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歌的住所在在馆内最深处,轻璇和令遥随着姑娘绕过一座座清雅楼阁,令遥坐在亭中等候,轻璇则来到那间不起眼的独屋前。
轻扣房门,一声温和的“进来”,轻璇推门而入。
屋内明亮舒适,置物不多,除却墙边和角落,沉色暗纹的木地板上只放置有一盏矮几,一旁铺了几个软垫,“雪月馆”的主人此时便盘腿坐在榻上笑意盈盈看着轻璇。
轻璇站住,一股令她安心又揪心的暖意直钻心底。
令遥一直坐在距离阑歌的楼阁有一段距离的凉亭内。
凉亭周围是一片很大的池塘,他侧目望去,似乎池塘里还有不少鱼。
人都道娼妓坊是污浊之地,可这里的环境清雅得很,连水都格外清澈,整个馆内充满灵秀之气。
然而,所谓“水至清则无鱼”,看似透明纯净的地方,其实也蕴藏着许多秘密,“雪月馆”是青门一处很重要的搜集、传递信息之所,出入的人十分繁杂,有的人甚至有双重身份。
但对于更多的人而言,这只是个令人放松身心尽情享乐之所,他们没有防备,将自己的隐秘无意间留在了这里,然后离开,彻底忘记这个地方。
这些旁人看不出的事情,池中的鱼儿却知道。令遥转过身子,若有所思地趴在栏杆上,听得一阵窃窃私语声。
他的耳力一向很好。
“你们在看什么?”
“你看你看,凉亭中那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身姿翩翩,英俊洒脱。”
“他是谁?为何独自在凉亭中?”
“不知道呢,听说是晓芸带他进来的。”
“我看晓芸带了他与一个姑娘一同进来,那姑娘好像去阑姐房中了,长得可美了。”
令遥听到最后一句,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何止是美。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8章
“阑姐的客人啊……那咱们别看了,都忙去吧,一会儿阑姐看到要说咱们了。”
几位姑娘边走边回头,磨磨唧唧离去了。
令遥继续趴着看那些鱼。
过了很久,阁楼的门开了,轻璇小步跑到令遥身边,笑吟吟道:“阑歌说想见见你。”
“嗯。”
令遥起身,随她同去。
阑歌如今已是三十余岁的芳华,曾几何时,她只是周朝孙府深宅内的歌姬,有着不输府内总管的待遇,也算是锦衣玉食、无忧无扰。
她与青鸾的歌舞是在孙府学的,哪怕如今孙府的主人和府邸都不存在了,歌舞技艺仍旧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岁月和变故并没有给她的样貌带来更多改变,只是在她脸上刻画出了一些并不明显的世故。她呆呆立在矮几前看着令遥走近,颀长挺拔的身姿、英俊的脸、乌黑深邃的眼眸、唇微抿,一副想要微笑却始终蹙着眉的神态。
一看就知道,他是孙大人和孙夫人的后人。哪怕旁人看不出,可她就是知道。
令遥见了眼前女子,有许多的话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见对方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其实答案是什么都好。
左右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左右他们都曾痛苦挣扎过。他有些颓丧地垂下眼,用余光瞄着轻璇。轻璇漂亮的眼珠转来转去,看看他,又看看阑歌。
“公子。”阑歌叹息着开口,“若无当年之变,我该叫你一声少爷。”
令遥的目光变得迷茫而飘散。
少爷。
只有安国公府的人这样称呼过他,在外人面前,他是安国公府堂堂正正的、唯一的少爷。
现在国公府变成了侯府,他也再不是什么少爷,而是炎朝的侯爷了。他为炎朝效力,入的是炎朝军队,驻守的是炎朝边境,对抗的是炎朝的敌人。
没有人猜想过,也许炎朝才应该是他的敌人。他的生父,为了前朝鞠躬尽瘁,最终死于炎军的乱马下,斩杀他父亲的人甚至得到了爵位。他出生的那座府邸,后来也被抄没了,当年孙府如微芒般的光辉,早已湮灭在新朝代的光芒万丈中。
而他,却被炎朝的将领所救,视为己出抚养成人,入了族谱,袭了侯爵。他的养父告诉他,要舍弃自身的怨念,去保护更多的人不受欺凌,所以他以炎朝贵族的身份成为了炎军的一名将军,抵御外敌、铲平内乱。现在炎朝面临衰败腐朽,他还要拯救它。
会不会很讽刺。
可他不觉得,他始终觉得,自己从未做错过,也并不曾对不起谁。
令遥收敛了目光,平和地看着阑歌。
阑歌笑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如此,我也放心了。”
于是三人坐在矮几旁,娓娓叙述着这些年发生的事,阑歌跟令遥说起了孙夫人,一个温柔娴静赏花吟诗度日的前朝贵族女子,荒淫的朝政不曾改变她的一颦一笑,她深知作为女子自己什么也决定不了,只安静相夫育子,可最终朝代的更迭还是夺走了她的一切。
三个人聊了许久,感叹命途跌宕,庆幸如今各自安好,一会儿红了眼眶,一会儿又谈笑风生,反反复复,过了一个时辰轻璇才想起要跟阑歌学易容的事,便拉着阑歌的袖子撒娇,阑歌捂着嘴笑:“瞧你这样子,好像我不教你似的,让令公子看见也不知羞。”
轻璇本无一丝矜持地晃着阑歌,闻言却停了手,脸微微发红。
阑歌拍着她的头道:“我的梳妆台在楼上卧房,那里有铜镜,你要对着铜镜学才行。”
轻璇笑,推着阑歌上楼:“那我们上去,你教教我。”
又回身对令遥道:“要不你在楼下等我们一会儿?”
