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郑卓信被人救走后,梁志就那样看着他,半晌,方说了这句话。
他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终究心存侥幸。
想着李兆仁方才递给他看的那些东西,他自知无可躲避,他也不能躲。
他的喉咙干涩,口中的茶水回旋在嘴,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是不甘心地。
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
身后那扇门依旧紧闭,静静地无一点声息。
他知道,梁弘在里头,所以,他得要以最配合,最低微的姿态,了结这件事。
他又喝了一口茶,手中端着的杯子却是轻微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脑子急速地飞转着,思忖着该怎么说。
“郝大人,你手里的这些东西都看过了。老夫奉皇命,现问你几个问题。望大人据实以告。”
“司宝司失窃一事是否你参与其中?”
李兆仁依旧一幅苦瓜脸,直通通地问。
郝正英手一抖,不再犹豫,抬头:“皇上!”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对着身后那道门。
“臣,该死!”
他伏在青砖地上,心中绝望之极。
“哗啦”一声响,那道门被人大力拉开,一抹明黄从黑漆门内闪出,灼痛了郝正英的眼,他更深地埋下了头。
“逆臣贼子!”
梁弘一脚踹翻了郝正英。
他快速爬了起来,重新拜伏在地,叩了一个头,声音悲怆:“臣有罪。”
......
苏暖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5日之后的事情了。
礼部尚书郝正英,监守自盗,欺君罔上、贪婪聚敛......等数条罪名。现已下在卢照狱。
一夕之间,昔日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礼部尚书郝正英,那个十年之间连升四级的郝大人忽然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尘埃,砸起一片唾沫与褒贬声,瞬间席卷了整个上京城。
座落在城东那座占地宽广的尚书府,再不是大门紧闭,路人远远侧目的所在。
中间大门洞开,连着二日,都有官兵在往外抬箱笼。
这么多年,总计白银不下百万两,都去了哪里?
郝正英无一句申辩,全认下了。
他的书房被拆了墙壁,里头有整箱金银。光黄金就有整5箱。
皇帝不满,命掘地三尺,一定还有。
于是,郝家所有的库藏,都被抬了出来,堆在一处。郝家各主子房里的东西也被封存。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找了出来,用以弥补欠缺的银两。
并由顺都衙门出面,公开拍卖。
半个京里的人都风闻而至。
夕日的三开正房,如今正沿墙摆满了大宗物件。
紫檀立柜,珊瑚屏榻、黄花梨雕花千工床、红木雕花嵌玉石罗汉床、描金福禄寿香案、紫檀雕花琉璃大插屏、玉石足踏......
场地内有嗡嗡的说话声,众人边看边轻声议论,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因人太多,均有官兵把守,闲人看热闹的一律不准入,并门口照壁上贴了大张通告,有人不识字,问了方知:凡进去者,必买一件东西,出门有人查验。否则以扰乱办差罪,打十板子。
如此一来,吓退了不少人的脚步,但仍挡不住一些人的好奇心。
这当中就有人说:“能进尚书府一观,即使花些银子又何妨?尚书家的东西,能得一件都是好的。”
是以,依旧不少人进去。
这当中真心买的人有,有便宜不捡白不捡。但不乏有许多来瞧热闹的,想着来捡便宜,碰运气的。
苏暖就见到一个男子,怀抱了一个小妆盒,欢天喜地的:“这是尚书夫人用的妆盒,给我那浑家,她一准喜欢。”
那是个描金填漆的菱花妆盒,通体红色,标价只10两。
被抓在一双略显粗糙的手里,使劲揉了一把,又放在鼻下嗅了嗅,引起四周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
又有一人,抓了一个花架,瞧了半日,看看标价,咕哝了一句:“这不是桦木么?怎就要这般贵?”
望着那被嫌弃的所谓桦木花架,苏暖咧了一下嘴:“这是南洋的梨木。”
做工简朴,标了50,有人嫌弃有点高。
苏暖跟随人流往前走,看着看着,头顶阳光明明照着,她却不由自主抱了抱肩。
抄家!
