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淳摘下冠帽往书房走去,推开门,原本垂首坐在一旁无聊摆弄自己手指的人转过头来看向他,皎皎如月的脸上透出笑意,入京几月,他脸上比从前多了几分刚毅之色,看来京城确实带给了他些许不适,不如蜀地物华天宝的环境令他自在。
穆淳走近,左辛望着他傻笑了一会儿,忽然又躬身,乌发自雪白的衣衫上滑落,无比正经地冒出一句:“草民参见蜀王。”
穆淳挑眉:“既是草民,行礼怎的这般草率,跪也不跪?”
左辛微窘,瞪他一眼:“你怎么变得跟轻璇一样了?”
穆淳笑了起来:“我们本就是同日所生,与双生兄妹有何区别?”
于是两人言笑晏晏坐下,谈了些别后发生的事,语气十分随和。
“你是说,皇帝让你去查京城流传诗歌的幕后指使?”左辛挑眉。
“是啊,我心中本已有了打算,可他这么一指派,我便将先前的计划推翻了,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嗯……”左辛想了想,“他让你查这些,说明他已不再提防你,将你认作亲生儿子了。如今他信任你,这件让他寝食不安的事自然是交给你查最好。你在京城根基不深,做起事来也不用避忌谁,换个人做的话,谁知道他是好是坏,又会不会借机攀咬,或者嫁祸于人呢?”
“唔,可能是,”穆淳回忆起皇帝的样子,“他从前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本已模糊了,可不知怎的,过了几年再见到他,倒让我记起他从前的样子,十分清楚。
不得不说,我是像他的,虽然我也像母后,可与母后只是神似,至于五官脸廓,却是像极父皇的。”
左辛笑言:“那是好事啊,咱们从前做了那么多,除了为你提高威望,便是想要为你在你父皇心中搏一个重要地位了。如今他既喜欢你、相信你,日后你做事便会事半功倍,省去许多麻烦。”
穆淳侧首看他:“你呢?还是不想做官?”
“项大人也提议让我进入官场,说我有了职务更方便帮你,”左辛柔柔脸,“可我拒绝了,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身份自由,言行才自由。若一言一行都受限制,还怎么最大程度帮到你呢?”
穆淳大笑:“你啊你啊,到底是受不得拘束。”
初秋暖阳照得窗棂明晃晃。穆淳喜爱极了这样的光景,他,左辛,轻璇与令遥,还有所有站在他身后的人,都不爱争斗,也不爱伤害无辜。既然夺.权无需血雨腥风,那么他惟愿此后的京城岁月如同这初秋安静的阳光,哪怕内里暗流汹涌,在外人看来也要风平浪静。
这恐怕就是他与父皇的不同吧。
令遥背着行囊来青门府时,轻璇正在听帮中人汇报帮务。
轻璇正入神,忽见一个长长的影子随着殿门外的阳光斜斜映照进来,极其修长挺拔。
其余人也感觉到,都回过身望去,秋日清晨的熹微阳光下,那年轻俊逸的男子便那样安静立着,众人纷纷热情招呼:“令将军来啦!快进快进!”
轻璇抽动着唇角想,我这个代任掌门还在这里,你们倒自顾自准了他进来听帮务。
令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看你们好像在讨论帮务,我先到东厅去等吧,一会儿再找你们聊。”
一个长满络腮胡的长老级人物忙上前拉他:“我们的帮务,令将军有什么听不得的?”他将令遥按在椅子上坐好,“你就哪也别去,在这听着,一会儿我们也省得去东厅寻你。”
其余人都笑着称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连个皱眉头的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周末过得如何呢?
☆、第55章
“夫人,方才的事,如何处置是好?还请您示下。”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子转向轻璇,欲要继续方才的话题。
“就按你说的办吧。”轻璇无奈地扣一扣桌案,这么重要的事,他们都越过她擅自决定了,一件小事还需要她来拍板么?
