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是先帝与陛下,皆不允有东楚叛将的传闻,便追封了苏伯父为耀武将军。只是此事虽然被按下,老些的朝臣却也都记得,私底下议论纷纷,苏阆然幼时听得多了,对外人言语多有麻木,对建功立业并没有我等这般热衷。”说着,穆子骁又道,“只是没想到,他在陆侯背后,竟也有了报国之心,着实令我意外。”
若非背后的伤痛委实难熬,陆栖鸾倒是想多听一会儿,便道:“我记下了,你既与他相熟,日后京中若有变故,愿君守望相助。”
两边都刻意留了一层关系,往后无论这盘棋如何下,也总还有气在。
“此人看着朴实,倒也不是个傻子。”
随后跟来的侯府长史道:“侯爷可是觉得此人不可轻信?”
“也不是,他们这些久在边关的军伍之人,受功勋世家教导,既要守节又不愿得罪朝中小人为自己麾下将士招祸,自然就要学会装傻,宋相这回倒是好眼光。”
长史看着陆栖鸾左眼写着个老谋,右眼写着个深算,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侯爷,那御尺可是硬得很,您不觉得疼吗?”
陆栖鸾:“……”
陆栖鸾:“快、快快扶我上车找大夫!嘶……哎呦哎呦我的筋都快给拍散了……”
……
“原以为他武官多有傲气,原来不过是个女人手一勾就傻乎乎跟着走的……”
“哼,怎么说也是正二品金门卫大统领,若是这等富贵落在你头上,你不去要?”
“也是呢,谁让我们是文官,没那个命呢。”
到场相贺的大多是文官,且大多是一度被陆栖鸾打压过的文官,经过今日之事,有的心中惴惴,便非要嘴上发酸掩饰。
旁边年纪大些的文官重重咳了一声瞪过去,那些人便立时改口又挂起陆栖鸾来。
“不过抽妖妇那两下,倒真是过瘾,一解胸中郁气啊……”
这是他们惯有的解决内斗的方式,只要提到陆栖鸾的名字,就会绞干了心思冷嘲热讽,你一言我一语,若是骂女人骂得出彩,便会得到好一阵吹捧,顿时心魂都畅快了万分。
“说的没错,今日见那妖妇挨打,多少算是出了我等一口恶气,请诸位去蕊香苑吃酒可好?那新来的头牌,模样倒是和妖妇有几分相似,诸位可想看她求饶之态?”
“哦?果真有这样的?!”
“快、快引路!”
出了宋府的地界,平日里朝上唯唯诺诺的官吏,此时丑态毕露,一路高声谈论,待他们七八辆马车入了后庭后,却发现此地往日的莺歌燕语全然消失无踪,像是都关起门来回了里屋。
隔着马车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一滞,有人掀起车帘来,道——
“怎么回事?女人呢?”
他话音一落,朔风卷着一个灯笼壳儿从地上滚过去,那官员刚要作色,便看见那灯笼上沾满了泼溅的血迹。
“这是……”
有聪明的及时反映,慌张道:“不好,是枭卫府杀人封街,快走!别惹事!”
已经是好久没有见过了……枭卫杀人的场面,他们曾为皇帝爪牙,一旦倾巢而出,便一定要把活儿做得干净,不止要杀人,如果事态严重,还会清理掉所有看到他们出手的人,无论他是不是朝廷命官。
官员们想逃,可却晚了,坊门徐徐关上,落锁,四下的枭卫,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别慌……我们是朝廷命官,又没有犯事,枭卫再怎么嚣张也要讲证据!”
官吏们强自镇定,正要寻他们上司说话时,愕然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那不是赵……”
准确地说,是前·枭卫府府主,正与现在的府主一并走出,衣角还沾着几点猩红暗色,显然是甫饮血未尽。
“易门的外门在京中的主据点便在此,门中虽有天演师,却是只独观大略,其余情报琐事,皆由此地传达……这个投名状,陆侯可满意了?”
赵玄圭言罢,皱眉看了外面几辆马车上愣怔的官吏,道:“不是封了坊市吗?这些人为何要放进来?”
“不是放进来的,是闯进来的。”
苏阆然少有这种……看人时,丝毫没有人味儿的时候,一旦有,即是动了杀机。
赵玄圭皱眉道:“分明是你故意放进来的……这些是左相的门生?”
陛下有令,清剿□□里一切易门余孽,若发现朝臣与之勾连,就地格杀。
赵玄圭看他神色,又好似想到什么,道:“可是为了适才密报说的,陆侯受左相三尺之事?”
