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记得在梦中抱着的是一株大梧桐,还肆无忌惮地摸了半晌确认。可睁了眼,却发现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且她的手就在他如雪般透白匀亮的里衣中摸索着。她挨得他很近,能感觉到他绵软清浅的呼吸声扫过额头,像是风扬白絮,连带着浑身都是痒痒的。
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她自己倒像是在做贼一样迅速抽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现在回想起来,脸颊都在隐隐发烫。她怎么能将手塞进他衣服里乱抓呢?
“唉!”司檀红着耳朵根子,忍不住轻叹口气。
卓焉自是瞧得出她两耳朵因何而红,贼贼掩唇偷笑之后也不再追问。小姐羞答答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圆润润的小脸带着红晕,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别说侯爷会喜爱,她自己这么看着心都跟着软了。
热辣红阳经藤萝花瓣层层过滤,形成浅浅白色光晕投射在地。蝉鸣声声入耳,此唱彼和,宛若布一局清乐大阵。
没安静坐上多久,司檀就像是个打转的陀螺,在廊下时坐时立,心燥难安。
实在无事可做,她又想起了那本话本。已经许久没看了,上次正翻到荷仙炼药,遇上坏事的树妖。亦是不知这树妖结局如何,药是成了没成。想着想着,她真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去一趟库房将它取回来。
可是左等右等的,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是不见闻亦的影子。
司檀自个儿琢磨着,他是侯爷,就算平日再悠闲,也是有事要做的。他昨晚说过,这府里她哪里都能去。既然哪里都能去,就不用他引路,自己去取就好了。
瞥见不远处窄廊下默声浇灌花草的两婢子,司檀停了步子,微一浅思,便提起裙角走了过去。
这两婢子是闻亦今早特意从旁的院子里调来的两人,说是之前在他院中做事的,还算聪明伶俐。
其实有卓焉一人贴身伺候就好,她用不着太多人。可是闻亦怕卓焉刚到府会不熟悉,特意让这两人来引导。司檀也没推辞,便点头将两人留了下来。
“夫人。”湘南、湘雪丢下手中事,屈膝行礼道。
司檀勾起双靥,额前低垂着的鹅黄珠玉衬的她的脸极为润白清透。她盈然一笑,道:“你们可知这府内库房在哪?”
新妇初入侯府,一不见府内上下管事奴仆,二不问府中里外家务。自进门起,是连这院子都不曾迈出过一步。原还以为这主母夫人不懂掌家,谁知竟是从头到尾打得库房的主意。
这是宣平候府,府内最是值钱的可都是在库房里。古玩字画、金银玉器,乃至圣上亲赏之物可都存积在此,随便拉出一件都是宝贝。侯爷才刚出去没多长时间,夫人便急不可耐的漏了狐狸尾巴,要进库房去搜罗。
二人暗自在心内狠狠鄙了一眼,还真是庸俗,且尽显小家子气。
司檀溜黑晶亮的眼睛眨巴着静等许久,却是不见二人没有分毫开口相告的意思。她微叹口气,有些失落地垂下双睑。
罢了,还是自己出去寻吧。若是路上碰见府内管事就好了,可央他引着去。司檀也不再继续细问,行过青石汀步小道,回到廊下。
这就不高兴了?湘南、湘雪漠然相视一眼,各怀心事的继续做着方才的事。但有共同一点,便是对这位主母夫人无丁点儿好感。
还不曾出过院门,对府内四处,司檀也是摸不着东西南北。与卓焉一道跨过门槛,犹疑半晌不知往何处而行。
门前一处砖石铺就的阔地,沿边便是池塘绿树。玲珑精巧的吸水石高低错落,四散分布在池塘之内。世上布满绿绒绒的鲜嫩青苔,好似毛毯,将山石旮旯充分填满。石缝中栽植金丝茜叶,圆圆的绿叶层层叠叠拥簇而上,好比堆檐宝塔。
池中荷花亭亭玉立于接天蓬叶之间,与吸水山石相合而长,匀称且有诗意。
成亲当天,有红绸遮着,她根本不知这府内布局。昨日又是在院中待了一整天,原还以为就院中景色好,谁知这院外的荷花池也是这么讲究。
司檀默声一叹,环顾四周。左右思虑之下,便沿着阔地以西的一处鹅卵小道缓步慢行。卓焉怯怯随在她身后,“这侯府定是比我们太史府上要大上许多,小姐并不知这库房到底在哪儿,何不等着侯爷回来一起去?”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我们先晃着找找,若是寻不到再回来,就当是出来摸路了。”
卓焉也不再扫兴,安安生生跟着。
顺着面前的小道一直向前,司檀不清楚到底是走了多久,只觉得腿都酸了。宛如火球一般的红日移至当空,碧空湛蓝无云,一路走走停停,浑身都是在冒汗。路上碰到几名匆匆路过的家丁,问了之后,只说是往西行即可。可一直往西,除了越来越荒,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这宣平候府可真大!