令遥勾起嘴角一笑,点点头。
阑歌看了眼令遥,低下头思索片刻,又被轻璇催着上楼去了。
楼上的绣房不似楼下一般明净简洁,缤纷的绫罗绸缎堆叠着,充满了闺阁女子气息。轻璇摇着头感慨:“想到要在如此绮丽的闺房里,将自己化装成个彪形大汉,无奈之情难以言表。”
阑歌冷哼:“化装成彪形大汉,你这个小身板还做不到,化成个温润如玉小公子还是可以的。”
轻璇嚷道:“不行啊,我小公子的装扮已经有很多人见过了!会被人认出来的!”
“你那不叫化装,叫女子穿男衣,我教你化的小公子,旁人看不出是女儿身的。”
“不帖胡子也可以?”
“当然,很多装扮都是通过改变细节决定的,比如画眉毛、眼部和脸颊的肤色、唇型、发际,再做个逼真的假喉结……”
阑歌拉着轻璇在梳妆台前坐下,一点一点,手把手地教她,在脸上涂涂抹抹,摆弄一番。渐渐地,铜镜中映现出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轻璇初步掌握了易容这门手艺。她想起来自己带给阑歌的红江胭脂还在楼下,心念一动,窃笑着跟阑歌要了一身男子衣衫换上,一手背在身后,昂首阔步摇着扇子下了楼。
令遥仍坐在矮几边,手中翻着一本大概是从书架上找来的书,听见脚步声抬头望过来,一愣。
轻璇也不说话,径自走到他身前,用陌生又挑衅的眼神看着令遥。令遥憋不住笑了出来,轻璇立时拉下脸:“看来化的还是不好。”
“挺好,挺好,”令遥忙解释,“只是我想着,这么个俏公子,方才我们说话时一直待在楼上,定是耐不住的,所以只能是你。”
轻璇无言地审视他。
“再说了,你不是上去学易容的嘛,你扮成男子还能是什么样啊,不就是个小白脸……啊!”话还没说完,就被轻璇一巴掌拍在肩上,随即转头拿过装胭脂的包裹上楼去了。
令遥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短一点哈,因为不然的话不知道断在哪里……
☆、第59章
“我路过红江时顺便给你买了些脂粉,”轻璇将手中包裹递给阑歌,“天快暗了,一会儿还有客人来,你上妆吧,可以试试这红江胭脂,我们就先告辞了。”
“别呀,”阑歌拉住她,“你多陪陪我。”
轻璇也舍不得阑歌,于是依言挨着她坐下。
阑歌一边用指腹沾了胭脂在唇上描摹,一边道:“果真是好的。”
轻璇笑眯眯看着她。
阑歌感慨一般看了她一眼。
“我素日身在莺巢燕垒中,近些年来有些疲倦了,等你们事成,我便将这雪月楼转给别的姑娘,自己养老去。”
“养什么老?”轻璇叫嚷,“哪里就老了?待到事成,我就接你回眉山,那里可美了。”
阑歌笑吟吟地应下。
空气里有静谧的清甜。
阑歌一边描眉一边问:“怎的青门也不派个高手保护你?只有令公子随行么?”