“不是,她有考量,我不必管她太多。”
“那你现在这是?”
“她有她的考量,我有我的做法。”
“那你要做什么?”
苏阆然将手上的名册一納一折,掌心按在身后刀柄上,道:“谢你的投名状,顺便借我打条狗。”
——主人老迈不宜下手,就只好先打他的狗。
……
左相府。
酒空盏冷后,随着宋明桐搬去了早该给她配的少卿官邸后,整个宋府弥漫起了一股阴惨惨的鬼气。
“走了、都走了!都走!”
宋夫人的哭声从后院传来,又渐渐在呜咽里消失。
宋睿让想留下来商议的其他朝臣世家散去,独身座在空荡荡的厅堂间,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的落雪,不多时,有人自雪地里缓步踏来。
青衣,黄伞,看似温善的面貌……待轻抬伞尖时,露出的眉目,却又带着一丝幽然妖异。
“恭喜,今日之后,亲人离心,权政不稳,麾下有用之人尽随政敌而去,只待入夜后一条白绫,这桩戏便要落幕了。”
“你说的没错,她就是来克我宋家……克我东楚的。”
宋睿的声音如同枯朽的木桩一般,哑声道:“何来的恭喜?”
“我是在恭喜我自己……宋相既已至悬崖末路,也该悟得断舍之道了吧。”
来人的话语仿若一剂诱人的毒,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后,宋睿蓦然大笑起来,在原地踉跄数下,嘶声道——
“对……说的对,老夫为东楚效忠一世,自然明白什么对东楚好,这东楚、这东楚宁舍外人,也不能舍与妇人!”
伞柄搭在肩头,叶扶摇笑了笑,微微颔首道——
“好,有宋相这句话,在下便放心开局了。”
第139章 内忧外患
边关的城楼随着天边最后一线黄晕收束,慢慢上了冻, 晚归的寒鸦想在城墙的缝隙上歇歇脚, 也都站不住, 拍打着翅膀落在城楼下的雪地里, 用尖尖的喙在雪地里扒了扒, 叼出半截冻成了石头的手指, 随后振翅飞回了巢中。
“陈幕僚可算回来了,王爷自从得了南王被杀的消息后, 便一直暴躁易怒, 旁人的话但凡有半分不顺耳的, 立即推出去斩了……请陈幕僚好好劝劝吧。”
带着南亭延王的遗体出关不是件容易的事,陈望卸去了乔装,换上西秦的官服,一路穿过军营,将西秦军士的惨淡神情收在眼底, 心中三分了然,待入了蜀王早已准备好的灵堂时,发现这位现在掌控西秦军政的异姓王早已坐在南王灵前, 将一张张黄纸烧尽。
“王爷。”陈望上前, 俯首一揖。
“……这回辛苦陈卿了。眼下战事不利,那东楚守将狡诈多变,军心浮动,陈卿回来,孤王就放心了。”蜀王赫连霄干哑道, “稍后孤王便派人将参军印鉴给你,今后这军中各部调动就由你……”
“王爷该不会只想问我这个吧。”
蜀王沉默了片刻,手中黄纸捏紧,道:“南王为何走得如此惨状?易门高手如云,为何会置她于险地?!”
“王爷息怒。”陈望淡淡道,“我有直言刺耳,王爷可愿听否?”
“说!”
陈望道:“南王意欲冒进,掳了东楚东沧侯后未杀,反留之欲以此制衡易门之主,被倒算而死,不意外。”
“一个妇人而已,机缘巧合得晋侯位,足见东楚上下昏聩无能,怎么又和易门之主扯上关系?简直无稽之谈!”蜀王暴怒,握拳欲砸,又堪堪在灵位边停住,恨声道:“你才来我西秦不久,不知易门之事。”
陈望微微敛眸,道:“请王爷指教。”
蜀王拧眉道:“我当年不过是异姓王庶子,生母被世子杀害,最后到我也快被暗害时,是南王相救,为我杀了仇人……南王对我而言,如有再造。可自那之后,因救我一命,坏了易门之主定下的‘死数’,因此被罚灌下剧毒,此后便不得不为其傀儡。”
“可臣听说,那是南王当年刻意挑衅门主权威,试探他之底线,有意为之。”
“是没错,可孤王从来不信那玄虚之术!南王有能,那让能者取而代之,有何不可?!”说到这,蜀王似又想起什么,道:“罢了,现下不宜自斗,杀南王者,是东楚东沧侯可对?”
