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大炎的兵力都是强盛的,让周边国家望尘莫及,但大炎的百姓真的就安居乐业了吗?咱们如今这位皇帝,年轻时曾修过一条运河,曾御驾亲征北漠,也曾下旨令公孙将军率军出海彻底镇压了海贼,可后来呢?他觉得自己做得够了,便成日里在宫中享乐,各地敬献的奇珍异兽、美食美女如流水一般涌入宫中,听说皇城中如今加修了好几座宫殿,里面关着大批美人,都未曾得到过皇帝宠信,各地官员仍旧不断挑选美女送入宫中。而皇帝呢,夜夜歌舞笙箫,白日里甚至不上朝了,国事交给内阁,军事交给蓟崇,成日只在自己歇息的乾明宫中听他们上奏。”
说到此,平日里神采奕奕无忧无虑的严无忧竟叹起气来。
方湛也开了口:“最让人忧心的还是太子穆华。自皇帝将他封为太子,他便在在朝中四处笼络人心,结交了不少官员,这些官员都对他惟命是从,更可怕的是,他竟将朝中军权最大的蓟崇拢为自己的幕僚,两人一面治理军队,一面克扣军饷。”他看了穆淳一眼,眼前的这位皇子,看上去如同普通江湖人一般。普通的江湖人,若是心怀仗义,必是恨不得自己能改了这样的世道,只奈何手中没有权利。可穆淳呢?他是皇子,是除了太子以外,皇帝唯一的儿子,他相信,换成这屋内任何一个兄弟,只要拥有皇子身份,便会想要做那件最危险的事情。
这样一想,他忽而明白了,心头也轻松下来。是啊,穆淳所想的,是一件多么容易被理解的事,是一件多么众望所归的事?他们,身为江湖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第8章
接着他的话开口的,却是令遥。
“太子在军中培植势力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他该感谢他的母妃阮贵妃,当初太子刚继位,便是她令太子结交蓟崇、掌控军队的。如今他与军中一众大将打得火热,军中的风气早已不似当年,从前先帝器重的那些老将,多半被他逼得卸甲归田了。放眼看看如今的军队力量,虽然人数比先前更多,可用的将领倒是越发少了,加之军风不好,哪怕他们练兵再勤,战斗力也还是有所削弱。咱们这位太子倒是很重视军功,他觉得若是自己没有军功,在军中便不能服众,所以也曾多次带兵镇压叛乱。可如今大炎名声在外,哪个国家还敢侵犯?他率军镇压的,不过是些快要饿死的小部族的叛乱,或是农民起义,都是实力悬殊的战斗。他只需坐在马上指挥便可,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杀敌,这也算上过战场?偏偏如今军中风气如此,多是溜须拍马之徒,快将他捧上天了。”
他环视屋内众人,目光凛然,自有一番将领气势。
“众位都是江湖中人,耳聪目明,应该清楚在下所言并非刻意夸大。青门的情报网很密集,众位也许听说过,如今皇帝沉迷享乐,也并不太将周边国家放在眼里,所以每当有外国使臣来朝,负责迎接的多是太子,他借此机会大肆收取使臣礼品,乃至周边国家都觉得炎朝朝廷索要无度,有些小国国主,甚至要将自己的夫人卖掉,换取贡品,以保全自己的国家。”
这就有点可怕了,轻璇瞠目结舌,她一直被殷无念宠着,对这些事竟毫不知情。可看看屋内众弟兄,与她一样震惊的倒是少数。
她定了定神,道:“虽说青门一直以来不涉朝堂,不涉政事,但咱们毕竟是江湖人,朝堂之事事关天下苍生,咱们不能眼见百姓受苦、天下人遭殃。当初无念问我如何看待天下时,我说,要指望如今的朝廷令百姓安居乐业,恐怕无望,但炎朝气数未尽,做为江湖人,若是无恰当时机,最好不要趟这摊浑水。”
想到殷无念,她便一阵难过。摇头赶掉脑中汹涌的痛苦,她红着眼柔声问道:“那时我还未遇见平王。如今无念不在了,我只问问大家,现在,算不算是恰当的时机?”
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但在轻璇问出口时,大家选择低头思索。这样的机遇,算不算时机?
从一开始寂静无声,到有一两个人点了头,再后来越来越多人开了口。
没有一人附庸,所有人都反复问过了自己。
确定么?值得么?愿意么?
如果失败了,后悔么?
所有人,都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夜晚,天空繁星点点,水面波光粼粼。
青门府外的青水河旁,轻璇与令遥并肩而立,她慢慢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正疑惑令遥为何也一直无话,余光瞥见他低着头,俊脸上带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她忽然想起当日两人初见的情形。
好在此时天黑,不会被令遥看到她如同熟虾一般的脸色。
令遥仿佛感觉到她心中所想一般,侧过头看着她。
轻璇将头转到另一侧,装作漫不经心地沿河朝前走去。
令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穆淳并不爱跟我说关于你的事。”
轻璇停步回头,问:“那又如何?”
