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
马车缓行至府外, 天已黑透。醉意笼罩之下,司檀就像是一只紧紧扒在树上的松鼠,两臂扣着闻亦的脖颈, 睡得香甜且安稳。
睡着的她极是乖顺, 不动亦不闹。歪倒着脑袋,珠玉步摇随着车马的晃荡悠悠拨动。布满云霞的两颊, 圆嘟嘟的,若粉桃般水润。像是梦到了极致可口的美味, 她不时努着唇瓣, 偶尔还憨笑着伸出娇舌回舔两下。
马车与府外停了多时, 见她未醒,包裹的连帽斗篷下,睡颜又是这样可人。闻亦不舍唤醒, 又压抑不下内心涌起的层层狂澜。转头微低下巴,含住她甜润柔软的双唇。
如蜜糖灌口,好一顿的嘶磨啃咬,仍不愿恋恋退去。
安然阖眸中, 司檀砸吧着嘴,再探出粉舌,将梦中滴落在唇畔的甘汁依依卷回, 才像只懒猫似的,往闻亦颈窝缩了缩。
“闻亦,口渴。”
酒意愈发浓烈,她根本挣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 她呢喃着撒起娇来。声音很小,又甜糯的带着迷蒙酒味,入耳软绵绵的,让人酥了骨头。
闻亦轻笑一声,捏着她的鼻头,“还知道口渴!”虽是埋怨,可声线柔和似润风,显得极尽宠溺。
略一施法,车帘悠然掀起。凉气肆意侵袭,恐司檀受寒,闻亦将她的斗篷裹的紧紧的,才抱起倾身往外。
府门外,有仆役林立两侧,静候着等待吩咐。可见此情形,皆是纷纷转身回避。
司檀知觉绵薄,醺曛然不知黑白。闻亦知这酒的后味非一时两刻能轻易散去,也不刻意唤她,一路无阻不多耽搁,直到将她放回榻上。
这么一睡,晚膳自是要错过。原本灌了一肚子的酒水,司檀也不觉饿。待她自昏沉中稍感清醒,已是夜半三更。
酒味将散,体内水分所剩无力。司檀只觉自己的每一口呼吸,自嗓间至肚里,都是灼热而又干涩。如置炭火烘烤。
她是被渴醒的。
其实刚将她放回榻上,闻亦便吩咐卓焉与木缘去煮醒酒茶。可司檀睡得香,端来醒酒茶,没唤一句让她起身喝一口,她就翻一个身。这么来回翻了几个,差点儿摔倒地上去。
闻亦无法,只得施几分灵力来减弱。
睁开惺忪睡眼,许是口渴的厉害,司檀一把拨过闻亦环在她腰间的手,撑着缝隙爬起身。
夜间室内昏暗,只余两盏油灯以供起夜所用。她这么摸索着,手臂绵软无力,每一存挪动都极显笨拙。
含笑暗自观察良久,闻亦终是忍不住扳过她的肩头,将正在往榻沿慢移的司檀捞了回去,“醒了?”
