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皱了眉头,不太习惯殷无念谈及这种问题。然后正儿八经地回答,若是百姓们指望如今的朝庭帮助他们安居乐业,那恐怕是无望的。
殷无念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微微诧异,殷无念乃青门少掌门,将来是要执掌青门的,在青门中,无人不喜欢他,无人不服他,他似乎是个天生的武林高手,一个盖世少年,但在她眼中,他只是个血气方刚又无正形的家伙,难道,他对这天下有什么想法?
摇摇头,觉得这个念头太可笑,殷无念啊,怎么可能?
她笑了笑,随口道,虽说如此,炎朝气数还未尽,对于江湖人而言,如无合适契机,不宜趟这浑水。
这话她是认真说的,她对朝堂,多少还有些了解。
然后她才发现,殷无念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她一句认真点的话,就惹来殷无念皱眉,然后抓过她的脚,脱掉鞋袜,用手指轻轻挠她脚心。那干燥温暖的手指,像小猫的爪子一般,痒得她咯咯直笑,使劲去踢他。可这小猫力气大得很,硬是甩不脱,挠痒倒是一直没停,直把她逼得求饶了。
拿男女大防说教他是不可能的,那时,他已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笑骂:“你是想要这天下,不想要我了么?别忘了,你还没将我娶过门呢!”
殷无念愣了下,继而更加快速的挠她脚心,她痒得花枝乱颤,伸手去打他,拳头落在他的布衣上,有很舒服的感觉,那样的触感,令她极为踏实。
闹够以后,她才正儿八经地嘱咐:“世道太乱,要先顾好自己的安全。”
这才结束这场关于天下的对话。
那是多久之前了?她模糊地想着。
好像也没有多久,可如今却离得很远了,远到隔着生与死的屏障。
这件事很快便被千帆遗忘了,直到他们成亲,直到她成为掌门夫人,直到他为救她而死,她都再不曾想起。她愣在原地,任由回忆汹涌冲击,曾经忘却的那些零星画面,如今又一一重现了。
他们新婚前一夜,他曾靠在她屋外,隔着门对她承诺,成亲三月内,他只专心陪她,青门事务他一律不管。
那时她的内心是满足的。
只是世事难料,成亲半月后,老掌门殷沧海宿疾发作,不过一夜时间便离开了人世,做为少掌门的殷无念接任了掌门之职,而她,也从此被炎朝内外所有青门人称为掌门夫人。
接着,便是大理王张守成举兵造反,她被绑去用来威胁殷无念,殷无念一面忙着救她,一面被迫帮助大理军进入安荣,一面带领青门众人将百姓们藏在安全的地方。再后来,他便离开了她,再也保护不了她了。
千帆久久立在原地,泪水如雨水般滂沱而下,像是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无法承受乌云的压迫。
这么多天了,哪怕是殷无念倒在她怀中时,哪怕是她跪在漫天白绸中,她都不曾哭得如此伤心,如同心被绞裂一般,眼前全是殷无念的笑,温柔的,舒展的,开怀的。记忆中他的笑,竟全是对着她。
而她,何曾给过他同样的爱呢?他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她漠然走上前,将于彦的穴道解开。此时的于彦已不再大喊大叫,眼神中全是不甘的静默。
“说吧,掌门待你如亲兄,你为何算计得他丢了性命?”千帆忍住内心翻涌的恨意,直视着他。
“亲兄?”于彦嗤地一笑,“连殷沧海,都未曾被我当作过父亲,我怎会把殷无念看作是弟弟?他不过是我复仇路上的绊脚石罢了。”
她咬紧了牙。
周遭的空气变得静默,良久,千帆在于彦跟前一块石头上坐下,她捏着于彦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自己。
“若不是老帮主,你哪有命?难道你周围所有帮助你、将你视为朋友的人,都是你的绊脚石么?”她咬牙切齿。
“是啊,我哪有命?可是,我既有了命,又如何还有别的选择。”
沙沙的树叶声又响起,这次是真的起风了。
“不知殷无念是否有跟你说起过,我的父亲。
可能你没有听说过他,他曾是大炎的功臣,当年太.祖皇帝挥师由冀州南下,便是我的父亲、当时的炎军先锋将军于正同率军攻破的安喜门。后来太.祖皇帝称帝,朝政逐渐稳固,过了几年,太.祖皇帝去世,当今皇帝登基,父亲曾经的同袍蓟崇逐渐受到皇帝宠爱,成了皇帝在军中最信任的将军。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我十五岁那年,父亲被蓟崇诬告通敌。
父亲到底是个将军,反应比一般人机敏。他带着我逃出京城,边逃还犹自不肯相信,居然是蓟崇,曾经一起征战的兄弟陷害了他,要知道,他曾经带兵深入敌营,只为将蓟崇救出来。
我们一路逃,一路躲,先逃到荆州,又逃到梁州,蓟崇的人马一路追赶,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最后一次与他们相遇,是在梁州与蜀地的交界。当时我们已经走了太多的路,一路躲藏,饥寒交迫,故而逃得越来越慢,被他们抓住了。父亲拼了全部气力保护我,我眼看着他渐渐支撑不住,被砍了一刀又一刀,而我却只能被他牢牢护着,半分力都使不出,你可知道,那时我有多后悔?后悔从小到大都没听父亲的话好好练功,竟成了父亲最大的拖累。
我和父亲最终被师傅所救,他从梁州的分舵回蜀地,路遇不平,护住了我和父亲,蓟崇的人马穷追不舍,他便将他们都杀了。那时父亲已奄奄一息,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师傅。
我从不曾告诉师傅父亲是何人,只是在跟随师傅回到眉山、进入青门府后,才暗暗在心中发下重誓。
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定要成为这天下第一帮派的主人,兴全青门之力,报蓟崇杀父之仇!”
