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话本看太多,看谁都像鬼!”闻亦笑着将薄毯盖在她身上,眼中缕缕轻柔温和,如夜间皎皎明月。
“才没有,我看你就不像!”司檀憨憨努了努嘴,就翻了身平躺下来。
闻亦欣然勾唇,月眸却是划过几缕无奈。可这些,司檀自然是无从发觉的。
室内热浪翻滚,原就热,盖上薄毯更是闷的不行,司檀忍了许久,见热气只增不减,便掀起薄毯一角来。环顾四周之后,往闻亦身侧挪了一些问道:“闻亦,今晚这样闷,怎么没有置几台冰鉴来降温呢?你看我身上,都是汗。”
有了几台冰鉴,她就要嫌弃他冷,夜里哪里还有机会去抱着她?闻亦转过身来面对司檀,脸不红心不跳,很是认真地说:“这些日子热得厉害,冰窖内存的冰块差不多取尽,余下这些时日,只能不用冰鉴了。”
“一点儿都没了?”司檀当真,嘟着唇哀叹一声。没了冰鉴降温,往后可有得罪受。
闻亦心里正笑得欢快,可面上却是丝毫也没显露出分毫来。他很是正经地点点头以示确认之意。而后又伸手揽过司檀,说:“若是觉得闷,就再离我近点儿。”
司檀本是想要再挪上一点儿,可忽然想起今早醒来时的模样,脸蛋一红,便不敢再动了。她怕晚间再做起梦来,明早一醒,手就像今日一般塞进他的衣服里去就不好了。
这样闷的天,夜间定是要下雨了。夏日雷雨前,总是这么讨厌。
司檀退缩纠结了许久,终还是选择往里爬了些。比起热得像是被蒸煮过,她便不再顾忌那些许多的好与不好。左右她们是成了亲的,再矜持也改变不了。况且,能有这样一个比冰鉴好用的夫君,应当宝贝些才行。
没多时,像个炭炉一样的热度就降了下去。闻亦眉梢微动,唇角弯起的弧度越发明显,双臂也没闲着,很是自然地就把她环在怀里。
这方法,确实好。
☆、闷雷夜雨
一道枝杈火光如寒江迸裂穿过团云直泻而下,在沉寂空静的夜空闪烁一瞬后消失无踪。紧接着,惊雷宛若响彻云霄的战鼓,毫不落后地划破苍穹。
司檀惊惧一抖,自睡梦中抽离。她想拉起薄毯裹紧些,探手一摸却发现软塌另一侧是空的。
闻亦出去了?
他的身体本来就凉,她也辨不出他到底是出去了多久。
她忽地坐起身来。昏黄烛火下,纱幔如同飓风下翻腾的海浪,肆意晃动着。窗外细细碎碎的黑影不停摇动,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呼呼阴冷的声响自木窗处划过,凄厉而又猛烈。
眼前闪过儿时被人绑在暗室里的情景。蓄着黑胡子的粗俗壮汉,拥在一起哭嚎的孩童。鞭子,板子,锤子交叉碰撞的声响。原本模糊的记忆刹那间如潮水般一波波涌起。
司檀曲着双膝,像是一只遗落在野外的孤虫,瑟瑟蜷缩在榻上,就连散开的头发都在一下下颤动,自头皮至发梢。她觉得嗓子被堵的难受,心好像受惊中胡乱蹦跶的兔子,再使劲的喘息也摆脱不了这分狂乱。
就这么蜷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室外的动静微微减弱,司檀揉了一把眼周蔓延的水汽。身子往外沿挪了些,才掀起帐子下了榻。
风好似刮的更肆无忌惮了,吹得闭合的木窗都在嘭嘭作响。她闭目深吸口气,待心头稍稍平静,自内打开了木门。
一阵带着沙尘的疾风在怒嚎中猛灌进来,吹得她慌忙翻手遮面。院中低垂的藤萝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些直接断裂,就坠在廊下。环树叮咚流动的清水中,也落着有几簇紫蓝花帘。
也不知闻亦到底去了哪儿。这院中好几间房,都是有门前檐廊连接着。檐廊曲折错落,也不知是通往何处。司檀稍稍犹疑,便揉了揉微红的眼睛,缩起脖子迈步顺着一侧前行。
她记得白天时闻亦曾从这里走过。
席地狂风不散,偶有卷起的绿叶拍打在身上,有些疼。四壁灯火闪烁,有几盏已经被风熄掉。头顶灰云凝团,遮去半边天幕,本就黑压压的夜空此刻像是黑龙吐雾。
司檀很怕,越是怕,她走得就越急。顺着檐廊摸索下去,忽见一侧房内有微黄暗光投射出来,司檀屏息,于拐角处驻足。
窗子上有清浅的影子晃动,以外形来辨,是闻亦没错。司檀咬唇浅思,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识趣些退回去。
闻亦白天大多待在院内,在她睡着之前都是在的。他夜间会出门,定是有事。她若是不懂事闯进去,怕是会扰乱他。
仰头望一眼沉沉夜空,她猜着应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她醒了就睡不着,更是害怕的睡不着。
司檀低低脖子,再走上两步后,拽着身上的薄衫往一侧立柱上靠了靠。
“谁?”