带着几分迷蒙,司檀极不情愿地想要挣脱束缚:“你别闹。”
说话时,她嗓音略哑,呼吸扫过面颊,携着未散尽的清浅酒气。闻亦松了手,掀被起身。
司檀揉了揉揉眼睛,困倦不言而喻。打了个哈欠,便慢悠悠随在闻亦之后挪向榻沿。晕晕乎乎的,脚探了半晌,也没能提得上鞋子。
这模样,还真又傻又可爱。闻亦笑了笑,道:“好好坐着,别动。”
再揉了揉眼,司檀果然听话不动。
不多时,闻亦端来茶水。这茶水微热,借着室内的昏黄灯火,可见茶盏上头上头缭绕盘旋的几卷白雾。
迷离睡眼微开,司檀望着缓步而来的闻亦。她抿着唇,淡淡地笑了。
斑驳光影投放下,氤氲水汽之后,闻亦面容温然,如梦似幻的影子,迷乱了她的眼。
这样好看的闻亦,让她忍不住就想去抱抱他。
赤脚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司檀瑟缩抖了一下肩头。原本倦怠的神色,立刻清醒起来。
“又光着脚丫子?”闻亦一手端着托盘,另一手伸至前方,欲将她拽进怀中。
司檀可怜兮兮地看着闻亦,涟漪溢眸。伸展开双臂,她涩然含羞道:“想抱抱你。”
说罢,也不管脚下的浸入的寒气,大跨一步上前,就往闻亦怀中蹭。
“当心——”怕这热茶烫着她,闻亦慌忙抬高手中托盘。
可这动作,显然已来不及……
司檀前扑的太过无所顾忌,挥舞着的两臂更是出乎意料地凌乱。这样一来,碰上手中茶盏,噼噼啪啪的,连带还冒有水汽的茶水一并扣在地上。
茶壶与茶盏皆为青瓷,透薄匀亮,落地之后立即粉碎成渣。碎片触地弹跳,四方飞溅而起。
司檀慌乱无措,缩着脖子躲在闻亦怀里,吓得看也不敢看一眼。
这一地碎片,她还光脚站着。闻亦立即抱起司檀,以袖遮挡,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榻上。
“有无伤着?”他蹲下身来,托起司檀露在裤外的脚,欲查看一番。
借着灯火,司檀瞥见他手心里一道长长的斜痕,忙扑棱开脚,不允他动。待托起闻亦的右手,司檀愧而生恼。
闻亦明明交代了要她好好坐着,可她还是不老实地横冲直撞。闻亦怕她伤着,一心相护。定是在抱起她时,被伤到了。可他都不觉疼痛,还要来查看她的脚。
越想越愧疚难过,司檀心疼地红了眼。酸涩难忍,眸中立刻溢上浓浓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耷拉下眼睑,抚摸着闻亦手心愈发挣大的伤口,顿时懊恼不已:“对不起……”
闻亦笑笑,“我没事。”
“这样长的一条,是会流血的。”司檀抽搭着,托着闻亦的手,茫然而无措。
流血?
司檀瞠目僵视着闻亦的手心,模糊的记忆恍如云烟,于眼前淡然飘过之后,不知归处……
清然晨露般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弥漫的凉气,转而变冷,落在手背上,携一股寒气,在筋脉间流窜不休,至心头的某一处,驱了昏沉醉意,骤然浸入清明神识。
这么深,怎么没有流血?
他手心的伤口横斜一道过来,像是炸开的天河,越来越宽,越来越大。可是,却不流血。一滴也没有。
不止这一次,还有……书房!
书房取画、失足跌倒、瓷器碎裂……如此种种,随着他手心伤口的出现,将她原本不知何故丢失的记忆一并带了回来。
他,是有意将她这部分记忆抹去了吗?可是话本上说,精怪化人,血液因根而生。天地万物皆有生命,有骨有血。他若为妖,为何没有?