算算时辰,已是午时了。司檀哀叹着,拖着步子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放弃继续寻了,同卓焉转身往回走。
“小姐——”
正道司檀像烈日下嫩芽,蔫儿了一样耷拉着脑袋时,卓焉伸手指着前方,惊声唤道。
司檀无力抬眸,入眼却发现不知何故竟闯进了个古怪院落。院子不大,可奇怪的是,这院子从围墙到房屋,皆是以檀木色平展石板堆砌而成。就连屋顶都是平直石块铺盖的。一侧青藤自下而上,有粗至细,很是诡异地将石屋遮去半边。
途径的府内各院都是以木为料,经工匠精心拼合雕琢筑成。怎么就忽然出了这么一处石院?
方才来时,她很是仔细地四处看着,根本就不曾注意到还有这样一处院子。可为何返回时,就这么奇怪地就进来了呢?
二人颤颤相视许久,是进退不是。
“是谁?”
一声苍老慵懒的声音悠悠传来,二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声音听起,不知怎的与这突兀的石屋一样,皆是诡异空灵。原还想循声望一望,寻个源头。可这声响在四周环绕许久,蓦地收起,根本无法分辨。
司檀正满头大汗,忽地就觉得阴森起来,赶紧往卓焉怀里缩了些。
不稍片刻,石屋一侧紧挨着青藤位置,开了一条缝出来,从内缓步走出一人来。他着一套褴褛灰衣,霜发凌乱像是冬日枯草,由一支檀木簪扎起一半。苍目泛黄,毫无光彩可言。面色微白,且布满细纹。
最是骇人的是,在他右半边额头一角,印着一块四散绽开的细叶青纹。
司檀忽觉脊背发凉,从头顶到脚底都是阴森。她壮了壮胆子,颤声道:“你、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那老者悠哉停步,在一侧檀木石板上落座,身体歪向一侧,懒懒躺了下去。
那双黯淡的眸子在司檀身上上下扫视,许久都不见有停止的意思。司檀觉得惊惧无措,面色顿时刷白如灰。
老者眼神略一微眯,含着几分怀疑,半带轻笑道:“你就是那个老小子费尽心思娶进门的小娘子?”
司檀眉头蹙起。着古怪老者口中说的老小子应该就是闻亦没错了,可那句“费尽心思”又是从何而来?什么是费尽心思娶进门的?
不待司檀细想,他嗤声一笑,语气很是轻弱且蕴满不屑。“这也太小了点儿,像个没长成的豆芽儿一样,还怎么下得去口?”
“你才是豆芽儿!”司檀直起身来,气呼呼回道。两腮本就圆圆的,肉肉的。一恼起来,就含着一口闷气,胀得更大,像是一只嘴里塞满了青草的兔子。
卓焉也恼了,亦是不再恐惧。她上前一步很是无畏地将司檀护在身后,“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在这里做什么?”
那老者忽然就乐了,肩头一抖一抖的笑出声来。满脸的苍老纹路聚在一起,许久平展不开。
☆、心之所愿
竟还有人问他是人是鬼?难道他的模样很像人吗?也很像鬼吗?明明不人不鬼的!待他笑够了,才慢慢抬眸望着两人,面色冷俊,回应说:“我啊,非人非鬼非妖,可我是会吃人的。怎么样,怕了吗?”
“你……”
两个小毛丫头,胆子真是小,他这还没开始真正吓唬呢!老者双手环胸,冷声道:“看你们两个细皮白嫩的,口感应该不错。这天正热,就直接剁了蘸着酱生吃最好了。”
司檀吓得拽着卓焉瑟瑟后退好几步,两只眼睛黑溜溜的圆瞪着。
他这模样面上看来并不凶狠,可周身处处是阴冷骇人的气息。她之前在话本上看过,是有妖怪吃人。先是吸干了血,在食其肉,啃其骨。连手指头都不落下。莫非他真的是那吃人的怪物?
越想越怕,吓得她眼中蕴满水雾,距离夺眶而出,也只差一个迸发的契机。
就在她竖耳凝神之时,一阵浸脾清香袭来。紧接着,一只凉凉的手臂自身后将她揽过,很是用力地将他箍在怀里。“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刚刚熄下的急切。
司檀眼睛胀的通红,水汽蔓延不下,成颗颗清露滚落下来。她粉唇一动一动,半晌才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来,“你,你去哪了?”