整个殿内唯有令遥看着她若有所思。
议事完毕后,众人亲亲热热拉着令遥一道离去了,轻璇隐约听到他们边走边问令遥为什么带着行囊,令遥好像是说准备回京了,来青门等掌门夫人一路入京。
她伏于案上,心思恍恍惚惚,上次才沉寂下来的心,如今又在隐隐打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黄昏时分,轻璇来到殷无念的墓前,想要与他告别。
远远便望见殷无念墓前一个灰色长衫的背影席地而坐,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的话语停止了,转过头来望着她。
“你怎么在这?”轻璇有些诧异地看着令遥。
“一直很遗憾,不曾与殷掌门相识,”令遥轻轻开口,“想来看看他。”
轻璇一时有些伤感,无言以对,只静静拎着一篮子纸钱在墓前跪下,从怀中拿出火折,将一片纸钱点燃。
令遥轻声道:“殷兄,轻璇还有话跟你说,我便不打扰了,日后若我再来眉山,一定还来看你。”
说罢起身,对轻璇略一点头,转身离去,轻璇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去望,男子衣袂飘飘,迎着和暖的微风越行越远。
云蒸霞蔚的洛阳皇城内。
气势虚浮的帝王带着几分讶异看着立于堂下的年轻男子。
“你是说将诗中所述之事一并严查?”
“是,”穆淳颔首,“诗中所言之事,样样直指我大炎军队,作诗者甚至臆测军中施暴欺民之人有皇室在背后撑腰。儿臣猜测,恐怕确有军中之人目无法纪、祸乱安治,甚至扬言朝廷对军队无控制之权。想要抓到作诗造谣之人,消除民间对朝廷、对父皇的不当看法,一定要先止住军中这股不正之风,这样才便于咱们理所应当地将那传播诗歌之人正.法。”
他抬头,见端坐上方的人沉默不语。
“父皇,很多事儿臣都有耳闻,”穆淳跪下,“当真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败坏父皇的名声了。”
皇帝的眼神一动,望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年轻男子,面部有一丝细微的颤抖。他平静下心,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有这般心思实属难得,也罢,就按你所说,再查细些吧!”
穆淳在乾明宫中用过晚膳,出宫时夜幕已覆盖了整个京城,他翻身上马,望着眼前笔直的马道,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浅浅弧度。
八月五日,轻璇与令遥启程上路。
轻璇料定自己入京后是要女扮男装的,而此次随令遥一路同行,难免引人注目。未免日后被人识破身份,轻璇决定这一路不扮男装。
令遥抿嘴一笑,想到两人一路行去,若如平常一般打扮,似乎太过招摇,于是决定穿得寒酸些。
上路时,轻璇作普通民妇装扮,一身白布裙,腰间缠着简单的布条,裙摆很厚,盖住布鞋和纤细的脚腕。令遥则依旧是一袭灰袍,只是这身比之前那身旧了很多,腰间同样缠着布条,两人站在一处,倒显得是一对夫妇一般。
天未亮,两人便骑着马出了青门府,行过那片树林时,轻璇笑:“穿成这样骑马,似乎还是头一次。”
“你从前出门都是男装?”令遥有些惊讶。
“行走江湖,女子容易被欺负,”轻璇舔了舔嘴唇,“就算被人看出是女子,身着男装到底显得强劲些,行动也方便。”
令遥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轻璇奇怪地问。
“你入京后,还打算跟在蜀地时一样,穿身男子衣装就算易容了?”令遥皱眉。
“不然怎么办?”轻璇诧异。
“京中之人可不像永乐城的人一样好糊弄,看你女扮男装,便道你有几分来历,不敢跟你叫板。京中富家女子很多,有不少都爱扮男装出门,所以你不管着男装还是女装,只要不出手露出功夫来,人家都当你是个弱弱的小娘子,没人拿你当男儿对待的。”
轻璇一愣,有些无措。
“所以,你不打算学一学易容吗?”令遥扬眉。
“易容……”轻璇有点排斥,令遥看出来了,她当真不喜欢改变自己的容貌。
和那些将自己浓妆艳抹,打扮得娇花照水的女子相比,她真是真实太多。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心道,遇见你之后,我早就不懂得欣赏她们了。
轻璇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呆呆不知望着何处。
令遥回过神来,见她良久不说话,道:“我知道你不想易容,也嫌麻烦,但这是很必要的。你若是个男子,便少了许多人关注你,行事会方便许多。”
“可我并不想太低调,”轻璇道,“成为一个显眼的人,才能更大程度地帮到穆淳。”
“像左辛一样?”
“像左辛一样,又与左辛不同。”
令遥眉头皱得更深。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想到了一个阔别很久的人。”轻璇脸上浮现笑意。
前边的树林茂密起来,轻璇走神,手中的缰绳松了好大一截,那马儿自顾自绕过一颗颗树,歪歪扭扭地向前走。
“喂!”令遥跳下马,牵过轻璇手中的缰绳,“快要见到左辛了也不用这么激动吧,马都不管了。”
轻璇一愣,看见他脸上难以掩饰的不满,下意识地忙着解释:“我说的人不是左辛!”