陈望明白了,蜀王现下的心境,怕是听不得客观之言,南王就是杀人放火也是对的。
蜀王虽是问句,但目光狠戾,显然是早已认定南王正是为东沧侯所杀,陈望斟酌了语句,道:“东沧侯能骗得过南王,想来也是心机诡沉之人,王爷若踏破东楚国门,当先杀之以绝后患。”
蜀王目露狰狞:“这是自然!”
“不过,”陈望话锋一转,又道,“臣在东楚为使节时,也曾拜访过南王,彼时东沧侯已为南王所掳,据说是中了一种蛊毒,使得她宛如失魂,因而南王才对她放下警惕,以致于后来行事时,她突然动手,委实让人猝不及防。”
“易门之中医毒易蛊深不可测,也许是有的,南王曾说过,蛊毒乃邪物,如你说的这般足以致人失魂的,中之必伤根本,想来那东沧侯活不久了。”
“哦?”陈望面上微微浮现讶色,“可我当时所见,东沧侯身体康健,不像是中了什么蛊毒。”
蜀王一怔,猛然站起,又强行压住怒火:“南王识蛊却不养蛊,必是门中给他的蛊毒有假……看来孤王是该问一问,那易门之主究竟是心在西秦、还是东楚!”
陈望见引导得差不多了,再次颔首一礼道:“曾闻易门当年得楚皇礼贤下士,那之后虽为楚皇过河拆桥,但焉知不是其早有约定呢?若王爷不弃,待破关后,臣愿代为相查。”
“不必,陈卿高才,当为我西秦权位者,此事孤王之后要亲自查实,到时军中诸务,都交给你了。”
“多谢王爷赏识,诺之当鞠躬尽瘁。”
……
“……现在是几月了?怎么雪还没有化?”
“回陆侯,今冬冷,才二月初呢,怕是等到三月京中的柳枝才会生芽。”
“是这样啊……给兵部的银子宽松些,莫让我朝将士因受寒折损。”
“陆侯的心意我等知晓,可兵部前日才让宋相的人弹劾过,银钱方面还是需要谨慎行事。”
“不必,万事有我挡着,告诉兵部不必顾忌。”
府中的长史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两次的还好,长年累月下来,下面那些朝臣虽有心与国,却无力内斗啊……”
“内斗是我与宋相间的事,不必太过担心。”
宋睿一党扎根朝中十数年,精于权术,很多小事上潜移默化地制造舆论攻击对手,譬如日前刑部接了一桩案子,乃是奉州一男子杀妻,那男子之妻并非楚人,而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西秦女奴,买回家成亲,女子怀孕期间意欲逃走,被男子发现,竟生生打死了她。
地方官查出这女子乃是西秦人,又收了男子好处,便判了女子偷盗被打死。但恰好逢着地方巡查,查出地方官受贿,地方官被罢免,此案被翻出来上交刑部。陆池冰查出女子虽是西秦人,却是已上过户籍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依照律法该判杀人者斩首。
然而此时宋党一名都察院的御史说杀人者既然买了女子,女子就该听他处置,偷盗被杀乃是活该,更何况与西秦交战当头,为一西秦妇人杀我东楚男儿是为不妥,建议让男子改判充军。
“……巧的是,昨天刑部的乔侍郎跟我闲聊时,说他判了个案子,京郊有个女户,父母生前给她纳了个夫婿。而父母死后,纳来的夫婿为了独占家产,动辄对妻子打骂,妻子日日遍体鳞伤,甚至因此小产过,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拿菜刀趁夫婿酒醉砍下了他的头,来了官府自首。”
长史道:“这个案子下官也听说了,都察院和御史台只过了半天,一致说毒妇杀夫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陆栖鸾点头道:“是这样,乔侍郎后来怀疑那夫婿有案底,怀疑女户的父母是被那夫婿杀的,想继续追查,两院的人也不让,最后磨了两天,也只是改为秋后斩首而已。”
长史点头道:“其实杀妻案与杀夫案情形差不多,杀妻案除了妻子身份有疑外,案情还更为恶劣些。其实若放在以前,宋党还未有如此态度两异,是侯爷正位朝中后,他们才刻意拿这些男女有别的案子说事,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让百姓以为女官当朝乃大逆不道之事。”
“百姓人家谁没有个对异性的矛盾,让这种事继续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议论里,不止对我,还对陛下……”陆栖鸾轻轻叹了口气,又道:“给陆尚书传个话,就说案子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不必顾忌火会烧到我身上,点火的人想讨皮疼,也该想想对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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