司檀痴愣无言,抬眸含泪望着闻亦,心绪茫然,如漂游云端。
闻亦揽过司檀,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轻声道:“这只是小伤而已,待天明,它自会痊愈。我再去取盏茶水来,你安静坐着,莫多自责。”
司檀静止不动,不应不答。
闻亦绕过屏风,去外唤了守在院中的婢子。婢子有序进门,清扫一地狼藉,又端来新的茶水放着,才躬身退出。
司檀已经感觉不到渴了,嗓间的干涩灼热,早已被脊背传来的阵阵寒凉掩盖。可她并未拒绝闻亦递来的茶水,仰头将其饮尽,便拢着团团新起的疑云,蜷缩在宽榻边沿。
闻亦淡漠撇过愈发渗人的掌心,犹疑良久,终是止了要抹去她记忆的心思。以防司檀害怕的睡不着,他也没有离去。掩去眸中难以诉说的苦涩,探手将司檀拥回。
司檀心中存疑,却并不抗拒,松下紧绷的神经,安静靠在闻亦怀里。
这一夜,至晨明微显,司檀闭着眼,思绪悠远,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知是几时,许是天已经放亮。闻亦为她掖了被角,悄然收拾之后,出了房门。
待返身归来时,司檀摸索着拉了他的手。果然,闻亦手心平展如初,伤口已无半点儿痕迹。好似,这夜半插曲,只不过是醺然酒醉后的梦境。
约辰时,陛下着近卫来宣平候府,宣闻亦进宫一趟。
平日里,陛下有事要召闻亦,只遣近侍来。今快马派了近卫,闻亦便猜着,许是各地王公亲贵又有新动作,惹他忧思不宁了。
先帝在世,还是亲王时,兄弟众多。后恰逢祸乱,伤残数位之后,余之仍是不少。先帝雷厉,脾性难以捉摸,在位时,难得兄友弟恭。可陛下年轻,登位之初,众位叔伯就开始倚老卖老。今各方势力根植四方,相互攀扯多年,陛下确实头疼。
现各州郡权力集中,乃大梁内忧。陛下深知此患,于冬月之前,已拟好对策,待一步步推行。推行此令,路遥拥堵,宗亲郡府皆是怨声载道,更有甚者,打着维护薛氏江山的旗号,明目张胆谋反。陛下恼怒,亦是有苦难言。今急召闻亦,也不过是想谈谈这“新令”。
闻亦简作收拾,登车进宫时,时辰尚早。
晨阳微微,风清云爽。司檀用过膳后,无事静立廊下仰头观望许久。看得藤萝花穗都害羞地耷脑袋,才回房去寻那未读完的话本来看。
可一切准备就绪,想要一品彻底时,她才发现,这话本的后半部分……没了。
她清楚记得,当日书摊翻找时,这册话本完好,并无缺漏之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放进书堆里带回府。
可无缘无故的,怎就没了?
越想越不对。除觉诡异之外,遗憾完全掩盖了恐惧。急于想要知道这话本尾部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百般思虑之下,她打算亲去福安街一趟……
☆、蛊惑人心
仅隔两条街道的地方, 与宣平候府之间,距离算是近了。可司檀说要自己出府,卓焉与木缘二人闻之皆是一惊, 相视之后, 死活要拦着不许她外出。
好说行不通,司檀闷头生起气来。也不理会她们, 独自一人缩在炉火边,像是一个缺糖吃的孩子, 蔫蔫地紧盯着搁在一侧的话本。
木缘见她这模样, 又不忍又觉无奈。搁下手中事, 备了她爱吃的甜点,想要哄一哄。
可司檀绷着脸,对那些平日好吃的兴致全无。木缘微叹口气, 轻搁在一旁,想她有胃口时,自会拿。
“我渴了,要喝花茶。”耷拉着脑袋, 司檀声音极小。含着一口闷气,听着之并不像是在吩咐,更像是在耍赖。
以为司檀妥协, 不再与她生气,唯恐怠慢,木缘连连点头之后,慌忙去寻。
司檀爱喝的, 除了时令可食的花瓣,便是钟爱蔷薇。粉粉嫩嫩的细碎花朵,风干后置茶盅装藏,经热水一烫,香气缭绕,清幽至极。
卓焉粗心,做事时常顾前不顾尾。这花茶,也一直由木缘保管着。也只有她,能想起过些时日晾晒一番。
木缘一离开,司檀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哪里还有一分方才可怜兮兮、委屈生气的模样。探头见院中无人,将话本塞入袖中,便拉起一脸迷蒙的卓焉,往外冲去。
卓焉反应过来,已出了院门。她惶恐无措,蹙眉提醒道:“侯爷不许小姐单独外出,小姐还是别闹了。”
司檀悄声说:“他不在,也就几步的路程,我们去去就回。”
卓焉还是不放心,踟躇不前。司檀也不给她考虑的机会,拖拖拽拽好一番折腾,硬是将她带离院子。
夫人外出,府中仆役自不敢拦阻,在她二人之后,跟了两个侍卫,当是随护。
和阳正暖,道上积雪消融变软,厚薄宜行。寒风稍凉,吹在脸上却不显刺痛。司檀穿的厚,里外裹了许多层,也不感觉冷。加上纾解去心中郁气,舒畅欢欣之际,哪里还会顾及温度如何?