“若我想知道,你会告诉我吗?”
“哦?那么你也会告诉我你的事吗?不然这不公平。”
“当然可以。”令遥潋滟一笑。
“那你先说。”轻璇有些别扭地撅着嘴。
令遥在她身旁的石头上坐下,望着河中心,一轮圆月的倒影在那里轻轻荡漾着,带着清香的风迎面拂来。
“你如果问穆淳关于我的事,他会告诉你的。我告诉过他,跟我有关的一切,他都可以跟你说,因为我相信你。”
他伸直腿,把玩手中的一片紫叶:“我是安国公府的世子。”
“我又不是不知道。”
“却不是令传麾的亲生儿子。”
轻璇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笑:“咱们能好好聊聊实属不易,你非要在此时开玩笑吗?”
令遥斜眼看她,嗤了一声:“安国公待我如心头血,我如此开他玩笑,恐怕也不合适吧。”
轻璇目光一滞。
“我说的是真的,好不容易能与你好好聊聊,我自然会说些掏心掏肺的话。”他声音淡淡的,“安国公待我极好,如亲子一般,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关于我的身世,除了穆淳,再也无人知晓的。”
轻璇的心中如浪涛翻腾,她仍然不敢确定,令遥此刻说的事是真的。可若是真的,他将如此重要的秘密告诉她,意味着什么?
心头涌起不安的预感。那无形的巨浪,是会将她击打得难以翻身,还是会化作眼前的河,温柔漫过脚背,是会将她吞没,还是有涨有落。
令遥仿佛感觉到她的害怕,声音越发轻缓:“我的生父名叫孙闰,是前朝一位文官,他死于炎军攻进京城那日。父亲收养我时,我还是个襁褓婴儿,所以对生父没什么印象,也没多深感情的。”
炎军进京,离今时已有二十余载了,那时的很多事都已被世人遗忘。说起前朝,人人想到的都是朝廷腐朽、文婪武嬉、国力衰弱、民不聊生。那漫长的岁月实在不堪回首,在经历了炎太.祖皇帝盛世后,已无人愿去苦苦追寻了。
可轻璇自小便是与旁人不同的,多少朝中官员都不知晓的、如烟如尘的往事,她都在母后的教导下倒背如流,自然也听过孙闰这个名字。
那个人,是个与曾经充满腐朽昏聩的洛阳城格格不入的存在。最初,软弱的太后与年幼的皇帝倚身于他高大坚毅的身侧,缩在皇位上靠他清除奸侫、抵御外族、镇压内乱。直到他再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挽救衰颓的周王朝,太后和皇帝也怕了,朝中那些胆小、贪婪、好逸者的求和之言、保命之语将他们拉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一人苦苦支撑,却再也无法抵挡危墙坍塌之势。
最终帮他们消除了外患的,是手握重兵的冀州贵族穆氏。那时整个京城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而周朝皇庭却暗流涌动,人人皆为周皇室的存亡担忧,更为自己的乌纱与富贵荣华辗转难眠。那些受周皇室恩惠多年的官员,此时早已将那忠君之心抛之脑后,更有些人已经暗通冀州,为自己择了另一条前路。
穆氏之心,路人皆知。穷途末路的周朝早已日落西山,穆氏一族的崛起,在旁人看来,便如同天命所归一般。待到京城四面被围时,除了北面的安喜门,其余三门守军皆被炎军吓得丢盔弃甲,举手投降。唯独孙闰,一名文臣将领,岿然立于安喜门上方,面对着如密云般压境的炎军主力毫无退让之意,令城下率军主将于正同都心生敬佩和不忍。
那一役,没有什么惊天的力挽狂澜。一切结束时,甚至连城中百姓也都在紧闭的屋门内暗自窃喜,这个没本事保护他们的皇朝终于倒塌了,穆氏降过外敌千军万马,兴许能保得京城从此太平。
周朝从此灰飞烟灭,成了百姓们不能再提的往事,记得孙闰的人也就更少,只有极少的皇室中人会偶尔想起他,而后在心中感慨一番,却不言及。轻璇倒是听母后与先生说起过他的很多事。
时过境迁,曾经战乱迭起的天下历经了平定、昌盛、浮华,当年那个以文弱之躯背负朝代尊严的男人已长逝多年。可到了今天轻璇才知道,原来他的后人还活在世上,那人就是安国公府世子、守卫大炎北境两年的定北将军令遥。
是她身旁衣袂翩然的俊逸公子令遥。
她望着池心那轮圆月,听着渐渐消去的蝉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听令遥低低笑了,那笑声十分动听,似带着某种诱惑。
池水将二人的影子倒映得模糊不清。
“父亲事后才得知,我的生父死于破城那日的乱军之中。我生父此前出使冀州时,曾与他有过有过一面之缘,他心中十分难受,奔波多日,辗转寻到了我的母亲。母亲因失去丈夫忧思成疾,临去前将尚在襁褓中的我托付给了他,他将我带回府中,与他的夫人,我如今的母亲一起将我抚养长大。
那时政权初立,人心浮动,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将军夫人是何时有的身孕、何时诞下的儿子,于是我的身世便无人怀疑。后来太.祖皇帝登基,论功行赏,父亲对穆氏江山贡献很大,封了安国公,母亲成了国公夫人。他们成亲多年,不曾有过子嗣,我做为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安国公府世子。父亲母亲对我视如己出,悉心教养,后来我入了国子监,与皇子及众贵族子弟一同读书,父亲又另择了师傅教我骑射功夫,我便渐渐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见身旁的女子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叹道:“不至于吧,今日在堂之人,谁没有些复杂曲折的身世?就许你有、穆淳有、你那些手下有,我就不能有了?”
