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战战兢兢道:“其实也不是……是陛下觉得宋尚书在府里养病无趣,送了本凤君新著的书与她解闷,宋尚书近来忙于国事,多时未动笔,许是听人闲言碎语说、说文苑天字位不保,一时间文人相轻激着了。”
聂家的文苑靠着女都督立身,又出了女探花,近年来长势喜人,有言道,京中十个识字的里有八个是去文苑沾过文曲星气儿的。文苑里以干支论地位,天字位一甲座向来是宋明桐一家独霸之地,虽说她投身宦海久不动笔,但当年文霸威名犹在,如今有年轻人挑衅地位,又兼之近来脾性越发烈,少年心性被挑起来当然要有所表示。
陆栖鸾以前看过两本文苑的本子,因主角儿大多脱胎于她,看着觉得羞耻,便少有关注,更遑论文苑圈中是非,一时间在脑中周折了几轮方才理明白恩怨。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何苦气坏了身子。”
不混圈儿的陆大人当然不晓得个中风云,到偏殿时,便看见闻讯赶来的穆子骁和一脸愧色的殷函一起急得转圈圈。
殷函见了陆栖鸾,哇一声扑过来,正要哭开,陆栖鸾连忙按下她。
“别慌,先听御医怎么说。”
不一会儿御医出来了,穆子骁连忙迎上去:“我夫人如何了?”
御医看了看他,忽见陆栖鸾也在,绕过穆子骁走过去,一脸春风道:“陆侯,宋尚书有喜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立时便骚动开来。
初为人父,穆子骁完全木在当场,过了一会儿,见御医和陆栖鸾细说详情说得热火朝天,同时又有点迷茫。
……不是他媳妇坏孕吗?为什么要先告诉陆侯?
那边厢陆栖鸾一则为宋明桐高兴,一则又担心这段时日宋明桐太辛苦,连忙道:“年初春闱之事明桐已布置泰半,余下便交我收尾便是,让她安心养胎。现在能进去看看吗?”
得到御医同意后,一群人连忙涌进殿内,陆栖鸾一到宋明桐榻边,便见她伸出手,一脸难过。
陆栖鸾连忙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宋明桐唉了一声,道:“国事当头,我竟要离开你……于心有愧。”
穆子骁好不容易捋顺了狂喜的心思,正要说话,又被陆栖鸾抢了词儿。
陆栖鸾道:“你别多想,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就算天大的事也有我扛着,你放心。”
穆子骁:“明桐,我——”
宋明桐忽然多愁善感起来:“好,我若闲来无事,定会为你再夺回文苑天字位。”
穆子骁:“明桐啊,闲情偶寄的东西随便写写就好,再费神就——”
宋明桐看着陆栖鸾幽幽道:“日后我有了子嗣,怕是要以孩子为主,今生未能圆满,若有来世、来世我们再——”
穆子骁再驽钝也察觉不对:“不行!”
所有人都扭头看他:“小声点,别惊了胎气,怎么当爹的这是。”
穆子骁五脏六腑瞬间就是一堵,等到陆栖鸾殷殷叮嘱罢,拉着殷函离开,才委委屈屈地蹭过去。
宋明桐叹了口气,拍了拍窗边,穆子骁这才仿佛摇着尾巴一样,轻轻抱着她的腰把耳朵贴在她腹部细听。
宋明桐轻打了一下他的头,啐道:“这才几个月,能听到什么。”
当爹的人傻笑了一阵,忽然又有了危机感,闷声道:“明桐,陆侯什么时候嫁出去啊?”
“哈?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再不嫁出去,不知道还要俘去多少姑娘。你是我的,谁也不准抢。”
“说什么傻话……”
说到这儿,宋明桐看向窗外,喃喃道:“这倒也是,到年底了,她今年好像是要回遂州故里吧……”
第八卷 云散见君
第167章 归乡
年节休沐前最后一日,待到未时, 陆栖鸾方从宫中出来, 车驾行至贡院前的街道时, 马车一滞,外面的车夫道:
“侯爷, 前面贡院门前有些考生,可要派卫士驱散?”
陆栖鸾放下手中未看完的折子,道:“还未至春闱前,哪里来的这些许考生?”
车夫道:“今年入闱了三十余女举人, 许是家里人提前带来勘察地方的。”
陆栖鸾嗯了一声,挑开车窗帘角,只见贡院门前停着三四辆车,十来个外地来的书生, 本是一同前来亲眼看看科场的, 眼神却不住地往一侧女眷处飘。
只见得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踮着脚尖企图从贡院墙上高高的石窗一窥院中景象, 半晌无果后, 回到马车边问她含笑探头出来的父亲。
“爹, 贡院里冷不冷呀?”