千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此时风声已停,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站成了泥胎木偶,令遥的马轻轻“嘶”了一声,被他温柔地按住了头。而那青筋暴突、双目赤红、眼角落下一滴泪的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他知晓自己成为掌门无望,自己一人又不是蓟崇的对手,便去永乐城中挑唆蓟崇与青门为敌,同样能借青门之手除掉这个杀父仇人。
至于青门,它的存亡,兄弟们的性命,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为了报仇,忍辱负重九年,早已无暇顾及旁人的生死。
“你一定不能体会,眼见着亲人蒙冤,却无力相助的感觉。我的父亲,带着我从京城逃到梁州,一路奔波,一路躲藏,一路用自己的命护着我。而我,只能看着他在极度疲惫中与人搏斗,最终哪怕是被救了,也挽回不了性命。你知道这样的感觉么?真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我于彦,此生誓死要定了他蓟崇的狗命!”
千帆轻轻颤抖起来,她的夫君,到底死在了别人的复仇里,死在了别人对他掌门之位的巧取豪夺中。那一场场权利角逐、尔虞我诈、血海深仇的倾轧里,死去的是她的夫君。
可他,何曾与这一切沾上过关系?他明明只属于青门,只属于她。
“殷无念,他真的只是你的绊脚石吗?”她的目光空洞,喃喃问。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很难受……
被人强行将他的不幸加到自己和周围人身上、覆水难收的那种绝望
啊啊,不过话说,我还是有读者的嘛hhhhhhh
☆、第5章
于彦笑了,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似是想了很久,关于他对殷无念是否真有兄弟情义。良久才低下头,耸耸肩,无力地继续轻笑着。
千帆双拳握紧,额前垂下的发被汗水黏住,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她低下头,流着泪,摇了摇头,无念,无念,我到底是做不到,将他带到你面前再下手。
不知从哪儿,飘下一朵火红的合欢花,许是哪一次的狂风,将它吹来了这没有花树的林中。颤抖着的红须花朵在令遥眼前落下,遮挡住他视线的一瞬,剑身刺入身体的沉闷声音传来。火红的花继续下落,他在昏暗的树林中看到她的身影,带着些微的颤抖,决然地将刺入于彦胸膛的剑抽出,鲜血喷涌,弥漫消融在她胸前的黑衣中。
千帆以剑支地,看着倒在面前的男子。她的运气向来还不错,随殷无念入了青门后,也一直生活在他的保护下,没机会接触伤人性命的事。殷无念去世后,这世间的残酷再也没有了屏障地扑面而来,她已记不得于彦是她这些天来杀的第几个人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缓过来,目光从于彦的尸体上移开,目之所及,满地鲜红,不仅仅是于彦的血。她抬眼环视四周,幽暗的树林中不知何时居然有了那么多人,密密麻麻,比树还多。噢,对了,对了,方才他们就来帮她了,在她们被偷袭的时候。在青门府的兄弟,是不是全都来了?