她这一哭,闻亦彻底慌乱。“怎么哭了?”他将司檀抖动不止的身子拥得更紧些,抽出一只手来,很是轻柔的抹着她脸上的泪珠。
他这一问,司檀眼中涌出的泪好似决堤的江水,声音轻糯,鼻音微重道:“他说,他要、吃我。”
儿时被吓坏了,她是很不经吓的。闻亦有疼又怜地拥着她,柔声宽慰道:“别怕,他不吃人。这老头子满嘴都是胡言乱语,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真的吗?”司檀抽搭着在他身上蹭了把眼泪,抬头疑声道。方才他说要吃人时,明明说得那么认真。
闻亦很是肯定地点头:“他真的不吃人。”轻声哄着,冷眸一转,朝着那老者狠狠地甩出一记寒箭。
老者一慌,赶紧拍屁股站起身来,颇显幽怨的口气说道:“你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吃吗?”她再这样哭下去,别说是要吃她了,那老小子一生气,说不准就要把他吃了。
“哼!你还说。”卓焉绷着脸,朝着老者扬起鼻息。
“我……”
闻亦嗓间一动,漠然瞥了他一眼,便带着司檀离开了这石院。老者双腿有些发软,赶紧摸索着坐在那块石板上喘口气。
方才,他是以只有他二人可听的声音说:“你再敢胡言,我便收了你的眼睛。”这双眼睛可是他的生计,若是没了,他这条老命还有吗?
这小娘子也太不经吓了,三言两语的,就哭成了只花猫。
别说人家,他自己也是不经吓的!
出了这院门,闻亦只说了句带她到库房走一趟,司檀撩起袖子,小手胡乱往脸上一抹,立马就止了泪。
还真是好哄!闻亦暗自叹上一句,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干净,便拉着她去了库房。库房距离此地不远,方才她们是经过了的,可惜无人引路,就算见了也注意不到。
闻亦就等在门外,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司檀带着卓焉走出来。脸上喜滋滋的,还有些红肿的眼睛乐得都快眯成一条弧线。
因儿时之事,这些年常避在府中,也就这些话本和旁人口中的故事能让她安心了。
“不是要去取些首饰吗?怎么抱那么大一堆书?”
司檀这才记起,昨晚她自己说的要取首饰。可方才进门只顾着翻盛书的箱子,将那些忘得干净。眼下除了怀中的话本,是半件都没带。
她真后悔撒了谎。睫毛抖动许久,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我,忘了。”
闻亦眉间含着笑,唇角亦是随之微微扬起。“以后要取什么不用自己跑,着府内下人来一趟就好。”说着,便要去接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一摞书。
司檀像是揣着个瓷娃娃一样,死活不让他动手。这明显是怕他瞧了她的秘密。闻亦无奈,也只能随着她的意思。
有了这话本,司檀休过午觉,洗了把脸后便缩在院中廊下。她像是要将之前缺了的都补回来,一页接着一夜的翻看着。这一投入进去,哪里还会再管闻亦会不会笑话,借着他身上的冰凉,很是乖顺地坐在他身旁。
婢子端了些杏花茶来,就搁在廊下的矮几上。有降温的,有解渴的,还有消遣的。这一整个下午,她都像是只暖阳下的猫儿,懒懒的不想挪动半步,又是极为安静。
黑幕低垂时,忽然就闷热起来,回到房中好似进了蒸笼一般。司檀坐立不安,再没心思看话本了。见她又开始翻腾,闻亦收起手中的书卷,让湘南去端了盅胭脂凉糕来。
胭脂凉糕由草莓碾汁,兑入凉粉,加椰汁调制。置入冰窖冷却,成粉嫩柔软的糕糊状,经印模压制成梅花,再撒上层冰糖。
夏日炎热,尝上一口冰凉的胭脂凉糕,着实是惬意。正是燥热难当,见有这么一种好看又可口的消暑甜点端来,司檀一口接着一口,很是满足地吃了整整一盅。瓷盅见了底,却还嚷嚷着不够,还想再吃。
这东西是好,可还是太凉了。尝上一些尚可,却不能肆意吃食。闻亦摇头不许她多吃,“今日吃一盅,明日还有。今日吃了够,之后再不会有了。”
“只再吃一盅也不行吗?”
闻亦摇头,“不行。”
司檀鼓着两腮,眼波流转时,颇显幽怨蔼蔼之色。她尝试着想让闻亦松口,退了一步:“一口行不行?”
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闻亦实不忍拒绝。可是温热相冲于身体有害,不可大意。若如她愿给一口,怕是停不下来了。他摇头,道:“不行!”
一口也不行。司檀望着空空的瓷盅,又舔了舔唇畔的余味。
为了以后都有,司檀心里再怎么不愿也不再继续挣扎,道一句“那就不吃了”。沐浴之后,亦很是听话地就躺在榻上,拉过一个袖着银纹荷花的隐囊垫着,黑玉珠子似的眼睛睁得老大。
待闻亦在一侧躺下,她瞥一眼不远处的话本,忽然爬过来,手肘撑榻,“闻亦,后园为何要建石屋,住在那儿的怪人又是谁?”
就知道她会问起。若不是先前捧着话本转移着她的注意,也不会忍到现在才问出口。闻亦很是自然流畅的回答说:“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大夫,只喜欢住石屋。”
“大夫?”司檀细眉微蹙,垂首冥思半晌,且愈来愈疑惑。那人一点儿也不像大夫,哪有大夫是他那种模样的。且那石屋时隐时现的,古怪的很。她苦想半晌,低声嘟囔道:“我看他更像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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