“哈哈,科场的号房里冷得很呢, 爹当年考科举时,坐在那石凳上,手脚都冻红了。到时候可要让你娘多给你做件小袄。”
“没事儿,”少女笑嘻嘻道, “乡试省试都考过来了,还怕这最后一场吗?等女儿真的走出登龙道,看那些个姑姑姨姨怎么说嘴。”
父亲拍了拍少女的头,无奈笑道:“又赌气了,再说了,登龙道可不是女儿家走的,等春闱那日,你怕是得从侧门进去。”
少女立时便气鼓鼓道:“都是一路从乡试考上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走登龙道?”
“能进去科场就算不错了,连陆侯当年也没走过登龙道呢……”
静听了许久,陆栖鸾不免想起当年在这门前,一样的少不更事,出神了片刻,待旁人唤她,方才笑着摇摇头,道:“换条道儿走吧。”
“是。”车夫摇头晃脑道,“这些年轻人也不知轻重,贡院门口岂是随便可窥看的,待会儿就要挨骂了。”
陆栖鸾莞尔,放下车帘道:“对了,告诉礼部,年节后……贡院的侧门就拆了吧。”
“啊?拆了侧门,那岂不是春闱时男女考生都要从正门走登龙道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侯爷,登龙道是祖宗的规矩……”
随手将折子丢在车中小几上,陆栖鸾端起温好的茶,细饮了一口,道:“以后千秋万代,我也是后人的祖宗,既做了人上人,往后就按我的规矩来。”
“……遵命。”
待回了侯府时,朝上叱咤风云的陆侯爷,一下车,就察觉自家府门口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杀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栖鸾站在门口问迎上来的管家道:“谁来了?”
“是夫人来了。”
“哪个夫人?”
管家唉了一声,道:“是陆夫人来了。”
端了许久侯爷架子的陆栖鸾顿时找不着架子在哪儿了,手足无措地把管家拉到一边去,探头探脑得往里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我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
“侯爷在宫中商议国事,怎敢去打扰,不过侯爷放心,关于之前侯爷受的伤,顾老有在夫人面前为侯爷保密,这会儿火气已经去了大半。”
陆侯爷顿时面如土色,忙道:“快快快让丫鬟把常服带过来,我先换好再去见我娘。”
“是是是侯爷莫慌,在东厢已备好了。”
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把沉重的朝服换下,陆栖鸾整了整衣衫,还特地点了点胭脂让脸看起来红润些,方才去了正堂。
“娘……”
堂中的陆母显然已是哭过一茬了,一听这声音,立马便站起来:“我的儿——”
陆栖鸾哎哎哎地准备去迎接陆母的抱抱,哪知一近前,陆母就变了脸,又坐下来,让陆栖鸾抱了个空。
“你还知道认我这个娘!”
陆栖鸾忙低眉顺眼地给陆母捶肩:“娘,我这不是每个月都给二老写信吗?”
“哼,谁知道你不是信里哄人的,让娘看看……哎,狗都胖了,你看你这脸尖的。”
好生唠叨了一阵,陆栖鸾让人把陆池冰也给喊来府里,一家人好不容易吃上一桌团圆饭,待酒过三巡,陆池冰忽然问起——
“娘,不是说好了我和姐初八就启程回遂州吗?怎么赶到京城来接我们?”
“其实……”陆母说到这儿,忽然面露难色,握着陆栖鸾的手道:“都是些族里鸡毛蒜皮的事,本来不该外扬,但此次回祖地,你怕是要遇上些麻烦。”
“娘就直说吧,现在想对我造成麻烦的人不多了。”
陆母叹了口气,道:“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订了桩娃娃亲?”
陆池冰一口汤险些喷出来,看了一眼陆栖鸾,后者却一脸并不为所动。
“所以呢?”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娘刚有了池冰,抱着你一起回祖祠入籍时,你太爷爷还在,听了旁人嚼舌根,作为族长不愿意让你入籍。”
陆栖鸾回忆了片刻,隐约有些印象,道:“记得一点儿,那会儿我爹还是个小官,在家里说话没什么分量。太爷爷老古板,怀疑我是私生子,逢年过节红包总少我一个,我还记仇了好久……不过最后不是入籍了吗?”
