十分刻板。
何厉好歹也是五品官儿,若在地方上,指不定要住多么奢华的宅子呢,可落在京城,也不过是个四四方方三进宅院,简简单单的。房舍虽多却没什么花样,更无什么游廊抄手的,只不过略栽种些花木,堆几处假山,造几个小小巧巧的亭子罢了,倒也雅致。
一路走来都有婆子、丫头领路,这些下人都根据各自身份穿着对应颜色款式的衣裳,目不斜视、口不多言,十分规矩。
这才是治家之道呢,杜瑕一边看着,一边暗暗记在心中。
一时先去拜见了何厉的发妻,赵夫人。
赵夫人瞧着倒很温柔典雅,跟何厉完全不似一路人,待杜瑕母女也和气的很,又嗔怪道:“来便来了,却又带什么东西,倒显得咱们两家生分,没得叫人笑话。”
好歹王氏在陈安县也多同当地太太姑娘们往来,多少练出些胆量,闻言忙大着胆子答道:“原是不该带的,我们一家子匆匆忙忙的来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巧圣人赏了点东西,这便借花献佛吧,夫人别见怪。”
赵夫人捂嘴笑道:“礼多人不怪,这有什么?快坐下说话,别站着了。”
大禄朝明文规定,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七品授以敕命,夫人从夫品级,何厉官居从五品,赵夫人便是正经的诰命夫人,也是有俸禄的。王氏和杜瑕不过白身,自然不敢放肆,都没坐全了。
赵夫人是真不想叫她们见外,可毕竟头一次见面,又有品级隔着,今儿硬掰着反倒不美,也不好强求,只得日后再改。
她又夸了杜瑕几句,说道:“我也有两个女儿,大的十八了,小的十四,你几岁?”
杜瑕忙起身回话,道:“十五了。”
“倒是差不多,”赵夫人笑道:“素日无事只管往这边来玩,你们姐妹几个说说笑笑才好。平日在家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丫头通报,刚说了一句就被不知什么人止住了。
然后门帘一掀,走进来两个人,杜瑕一瞧,却怔住了,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王氏也有些愣,不知该如何称呼,却见赵夫人已经捂嘴笑开了,又指着下头一个年轻女孩儿,一个少年郎笑个不住,话都说不出。
那两个女孩儿行了礼,都看向杜瑕,杜瑕也回看向他们,这一看却看出端倪。
那女孩儿约莫就是长女何薇,那一身鹅黄箭袖,腰里别着马鞭,脚踩短靴,瞧着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恐怕就是次女何葭了。
她那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睛当真像极了何厉,生动而灵透,又隐隐带出几分得意和狡黠,便如一只活力四射的小兽!
杜瑕从未见过这般特别的女孩儿!
见她只一味干看,也不出声,何葭似乎十分得意,又隐约有些失望的样子,略带点肉嘟嘟的下巴微微扬起,显得颇为骄傲。
赵夫人似乎也在看热闹,笑完了也不说破,只这么看着,似乎预备瞧杜瑕作何反应。
杜瑕忍不住噗嗤一笑,先对何薇行礼问好,然后竟直接上前拉了何葭的手,歪头笑道:“这是谁家的少年郎,这般唇红齿白的俊俏,随我家去可好?”
室内先是一滞,随即赵夫人头一个噗嗤笑出声,便是何薇也忍俊不禁,鬓边步摇一抖一抖的,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都忙着忍笑。
何葭小脸儿微微泛红,却又带些欣喜的问杜瑕:“你怎得看出我是女孩儿?”
一来杜瑕头一次见这么有趣的姑娘,二来也为叫赵夫人的小乐趣不落空,当即顾不上是在别人家做客,便存心要逗一逗,便故作惊讶道:“呀,怎得你是个妹妹?”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笑开了。
众人这才先后大笑出声,赵夫人在上头念佛,指着她道:“阿弥陀佛,了不得,可算有人制得住她!”
大家笑得越发厉害,何葭也抿了嘴儿,这才跟杜瑕相互见礼,不过还是不大死心的问道:“好姐姐,你到底是怎么看破的?”
杜瑕笑道:“哪里要怎么看,只看一眼便是了,你长得这样好看不说,男孩儿女孩儿差得多呢!”
何葭要是再小个几岁,身体没发育好的时候,或许能蒙混过关,可如今她都十四岁了,身段容貌上的女性特征逐渐显现,但凡是个有心人估计都难瞒过。
那些什么女孩儿一换男装就叫人认不出的桥段着实信不得,要么那姑娘本身就长得雌雄莫辩,要么必然经过了极其精密的伪装,再要么,若不是旁人有意配合,便是他们眼瞎了!
听了这话,何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低头打量自己,仿佛是要现场看出来就竞自己哪儿出了纰漏。
何薇先对杜瑕赔不是,道:“我这个妹妹从小爱胡闹,偏爹爹又护着,我跟娘也实在没法子了。她听说今儿有个姑娘要来,十分不俗,登时便起了不服的心,叫你见笑了。”
这话说的实在巧,头一个便点明何葭这样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长都知道的,且一贯纵容;今儿又不动声色的捧了杜瑕,说是何葭年少意气,听对方比自己强才起了这个心思,倒叫杜瑕无论如何都不好追究了。
杜瑕在心中暗暗赞叹,心道这份心机城府,虽无恶意,可着实高妙得狠了,若叫陈安县争斗小达人石莹碰上,还不羞愧而死?保准没得一个回合的招架之力!