“那是谁?”
“之前跟你提起过的。”
“谁?”
“在云岗镇,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令遥心中一凛:“你是说……”
轻璇叹了口气:“我倒是想让你见见青鸾的,可她早已不在了。”
“你要去见阑歌?”
“是,阑歌在风月场里历经半生,该会的都会,且她入青门已有几年,易容之事难不倒她。
左右我们也要路过长临城,倒时我去看看她,顺便让她教我易容术。”
“你又要去青楼了?”令遥将马拉停。
“令将军,你管得有点宽了。”轻璇坐在雄壮的马背上,盈盈身躯不堪一握,面目却和善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我已不再是当年云岗镇莳花馆内的那个小姑娘了。”
令遥嘴唇动了动。
“令将军,如果不放心的话,你可以随身保护我呀。”轻璇随口玩笑。
令遥的表情却认真得很。
“你到底想说什么?”轻璇收起笑容。
“轻璇。”
“嗯?”
“带我去见见阑歌吧。”
……
“好。”
天边淡色的月牙被隐没,阳光渐渐照进树林,令遥一手牵着一匹马,轻轻踏着落叶向林外走去,秋林寂寂,唯有轻踩落叶的声音围荡在耳边。轻璇坐在马背上,放空了双脚,一下一下地踢着空气,脸上逐渐挂满了天真肆意的笑,面容剔透而白皙,在树影斑驳的林间仿若仙子。令遥听着笑声回过头来,深邃的眉眼间也染上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一点哈
因为不然的话不知该断在哪里……
刚回家,所以更得晚了点,晚安zzzzzZ
☆、第56章
而穆淳自从领了旨意,便自顾自地忙起来。秦故给他拨了一些人手,穆淳跟他们强调过此案是由皇帝亲自下令调查,调查过程中切莫惧怕,有什么事他担着。
于是也无人敢怠慢,一一领命下去,加之事情本就是左辛挑起,穆淳心中脉络清晰,很快便查出一大批与打油诗内容有关的官员。
军中风气不正,是人尽皆知的,军官的调派、军饷的发放、军官的考核从来都不公允,而这些都与兵部、吏部、户部有莫大的关系。由于穆淳本来就通过青门密探和襄国公府、安国侯府的势力将京中高官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所以纠出与太子、蓟崇等人沆瀣一气的官员并不是难事。
吏部尚书,便是太子的支持者,这在京城不是秘密,而他的手下、整个吏部有多少人忠于太子,还有待详查。
户部尚书秦故,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穆淳与他相处多日,并没有发现他与太子勾结的证据,而皇帝也并不是耳聋眼瞎,他让穆淳跟着秦故,便能说明秦故的清白。可户部还有一个左侍郎禹春茂,此人生性贪婪,早已与军中势力搅合在一处,除此之外,他还用尽各种手段敛财,是个道貌岸然、毒蛇心肠的人。
至于兵部,早就一片乌烟瘴气了,这些年来兵部官员任免得最为频繁,廉洁奉公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至于诗中提到的官兵辱民之事,其实并不少见,纵容手下为所欲为的将军也极多,大炎的军队管理这些年来趋于松散,士兵的闲余时间较多,休息时偷偷溜到街上乱窜,军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日一长,士兵们越发胆大妄为起来,横行街市、凌弱欺民,洛阳府尹胆子小,加之收了太子的好处,小事不作为,大事往上报,报上去自有他人解决。
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被收买,自此整个京中秩序彻底陷入了混乱,慢慢地京中官员分成了文官和武官两个阵营,武官多是由蓟崇等人提拔,作风败坏者不在少数,随着声势渐强,渐渐不再将文官放在眼里。而不少文官为了不丧失实权,便与武官输送利益,获得军队势力支持,其余文官便只能可怜兮兮地仰人鼻息了。
就比如说有个名叫池庸的将军,在自己军中大肆克扣军饷,引得手下士兵不满,其中有个手下是言官陆丰年的亲戚,陆丰年得知后心中愤慨,在御前参了池庸一本,皇帝命人调查此事,还没来得及责罚,陆丰年就在下朝回去的路上被揍了一顿,半个月没下床。
此事皇帝并不知晓,只是在查到克扣军饷之事属实时责罚了池庸,罚掉半月俸禄。穆淳查了此事,发现池庸并不是将所有克扣的钱银都收进了自己腰包,而是掏出大部分“贡献”给了蓟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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