“是入籍了,当时你爹为了让你太爷爷接受你,去求你太奶奶,你太奶奶就出了个主意,说是让你和她膝下一个侄孙江琦订个娃娃亲,这样就算你长大传出些风言风语的,也算是我们族里的人。当时是这么定的,可你那江琦表兄一直在外地,莫说你了,连你爹都没见过,今年突然要回来祭祖,老家有人偷偷告诉你爹,怕是要拿你太奶奶定的婚契旧事重提。”
陆栖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以为然道:“不认又如何?他还敢逼婚当朝首辅不成?”
陆池冰摇了摇头,道:“自然是不能以此论嫁的,可话说回来,我大楚以孝道治国,既然是太奶奶在世时定的亲,能不用强最好还是不用强。听家里人说过,那江琦不学无术,怕是他娘想让他在姐这儿捞个官儿做做,故有此谋算。”
陆栖鸾啧了一声,她被言官骂惯了,自然是不在意这点儿事。朝中重臣蒙荫子弟的事历朝历代皆有之,现在显然也发生在她身上了。
陆家在遂州不算小,宗族旁支加起来算算也有上百人,若不能解决得漂亮,以后这种事还会层出不穷。
陆母忧心忡忡道:“你爹也是这么担心的,让娘提前来知会你一声,若实在不行,你今年还是留在京城吧。”
“娘别担心,区区小事,还不至于耽误我的行程……左右我要等的人今年也没个信儿回来,就提前跟娘回老家吧。”
陆母闻言,神色一滞,待陆栖鸾离席去和管家交办事务时,悄声问陆池冰道:“栖鸾她莫非……”
“都是国之柱石,她走得比谁都难……娘莫急,一切总会好的。”
……
腊月廿三,城门处戒备显然增兵增多了,先出城的是两支假扮作商队的军士,一前一后夹着一队仿佛寻常富贵人家回乡的车队。
待送走了车队后,城门校尉松了口气,正要趁阎王归乡不在时松口气去喝杯小酒,却忽然又见远处北来一队重骑,均是一色如墨玄甲。
城门校尉看清了,顿时面上一惊,连忙令城门守卫左右整肃军容,崩得宛如一排竹子一般。
京城官场里两个阎王,一个杀人,一个放火,放火的才刚走,杀人的却又回来了。
校尉立在道旁,待那几骑在城门口停下,表面上勉强撑持,心里却抖如筛糠。
“恭迎燕国公。”
寒甲轻微碰撞的声音与不同于东楚马种的马匹呼吸声入耳,校尉微微抬眼,先是看见一匹通身漆黑的神骏,不知是哪里的马中之王,竟足有半个城门高,再一细看马身上的烙印,校尉不禁倒抽一口气。
马身上烙着匈奴王庭的印记,这是匈奴可汗的马。
……燕国公在北疆到底做了什么?
小小的城门校尉自然是不敢想的,只听年轻的国公放下犹带着塞北寒意的兜帽,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随扈,后者把一只沉重的木盒递给城门校尉。
“我有事,替我送点东西去兵部。”
校尉接下那盒子,入手便是一沉,愕然间,又听随扈的军士提醒道——
“小心些,别砸了劼阑可汗的首级。”
“?!!!”
周围戍卫的士兵一脸震惊,校尉也是呆若木鸡,倒是与燕国公一并回来的北军道:“国公爷,我们是提前回的京,又带了份大礼,怎么说也要先去兵部报备过才是,省得言官嚼舌根。”
“没空。”
北军笑嘻嘻道:“属下晓得,国公爷是想去见陆侯,可既然都回来了,何必急在一时呢?总要给女儿家点打扮的时间不是?”
“你是想讨皮疼?”
“属下多嘴,不敢不敢……”
校尉这会儿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复过来,见燕国公要走,连忙结结巴巴道:“国公爷、国公爷留步!”
“何事?”
“若是国公爷想见陆侯……怕是晚了一步,陆侯半个时辰前已出发回了遂州,不在京中了。”
“回乡祭祖?”
校尉咽了一下,道:“下官不知,听京里的传言说,陆侯回乡是去订亲的。”
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中,有人声调轻冷道——
“……你再说一遍。”
第168章 就怕贼惦记……
“啊……嚏!”
车外迎在城门口的遂州大小官顿时后心一紧,刺史和后面的官员们互望了一眼, 咽下心头的紧张, 上前一步躬身道:“侯爷, 可是舟车劳顿受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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