房内传来一声,司檀像是受惊的兔子,眨眼就能弹跳起来。他的声音好凶,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温润轻柔,入耳还觉得有些阴厉。
司檀眉头锁紧,有些不知所措地搅动着手指往后退。脊背撞向身后的木柱,眼眶莫名地就红了起来。窗子上映着的身影越来越淡,借着风过的间隙,隐隐听得到有轻缓的脚步声渐近。
“七七?”
木门由内而开,司檀着一件单薄宽松的里衫站在门外,狂风肆虐,摇得庭前花木失了魂魄,吹得她的薄衫扑扑簌簌。
闻亦原绷紧的脸骤然松了下来,眸中阴郁退散,紧接着掀起一波微澜,有些惊慌。可这分惊慌也就在刹那间便被刻意隐去。略一敛神,他便快步走上前来,“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正在打雷,眼看就要下雨,她醒来时他又不在,只能出来找找。司檀眼眶中圈起层层水雾,唇瓣张了又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说不出话,便不知所措地又低下了头去。
轰鸣雷声在银光之后于头顶处炸开,她忽地直起脖子,肩头随之重重一抖。好像浑身的毛发都要竖了起来。
闻亦知晓她这是害怕了。他伸手轻拍着她湿透了的后背,软言宽慰道:“别怕!我这就回去。”
司檀心头一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道:“你,都忙完了吗?”
闻亦点头。看她吓成这模样,背上衣衫都湿透了。就是没忙完,他也不会继续忙了。
司檀抿唇,面上难掩喜色。是真的忙完了罢?她偏过头往房中一瞅。
这一瞅,瞳孔放大,心中不由地一紧。她迅速收起面上的喜悦,睁目颤颤巍巍道:“房中可还有人在?”
闻亦顺着她的视线回望了一眼,眉头蹙起,“没有。”他回答说。
“没有人?怎么会。”司檀疑惑之下看了闻亦一眼,又往前探上一步。
难道是她看花眼了吗?方才她透过门缝无意一瞥,见那立柱旁的帷幔动了动。依那卷起的褶皱来看,就像……是有人伸手撩起时的模样。
可她却是不见手,更是不见人。
闻亦望向房内的眸中浮起暗芒,宛若带着寒气的刀锋,凛冽且深沉。转过来时,眸中又是重染温色。他扳过司檀斜倾向前的肩膀,柔声道:“别看了,我带你回房歇息。”
司檀虽有疑惑,可也只是如风卷落叶,扫过之后,也就不再多想。她点了点下巴,“好!”
待目光下移欲牵起她手时,却是瞥见她风中扑闪的薄衫裙角下露出一排白皙圆润的小趾。如葱根般白嫩的脚趾上沾着些薄尘,贴着褐色木板,像是受惊的虫儿般蠕动不停。
这院子偏阴,地面上本就寒凉。今夜急雨欲来时,却是要比之前更潮湿。方才电闪雷鸣,她定是又惊又怕,哪里还会有心思等穿戴整齐些再跑出来。
也是他的疏忽。一有急事来,就这么直接地出了门,竟是忘了她会害怕。现在的她会哭,会怕,性子再不比先前那般。
闻亦微微倾下身来,揽臂环腰将她抱起,“这院里阴凉,不许再光着脚瞎跑。”
他面色一凝,语气明显转重。可听起来却是与软言浅语时一样好听,也是一样地让她感觉很温暖。他的鼻吸如同鹅毛拂过额间的同时,也触动着她的心头。
司檀微微仰头,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有棱有角的下巴,还有像是樱桃一样“甜润可口”的双唇。她脸上忽然晕起浓彩云霞,耳朵也跟着红得像是两只熟透了的小龙虾。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将他的嘴巴想成是樱桃……
甜甜润润的樱桃,想尝一口,又不能尝一口。
脸颊一热,她含羞往往闻亦怀里钻了些,像是一只娇憨的猫儿,圆嫩嫩的脸带着一股温热,很是乖顺地贴在他的胸口处。
闻亦如至云巅,有些激动,又觉得不真实。
待他们转过廊内一角,木门一开一合,微黄灯火眨眼间全熄。窝在闻亦怀中的司檀,脑袋深深埋在他臂弯里,却是未觉出分毫异样。
不多时,啪啪哒哒的雨滴落下,像是撒了一地的豆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须臾之间,急雨宛若开了闸的天河。
窄廊短檐,风扬急雨中,避不了会打湿衣衫。冰凉的水线斜洒过来,闻亦沉稳的脚步明显加快,两臂一用力,将怀中缩着的猫儿再箍紧一些。
进了房中,闻亦轻轻将她放回榻上,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后,便转身往外而去。
他又要出去吗?两脚再次落地,司檀自榻上落下,急急站起身来。正欲迈步,闻亦听到动静,回眸含笑道一句:“将衣服换了,好好坐着。”
“哦!”司檀低下头轻应一声,很是听话的就褪去身上有些湿潮的薄衫,换上干净的之后,就端身坐在榻沿,动也不动。
闻亦一出一进,端了只泛着腾腾云雾的木盆。水气氤氲,趁着他整个人都有些缥缈。行至榻前,他将木盆倾身搁下,便捞起她冰凉的小脚。“往后若是怕了,就躲进榻上,别到处乱跑。”
“要下雨了,我醒来见你不在……”
她是在担忧他吗?就算是害怕,也要出去找找?