“本来还有方湛的,就是那个我初入江湖就认识的朋友,可我临时决定让他去趟扬州。”轻璇趴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她,“哎,派什么派呀,都是我派的,我想让谁保护我,谁就得保护我,我不想让人跟着,他们便都各忙各的去了。”
阑歌细细梳妆,样子专注极了。
轻璇在念念叨叨。
“见到你真的好高兴啊,感觉就像找到了港湾一样,说真的虽然我离开家以后才遇到你和青鸾,但你们当真是对我雪中送炭的人,比我父母还要令我安心。”
阑歌想笑她居然拿女子当港湾,又想到殷无念已故,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
轻璇见她不搭话,便自己说得更起劲。
“后来遇到的人,也就方湛还比较可靠,子珩完全就是个小少爷,很多事都做不来,飞雪呢,到底女孩子家,太过秀气胆怯了些,嗯……不过现在气势完全不一样了,少夫人了嘛。”
“离开你以后,最令我安心的人便是殷无念了,可是他到底只是给了我归宿,给不了我一生安稳。”
“跟着穆淳是很安心啊,可穆淳将来要娶妻生子,要治国安邦,能分给我的关心只有很少一份吧。”
“搞得现在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个令遥。”轻璇自己都没注意到,说这话时她笑了,笑容虽浅,却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那种。
“你知道吗,他在青门府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奇了怪了。”
“哦哦,可是青门的兄弟也都不把他当外人,这更奇怪。”
“可能他是仗着自己在平定大理王之事上有功吧,”轻璇此刻也注意到了自己的笑容,强行将笑意收起来,努力蹙着眉,“可那功劳都是穆淳的呀,他不过是将穆淳派去了,算什么功?”
“哦,不过他在大理的时候救了我,都怪奚云那个小子,来得那么慢……”
她突然想到什么,捂住自己的脸,又马上将指缝撑开,露出眼睛瞪着阑歌:“你知道吗,他见到了我把眉粉涂满全身的样子!”
然后伏在梳妆台上嚷嚷:“他每次见了我,都要用教训的口气同我说话,好像我什么都不懂似的。”
又一下子支起身子:“左辛也是啊,不过左辛比他好。”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阑歌:“你知道吗,左辛真的是个才子,虽然有些傲气……什么时候我也带他来跟你认识啊!
虽然同为穆淳的幕僚,我们除了日常斗嘴倒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想想还挺奇特的。”
她呆呆坐着,而后又缓缓趴倒了梳妆台上,拿起一支璎珞钗把玩,眉头渐渐皱起。
“永乐城被下水毒时,左辛已经去京城了,令遥倒是在,哎,你说啊,他一个将军,居然被皇帝派来做为迎接穆淳的礼官,不过一个小小侯爷而已嘛。”
“穆淳走了以后,令遥便以处理水毒为名,堂而皇之地在永乐赖着不走。”
“……不过那时确实也是害怕还有残毒,有人饮用了有残毒的水就不妙了。”
“可后来事情都处理完了啊,他该要回去复命的,却还一路走得那么慢吞吞。”
轻璇想来想去,似乎没有其他能抱怨的事情了,转了转眼睛,抬头看着满室琳琅发呆。
阑歌终于将自己装扮妥当,见轻璇不说话了,淡淡道:“你是不是喜欢令公子?”
“啊?”轻璇惊得一跳,“什么?”
“你的心思,似乎全都在他身上,你自己不觉得么?”阑歌温柔地笑,并不看她。
轻璇张着嘴没说话。
阑歌将木梳放下,将梳妆台上散落的物件一样样归置起来。她见轻璇被她的话弄得有些无措,不禁摇了摇头。
轻璇回过神来,摇头摆尾地解释:“不是不是啊!阑歌,你这样不行,我一个有夫之妇的名声要被你搞坏了!我只是看穆淳把他当哥哥,才与他亲近些的!你千万莫要胡乱以为啊!你的以为会冤枉死我啊!”
阑歌闲闲倚坐着,漫然开口:“当初掌门派人帮你寻到我时,你见了我光顾着高兴,拉着我说了一整天的话,最后才想起来告诉我你要成亲了。
可如今呢,你我好歹也是久别重逢,你一直都在帮令遥向我打听他亲生父母的事,连他自己都没你那么上心,叙话时也是,说了你自己的事,又要说一说令遥的事。
我看他在一旁看着你也觉得挺好笑的。
你看啊,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方才不方便说的事情,现在总算找到机会来跟我抱怨了,啧啧啧……你就是憋在心里太久了。”
说罢一脸了然地嗤笑。
轻璇的脸红了一大片。
阑歌静静看着她,直到她脸上的绯红退去,才温言道:“璇儿,你想想,当年离开京城时,你可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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