这两个字眼,有多沉重。
苏暖是真正感受到了。
站在院子中,周围的一切喧嚣瞬间远去,望着破碎的庭院,翻倒的盆花,苏暖竟莫名地感到茫然。
她的目光掠过西面墙体上靠着的那排雕空玲珑木板。
或“三阳开泰”或“福寿平安”、或”流云百蝠’,或花草鱼虫,或戏曲人物、或博古,各种花样,皆是名匠精心雕镂。
这些俱是厢房中的集锦格子。
这是拆了隔断,拿来卖了。
这是要砸锅卖铁,掘地三尺来弄银子了。
苏暖看着犹如一个旧货市场,人流不停穿梭,不时有人捧了那中意的,言滋滋地,又不时猜测一番的大堂。
一间大屋子里看着是封存的一些珍贵之物,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不得靠近。
估计就是那些库存的金玉之器了。
据说,这些得三日后才能售卖,并且是公然叫价,价高者得。并且,一般平民商贾不得入内,须有贵人荐引方可参加竞拍。
苏暖出了大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紧闭,被贴了白色的封条。
想着如今不知在何处的郝家女眷,苏暖回头。
此番郝正英认罪认得爽快,赔钱也赔得彻底。
皇帝平了怒气,革了郝正英的官职,查抄其家产。
圣上开恩,念其赔偿积极,免其死罪,全家被流放岭南,逐出府门,令其自择生路。
她快速到了门口,见到两个士兵,方想起并没买东西,回身,买了那个花架子,叫木青扛了,方出了门,两人回到家里。
196观刑
司宝司的判决在一众人等的提心吊胆中,紧随而来。
此次涉案人员,司宝司上下共计一百三十人,首犯7人。
冷雪芳等一干主犯,死罪,帝判直接打死。
行刑当日,围观宫女里三层,外三层。
皇帝下令,各宫女史以上必须到场观刑,一个不落。
空旷的院子当中,鸦雀无声,只闻木杖击打皮肉的闷响此起彼伏,杖杖到肉,直至白色中衣全部红透。
此次行刑,一开始并没有赌了嘴,几人初时还哀嚎,声音凄厉,场内众人只想堵了耳朵,到了后来,声音渐止,再无声息。
刑毕,偌大的场地中鸦雀无声,有人站立不住,当场就软了下去,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架住,慎刑司的人就在一旁候着:帝下令,必观完全场,一个不落。
据说,那些观刑的宫人回去后多有从梦中惊醒。
而那剩下的司宝司其余人犯,全部罚入长乐库,沦为最低贱的粗使宫人。
一时后宫兼惧,宫人俱三缄其口,无不用心当差。
司宝司人员锐减,女史以上更是损失十之七八。
太后下诏,从各宫抽调宫女暂时充入司宝司,一时人员复杂,司宝司成了最杂的一个去处。
几位幸存的新上任的掌珍,一时之间,口角都是起了燎泡。这放眼望去,尽是新人,这事务上真是事必躬亲,唯恐照顾不到,再出了闪失。
长秋殿里。
苏暖听得慧姑说起这段公案的时候,手里的葡萄一抖,晶莹的汁水滴落到裙子上,湮入青色的莲裙。
她悄悄地收起了手指,见墨月一脸余悸地轻拍胸口,当日她也在观刑之列。
上首的郑容眼皮轻抬,微微抿嘴,苏暖的反应她看在眼里。
当日,墨月与慧姑两人回来,可是一脸的惊怕。慧姑这经事不少的,也是沮丧了好一阵子。
梁弘,够狠。
当着众宫人的面,直接杖毙宫人,这还是头一遭。先帝一向提倡以“仁”治国,像这般兴师动众地处理宫人,还真是少见。
苏暖脸上的震惊是真实的,不过,还算镇定,没有大呼小叫,一直规矩坐在那里,倒是沉得住气。
郑容心里如此嘉许着。
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多了一分,这就好,日后,不会因为一点子事就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来,再吃串葡萄。”她轻轻地推过面前的瓷盘。
苏暖下晌出的宫殿,走在园子里。
前头墨月引路,她跟着,一路上,但见秋叶金黄,池塘里衰败的荷叶漂浮。
园子里望去可见远处的精巧建筑,此处虽不如御花园那边花团锦簇,但却多了古柏老槐,山石点缀其中。脚下踩着纵横交错的品花石子路,使人不由生出娴静安逸之感。
苏暖眼神恍惚: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多少人一头扎了进来。须知这里头每年又有多少亡魂在这里?
她心内感慨,腹内暗忖。
出了顺意门,墨月掉头回去,苏暖缓步走了出去,门外,转出两人,正是木青与小荷。
“小姐,快上车!”
小荷上前一步,抖了披风往她肩上披。
木青笑吟吟地去掀开了帘子。
苏暖望着笑眯眯的小荷,团圆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让人看了就心喜。
再瞧一眼虽然木着脸,但眼角隐隐有笑意的木青,苏暖低了头,钻了进去。
到得铺子里,堂内有客人在穿梭。
小芽与兴儿热情招待,特别是兴儿,满脸堆笑,指着一个清釉刻花荷叶罐,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倒是围了几个客人,听得饶有趣味。
苏暖慢慢走近,兴儿正说到:“......这个罐子就这样流落到民间了。据说,这套只剩下这个罐子了。真正是绝品了,这可是再没处寻去了。”
兴儿正说得唾沫横飞,一抬头,见苏暖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忙叫了一声,就说:“我们掌柜的来了。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们掌柜。”
几人转头,见是一个漂亮的少年公子,一时多看了几眼。
苏暖一边往柜台后走,一边懊恼:“今日去了宫里,直接在车上换的衣裳,是以脸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涂那药膏子。”
她转入柜台后,正色:“各位有什么看中的,合适的话,价格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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