闻亦伸进水中的双手一顿,唇畔不由自主地便弯起一抹欣然。眉间波澜微漾,低垂的双眸中亦是绕起一层薄云。
司檀鼓着泛起红晕的两腮,也不挣扎,任他冰凉的手指在双脚上揉搓。这冰凉顷刻间化作暖气,在四肢百骸间穿梭流淌。
奇怪,他的手浸入这样烫人的热水中,也还是冰凉凉的。虽说会比平日里好些。
急雨骤息,满院重归于静。去了惊惧,司檀再此沉浸睡梦。薄唇微抿,宛若孩童一般,呼吸清浅绵长且又安稳平和。
闻亦揽过她软绵绵的身子,伸手轻抚她闭合的双眸。记忆如洪,开闸之后便无法停歇。
“伏矢残魄,意浅识薄。”
她去了一魄,再不如之前那般大胆无畏。可就算她胆小怯懦,也还是他的妻子。
哪怕,她不再记得他……
☆、三朝归宁
经暴雨侵袭,碧空焕然,宛若浸水雀蓝松石,蓝而清透。
雨夜之中的一片狼藉已经被仆役收拾过,花木也重新打理,晨光渐现时,院中已经重归了先前的雅致宁静。
闻亦自外推门而入。室内昏黄灯火未熄,纱帐幽幽似水。榻上,司檀裹着薄毯,正睡得香甜。圆润的脸蛋贴着软枕,像是一块剥了壳的荔枝,随便一捏,都能挤出水来。
“七七——”
闻亦斜身靠在一侧,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软软的,手感真是好。
许是夜半起身跑出去一趟闹得,司檀睡得很懒。轻轻唤了一声后,也就只动了动眼皮。完全没有要睁开的趋势。闻亦笑笑在一侧躺下,不忍就这么叫醒她。
正沉在梦中的司檀忽然有了意识,刷的就睁了眼。还带着几分迷离无措的溜溜墨珠左右滚动半晌,“是不是已经迟了?”
还带着一点沙哑的嗓音像是初出混沌的猫儿,轻糯慵懒。
闻亦摇了摇头,面上并不显分毫的急切,“还未到辰时,不迟。”
司檀闻之,蹙了蹙眉,便速速坐起身来。今日归宁,需得早些起来准备着,可她竟是一觉睡到现在。
这明显是迟了。
“你慢慢收拾,不用急。”闻亦出门唤了婢子们进来,便一直在厅内悠然等着,也不出言催促。
怀安城内婚嫁奢靡讲求排场,三朝回门亦是规矩甚多,颇为讲究。就连新妇穿着,都有明确规定。自服装颜色,至佩戴的首饰,连同妆发一起,都要与婚嫁当日同样庄重。
司檀穿交领大袖夕雾暗纹的曲裾深衣,顶着一头沉重繁琐的珠翠,脖颈疲累难堪其重。可仍是端出一副好姿态,不怨亦不恼。
她知晓母亲最看重家教礼仪,成亲之前日日念叨,念的最多的便是要事事以夫君为主,其次是行为端庄。此次回去,若是让母亲见到她做的不好,定是又要训了。
或者,就是要挨打。上次教习嬷嬷打的印子才消得下去,她怕疼,不想再挨打。
待用过早膳行至府门外,丘管事已着人备好车驾,就在此候着。需要带的礼品也事先备齐。礼物皆是成对,寓意夫妻成双,合好百年。
点好礼单之后,司檀便与闻亦同登车驾,往太史府上而去。
太史府与宣平候府各坐于怀安城东、西两方位,是有些路要行,却并不算远。闻亦见她额上都出了汗,心下不忍,“若是嫌累,便靠过来歇着。”
司檀原想靠过去,稍一挪动,两鬓的珠玉便来回摇晃。若是再靠上去,这衣裳便会生褶子,不好看。
她往闻亦身侧挤了些,“我不累,坐的离你近些就好。”
离他近,就会凉快许多。不再冒汗,也就不觉得难受了。
闻亦自是知晓她的顾虑,直接揽过司檀软软的肩头,将她挂满珠玉的脑袋也按了过来,“靠我身上。”
司檀并无拒绝,顺势环着他的手臂,寻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也不再乱动。
车驾辘辘,两侧坠着的青石薄纱帷幔也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舞动。至太史府门外,已将近午时。
司檀稍稍舒活筋骨,扭了扭还有些发痛的脖子。便先倾身掀帘下了马车,闻亦就随在她身后。
随行仆役齐齐出动,抬出回礼。
太史令司融快步上前,脸上尽是谄媚,“侯爷。”
闻亦并未表现的太熟络,稍一颔首算是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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