他一拉轻璇的袖子,令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轻璇,我跟你说了这么大的秘密,你要用你的故事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更啊
男主跟女主撒娇的情节呢~拉袖子什么的。
对了,你们觉得,关系尚在朦胧期的人儿们互相拉袖子这个梗可不可爱?我个人是很喜欢哒。
今天有点头疼、疼疼疼,天气又冷又暗,嗷呜……
☆、第9章
轻璇瞪着他,仿佛想看明白眼前的人对她到底是信赖多一些,还是好奇多一些。
两人面对着,僵持了许久。
上一次与人这样相对,还是殷无念在的时候。
他们新婚燕尔,她在房中待得闷了,想要穿上那身粉荷色的衣裙出门,他却定要她换上男子装扮,怕被别的男子惦记了去。
她不依,青门门内皆好汉,那会有那好色之徒?
他寸步不让,好色的好汉也是好汉啊,再说谁会将好色写在脸上?
两人便是这样眼瞪着眼僵持着。
恰如此时。
轻璇心中一惊,抽出衣袖,扬声道:“我的事你十有八九是知道的,况且别以为你是穆淳的朋友,我就得什么都告诉你。”
言罢又有些心虚,不知关于自己与穆淳过去的事他知道多少……或许,穆淳对他是知无不言的?
令遥的悬空的手一顿,放下道:“我知道你们的身世,也知道是你带穆淳逃出了京城,可后来……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仿佛是一个老朋友,重逢后问她,为何会在这里。他已经从穆淳口中认识了她那样久,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关于她的事,而她,此前对他了解多少呢?
她自小便听说过令遥此人,安国公家的世子,一个很出类拔萃的公子哥。她的父皇子嗣很少,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平王穆淳,另一个是阮贵妃之子、后来成为太子的穆华,女儿也只有两个,拥有嫡公主之尊的惠宁公主穆轻璇和同样是由阮贵妃所出的安盈公主穆娉婷。
按说皇帝子嗣单薄,该是每位皇子公主都很受宠才是,可众所周知皇帝是不喜欢穆淳的,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有太多人愿意亲近他。穆淳入国子监读书后,两位伴读对他的态度也是恭敬却不热络,唯有比他大四岁的令遥,自始至终将他视为好友,愿与他玩在一处。
多亏了令遥,穆淳在国子监的那几年才过得不那么难。
轻璇对令遥的了解仅仅如此,她在那遥远的记忆中搜寻过,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令遥。
也是在重逢后才听穆淳说起,这么多年他一直隐姓埋名在令遥军中,前不久令遥通过安国公令传麾,给皇后的兄长襄国公寄去了两封书信,其中一封是托襄国公转交给皇帝的,信中禀明,北境大军中有一名面部黝黑的士兵屡立奇功,偶然间被发现,此人竟是失踪多年的平王殿下。
“面部黝黑、偶然发现”自然是对皇帝的说辞,总不能说,朝廷搜寻多年的落跑王爷一直在军中,令遥却知情不报吧。
轻璇摇摇头,对着一个自己不太了解的人,不应该说太多。不过她明白,自她为自己和全青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令遥会一直留在她的生活中,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不急于这一时。
想到此,她淡然抬眼:“对于流落江湖、四处为家的人来说,青门是最好的归宿。”
年幼时,她生活在四面朱墙琉瓦的巍峨皇城中,端的是公主凤威,行的是古女莲步,读的是圣贤书,尊的是宫廷礼,遇喜笑三分,遇悲止于色,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束于一个“典”字和一个“庄”字。
皇后是个要强的女子,膝下又唯有轻璇,所以对她格外严厉。琴棋书画,礼乐女工,这些都是她必要擅长的,由皇后亲自教导。皇后不仅要求她成为最出色的女子,也希望她不逊于男子,为此,一向奉礼守制的皇后摈除了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旧念,令轻璇作公子装扮拜了先生。诗书上拜的是当朝鸿儒项颂良,骑射上拜的是兵部侍郎卓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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