行过阔道,往前便是福安街。恰逢市集,两侧门市敞开,顾客鱼贯翻涌。又有摊贩沿街横列,人潮来往接踵摩肩。
许久不曾见识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司檀甚是好奇地左顾右盼。可人多拥堵,她身姿又娇小,最易生意外。随行侍卫欲上前开路,可来回碰撞之下,前行有碍,被隔去老远。
卓焉恐怕司檀再被人碰倒在地,伸出一臂来护在她身前。
这样多的人,脚下白雪早已踏成黄泥。飞溅起来的污水,亦是分不清来自谁的履底,染了衣裙,留下一串串斑驳痕迹。
好容易到了记忆中的书市,可书摊移位,司檀驻足探寻良久,也辨别不清上次来的是哪个。
她摸了摸袖中话本,难过垂首,遗憾不已。
只见她兴致恹恹,并不明其中缘由。猜着,许是她见人多,因挤不到书摊前而难过。卓焉眯眼笑着,安慰说:“小姐,过些时日,奴婢再陪您走一趟,兴许还能碰上更好的话本。”
“再好的话本,再好的故事,也不是这个了……”司檀低声嘟囔着,耷拉下两只粉粉小耳朵,无精打采地就返身往回。
福安街以北有一铺子,名为“溢彩阁”,专售金银首饰、胭脂粉妆。门窗正对之处,恰是司檀所在的位置。
此刻,玉滦正与一位神色谄媚的妇人和颜闲逛,无意转眸,便见司檀悠悠慢行在人群中。
她一直被人养在府中,难得能在这样的地方碰上。思及还未有时机行动的计划,她眼中忽生冷意。
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是真是如此。低眉浅思片刻,她歉意报以明媚惑人的笑容,谦和与之相辞。
那妇人惋惜,可也不好强留,讪讪回之,随她离去。
司檀并未有所意识,低着头,还在想着那册忽然消失了后半部分的话本。好好的话本,明明安然的放在那里,怎么无缘无故地,字就丢失了?
木缘?卓焉?他们哪里会有那种本是。
如此,会不会是闻亦呢?
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抹去她的记忆,想来那些字于他,并不难。可她的话本,一册又一册,可以堆成山丘,他之前从不乱动的……
越想,心头的疑云就越浓重。黑压压的,憋得她喘不过起来。
正当她神识游离之际,于街道转角处,肩头狠狠被人撞了一下。司檀踉踉跄跄,几乎站立不稳。还好卓焉眼疾手快,飞速探手去拉。有卓焉撑着,她才没能倒地。
司檀揉了揉发痛的肩膀,转头便见立柱旁靠着一位蒙着眼睛的老道。
那老道着青灰麻衫,蹬玄色浅靴。靠着立柱,神色皱缩,似有痛意。一呼一吸间,明显有些气喘吁吁的感觉。另一方,写着“象吉通天”的白幡倒在地上,还沾着脏乎乎的泥水。
司檀想要上前扶起,可看他模样,又觉恐惧,只得怔在原地。
半晌之后,老道总算是缓过神。待气息渐稳,才撑着立柱站起。他蒙着眼前,分不清方向,看不清人。可那两只耳朵像是很灵活,一上一下的动着,以此来辨别。
“夫人可是要贫道卜一卦?”他弯腰摸索着捡起白幡,寡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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