不过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更加喜爱何葭这种天真活泼、爽直率性的表现,反倒有些疲于跟何薇这种一句话里能绕五六个弯儿的人打交道,直觉累得慌,自然不会说什么。
“我倒喜欢她这脾性,”杜瑕笑道,“也是太太和善,不然我在别处,如何敢像方才那样放肆!”
说的众人都笑了,赵夫人也对王氏道:“你这个女儿倒也古灵精怪的,果然不俗。”
王氏这才松了口气,陪笑道:“您说这话没得叫我臊得慌,哪里古灵精怪,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叫我们惯坏了。”
刚才杜瑕那一系列的举动着实给她惊出一身冷汗,直到这会儿确定赵夫人没生气,才算是放下心来。
听说好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都有些个怪癖,若是这位何小姐便爱捉弄人,她们少不得也要相陪,可自家女儿却上去就给拆穿了!怎不叫她担忧!
王氏暗中在肚里叹了口气,心道到底是亲兄妹,再错不了的,没有一个叫她省心……
赵夫人又问了两个女儿几句,便打发她们出去玩,笑道:“罢了,好容易来了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我就不拘着你们了,出去玩吧。”
又特意嘱咐小女儿道:“莫要疯魔,吓坏了姐姐,往后就不敢来了。”
何葭笑的爽利,拉着杜瑕往外走:“知道了,瞧娘说的我跟什么似的。”
三个姑娘往外走,后面几个丫头婆子的跟着。
时值六七月交接,真是繁花盛开的时候,何家宅子里虽不讲究精雕细琢,可也有几株怒放的栀子花,雪白的花瓣在浓绿叶片映衬下着实好看的紧。栀子花素以浓香著称于世,这老大的庭院里不过在角落种了几株,结结实实开了几十朵,暖风一刮,竟就满院甜香!
杜瑕吸一口气,喜道:“好香,这花儿开的真好。”
何薇笑着道谢,杜瑕正疑惑,就听何葭解释道:“我姐姐与我不同,最是安静娴雅,喜欢个读书画画什么的,闲时也爱跟着爹爹学着侍弄花卉,这几株栀子花便是她一手栽培。”
杜瑕不免又诚心诚意的夸赞几句,又过去近前欣赏一回,末了还跟她们一通去院角碎石头砌成的水池子里喂鱼。
到底头一回见,不免有些放不开,又有一个说话柔声细气,三两句话就能带出一句诗词,显然情感十分细腻的标准才女式何薇,杜瑕同她们说了两刻钟就觉话题有告罄的危机,生怕对方下一秒就要拖自己一通作诗,便绞尽脑汁,开动脑筋,寻思还有什么可说的。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来一个人。
“对了,我在陈安县有位闺中密友,名唤肖云,是何大人师弟之女,几年前也在开封住过,你们可认得?”
一说出肖云的名字,何家两姐妹就齐齐道:“自然认得,她可还好?”
杜瑕也是考虑到肖易生与何厉关系甚好,肖家也曾在开封一待三年多,两边女眷必然相熟,这才有此一问,借机多增加些谈话内容罢了。
“甚好,”见她们果然识得,且何薇尤其关注,杜瑕发自内心的笑说:“我猜你们就认识。她家里给她请了老师,专门锻炼身体,这几年身子骨也好多了,吃的也多了,来之前我见了几回,都十分红润,听说睡得也好了呢。”
何薇便念佛,笑道:“若如此,倒不枉我挂念,只也有几年未见,倒是想得很。”
“这也不难,”杜瑕又道:“她头里定亲了,过几年若是顺畅,便是肖大人不做京官儿,保不齐她也要来这边呢。”
只要洪清能中举,少说也要在开封待满三年,到时候肖云自然是要跟着的,可不就能见面了?
听了这个,何薇和何葭都替她高兴,又问定的哪家,为人如何等等,杜瑕都一一答了。
见她们关系当真不错,杜瑕又说:“不若这样,过几天我们也该家去了,你们若有什么想说的想带的,若信得过,就交给我,我给带回去。”
何薇倒罢了,何葭却有些不舍,道:“你同云儿那样好,我也喜欢你脾性,若是咱们什么时候能聚在一处玩耍,那才叫好呢。”
杜瑕就笑了,道:“不瞒你们说,过阵子我哥哥就要去太学念书了,我家也有打算在这里安家,聚在一处玩耍却是不难,只过两年等着云儿罢了。”
何葭果然欣喜非常,拍手乐道:“如此甚好!回头云儿身子也好了,咱们就一处骑马!”
杜瑕惊讶道:“你会骑马?”
何葭同样惊讶道:“你不会?”
话一出口,三个人都笑了。
笑了一阵之后,何葭干脆拉着杜瑕的手往西边小门走,边走边道:“来来来,前年我缠着爹爹给我要了一匹小马呢,就在前院,温顺的很,我教你!”
何薇最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不免有些担心,劝道:“莫要胡闹,摔了可不是好玩的。”又对杜瑕歉意道:“她这么惯了,你可莫要迁就,不然越发上天了!”
话音未落,何葭就反驳道:“姐姐也忒小心了,这不许那不让的,便回屋看你的书吧!我与杜家姐姐玩!再者师傅也在,叫他眼珠不错的看着,还有一众婆子、丫头、小厮,杜家姐姐便上去略坐一坐难不成还能伤了?”
杜瑕也是个爱玩的,一听这里就有马儿如何按捺的住?也嘻嘻哈哈跟着往前走,又扭头对何薇保证道:“好姐姐,我就去看看,若是不妥再不敢胡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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