她的目光极力向前方的尽头延伸,然后她看见了穆淳,哪怕是在这么多身姿矫健的儿郎中,她也一眼注意到了他,他站在人群的最后,挺拔如松,面容秀若梅兰,此刻他眼中有着与其他人一样的哀伤,可其他人的哀伤是为了无念,他的哀伤却只对着她,带着更多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一个黑衣染血,一个锦袍玉立,隔着人群与幽暗的光线对视着,仿若隔着漫漫天各一方的光阴。
在穆淳眼中,这个女子再也不是曾经皇城中的穆轻璇,再也不是尊贵无比的嫡公主,再也不是那个看向其他宫人时,威严中带着温柔怜悯的小姑娘。
她曾趁着夜色翻上平王府的墙,告诉他令他难以置信的身世,那时她的脸上再没有威严,只有愤怒与难以置信,以及带他离开的坚定。
后来他们重逢于江湖,他在她脸上看到的是坚忍、倔强,是代替亡夫执掌青门的首领气势与杀伐果断,许多天了,他甚至以为,她天生就不懂得柔情。
直到此时此刻,她似一片被雨打落的叶,又像从泪水中被捞起一般,身上的泥土、血水、眼泪无不弥漫着悲伤。
殷无念,几年以前他是见过的,当真是个好男儿。听闻殷无念被于彦杀害的那晚,轻璇惨白着一张脸,下令全蜀地搜捕于彦,且要留着活口带来她面前,又召齐在蜀地的所有青门弟兄,硬是连夜将全部大理军赶出了安荣。大理军一路后退,青门一路追击,短短两日,大理军被逼退到木凉关,那时,他们已被打得只剩一半兵力了。
便是在那一日,穆淳奉令遥之命先大军一步赶到蜀地。那晚青门众高手决定暂时休息,以保存体力明日继续,大理军疲惫不堪,张守成怕此时逃出木凉关便再没有机会杀回来了,下令全军安营扎寨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穆淳是在战场上见惯了风云变幻的人,知道战事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便趁着夜色打枪匹马潜入大理军军营中,将对方得力的大将一一封喉。大将的帐篷与寻常士兵的不同,他寻找起来轻车熟路,对方发现时已经晚了。
他脱身后躲在暗处,大理王如同发了疯一般,誓要将下手之人碎尸万段。他命士兵们集合,向青门高手发动攻击,然而没有大将相辅,他如同一个光杆将军,无一人愿意听他号令。当初起兵本就是大理王一意孤行,此时人数折半,大将皆被杀死,还有谁愿意陪着他送死?除了几名极忠心的士兵愿意继续跟随他,其余人早就四向逃窜了。
所有人都震撼于江湖帮派居然可以力压大军,感叹青门的强大,然而谁曾知晓,青门中人引他入青门府内院时,他见到的那个浑身素缟跪于夫君灵前、不愿任何人近身的女子,才是这一切的幕后指挥者?
连他自己也不曾料想,会在此种情况下再次见到轻璇。
他们遗失彼此,真的太长时间了。穆淳看向牵着马的令遥,又觉得此次能来蜀地镇压大理王,也实在太过幸运。
那一晚,轻璇十分疲惫,却睡不着。
一闭上眼,便是殷无念最后躺在她怀中的样子,鲜血从他胸前的伤口涌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与她说,照顾好自己。
她从床上坐起,看向大床空着的另一边,抱着薄被任思绪蔓延开来。
今日在树林中回忆起的那些事,如今又浮现在脑海,殷无念谈及“天下”时,眼中似隐隐有着不甘的、期待的光芒。
她知他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他只是单纯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这世间可以真正太平,百姓可以真正心安。其实他们都明白这很难,但殷无念不会怕难,他会成为青门掌门,会成为全天下都知晓的一个厉害人物,他有他的抱负,有他的期盼。
她早该想到的,殷无念并不是永远只会围着她转,可她却真的曾一直以为,他只爱围着她转。
他们相遇时,她早已流落江湖。她与他之间,有过不打不相识的尴尬,有过她求他相救朋友的急切,有过他不求回报只求她在身边的自私,也有过她与他相处时的羞怯。
她也许不曾真正爱过他,只是太享受与他一起的每一刻,像是想要将曾经缺失的父爱和踏实感补回来,他待她好,她便欣然接受。他明明知晓,他的付出更多,却从无怨言,只求她在身边。
所以他才会甘愿为了她,冒天大的危险。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她也是半个江湖人,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随他过江湖人的日子,万没想到的是,他会死在一场权利的倾轧中。大理王起兵是为权,于彦夺位是为权,蓟崇陷害于正同是为权,现在想来,若说人在江湖便可远离纷争,听来何其可笑。她虽远在江湖,却也听过一些事,如今的大炎朝堂与六年前相比,竟是还差得远了,世道,也是差得远了。
哪怕没有大理王,没有于彦,殷无念身为青门掌门,是否这一生也终将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中?
他当真很爱她,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告诉她,包括他觉得于彦对他外热内冷,也向她倾诉过。可她呢,连她曾是炎朝的公主,都不曾告诉他。
他,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她不叫千帆,千帆只是她初入江湖时为了鼓励自己而取的名字,象征着阅历与智慧。那时飞雪、子珩、方湛都用白眼翻她,说她取这么个招摇的名字简直是忘了本了,好歹也该保留个姓氏。
可她姓穆啊,她确信,江湖人易惹事上身,她这张脸,再配上这么个姓,迟早要坏事的。若想好生活着,首先要把名字彻头彻尾地换掉。
好几年了,她一直以为,千帆这个名字会贯穿她此后的一生,没想到她还会遇到穆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开头是有些忧伤的,但是并不会一直忧伤~
今天有些晚了,困困困……晚安zzzzzzZ
☆、第6章
穆淳是在殷无念去世后第四日出现的,那时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见到穆淳,她竟不知自己的心境是悲极生喜还是恍若隔世了。
3/7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