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能够感觉到, 她是为了救自己,为了帮助大家才如此无所顾忌、奋不顾身的。投之以桃也当报之以李, 他不能让她因此而吃亏。
翟容向杨召抱拳道:“召哥, 麻烦你回了敦煌去跟大哥说一下, 我在三危山天门牌坊下。让我哥送一辆马车来,准备点干净衣物,我带着若若洗沐过后再进城。”
杨召发现翟容的称呼变了。翟容平日里都称呼他为“表哥”, 这是亲戚间的辈分,并不是他真心愿意尊杨召为“哥”。
杨召得意一笑:“表弟,怎么突然改口了?”
翟容说:“我先前与你们认识时间少,没有真心与你们好生相处。此回, 我领教了召哥、聂大哥、崔家二位兄弟的战场风采。”他说话十分坦率,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深深低头抱拳一拱,满怀真挚道:“各位, 失敬了。”
聂司河等人也对他抱拳道:“宜郎客气了,都是自己人。”
二十七郎崔瑾之道:“二郎,我们练阵也不够认真,认为这种是江湖人的小玩意儿。以后兄弟一定努力炼阵, 争取能够拿下那劳什子的巨尊尼!”
翟容点头:“嗯,好!”说完,他模仿杨召、聂司河他们常做的军中之礼,将右手握拳,捶在左胸,重击三下:“与子偕作!”
聂司河等见状,均面容一肃,四人同时握拳,拍在左胸:“同行不退!”
翟容出身属于江湖人,跟柯白岑他们渊源更深厚一些。
因此,在圣上将他遴选为白鹘卫队首,带领杨召他们几个参研 “归海一涛”阵时,他们彼此不是很协调。
翟容空有军阶,其实军人气质并不浓重。他仗着武学高强,时常采用强迫的手段令杨召他们炼阵。
而杨召他们,则自诩军中强者,看不上他的江湖手段。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矛盾,加之小纪性格柔和,常在双方斡旋协调,杨召跟他又是亲戚关系,六个兄弟间相处还是不错的。
但是,那种血脉交融、紧密如手足的配合感,是几乎没有的。
而今日的夕照城一战,翟容学会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认识聂司河、崔澜生、崔瑾之,还有自己表哥他们的真正实力。聂司河他们,也将试着从新的角度来接纳自己作为“白鹘卫”,在西域格局中的身份。
交首之礼行毕,众人跟翟容告别。柯白岑他们这一战失去的东西最多,需要到敦煌好好休整,同时还需要对几位兄弟和前辈们的后事,有个交代。也跟着杨召他们一道回敦煌。
道别之际,秦嫣伸出头,也向他们挥挥手。
几个男人大多数都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有大甜甜陈蓥和性子活泼的崔瑾之看到了,逗小姑娘一般弯腰冲她挥挥手。秦嫣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无足轻重,收了手跟着翟容拐上了去三危山的路。
因要候着翟羽送马车、换衣物的时间,他们需要比杨召他们晚一日,才能回敦煌。翟容将马匹放慢,朝着三危山随意慢慢行走,北斗七星在身边缓缓移动,明月当空而升,让戈壁、砂石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翟容在马背上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睡着。
“郎君?”秦嫣摇摇他的身子。
“哦,累得很,先找地方休息一下。”翟容撑不住了,在夕照城出来之后,到处找她,又在蒲昌海边等了一日一夜,经历了与巨尊尼的一次面对……这些事情如同浪潮一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呼啸着,他现在连握着缰绳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秦嫣说:“好啊。”她发泄完了从天疏潭底得到的那点灵力,如今浑身也酸软无力。
他们寻了个小水塘,找到一片山石挡风之处。只是这里寻不到木材,生不起火塘来,只得作罢。
两人下马,翟容从马上取下泥障和行军绒毯,这匹马是唐军骑兵的战马,马鞍上配备了一些西北行军常用之物。水囊干粮也一应俱全。他将泥障铺设在背风处,将绒毯放在泥障上。双双去小水塘,简单洗了手脸,两人回到土壁之下。
“若若,要吃点东西么?”
秦嫣接过他掰给他的干饼,又喝了他递过来的水囊,说: “等回了敦煌,一定要痛痛地大吃几碗粟饭!”
翟容笑道:“你就这点出息。”看她脸色发白,头发散乱,本来就纤瘦的脸蛋,似乎又消去了一大圈,心疼道,“快些睡觉,回去好好喂你几顿,养胖一些。”他本来还要问问她情况,此刻也就暂时先不提了。
“哦。”秦嫣便自己钻到那泥障和绒毯堆里,她将绒毯的一半盖在身上,问翟容:“郎君睡这一半?”不知不觉,她对他的称谓又从二郎主改变成了郎君,俨然是将他当自己男人称呼了。
翟容坐在土壁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你自己裹紧了睡吧。我坐着歇一下便行。”
“哦。”秦嫣无奈,没想到他不想挨着自己睡,多少有点失落。自己将绒毯裹紧,跟一只灰色的桑蚕似的扭了几扭,抬头看翟容。他靠在土壁上,脖子微微仰起,鼻子嘴唇的线条,看起来就像被人精雕细刻过一样优美。秦嫣憋了一会儿,不甘心道:“郎君,可是……这毯子不厚实,我这样……很冷啊。”
翟容本来已经有点朦胧睡意了,被她闹醒,略微嘶哑着喉咙道:“很冷吗?”
“冷啊。”秦嫣睁大眼睛。
“那我过来帮你挡挡风。”翟容横卧过来,距离泥障一掌宽的距离。他觉得很疲倦,闭上眼睛就又睡着了。
秦嫣听着他呼吸的声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她悄悄在泥障上滚来扭去,让泥障靠拢他的身体,然后把裹在身上的绒毯腾出一半来,盖在翟容身上。
如此大的动静,翟容肯定被她闹醒了,模糊道:“若若,你不是冷吗?自己盖吧。”
“你也冷啊,一起盖不好吗?”
“不行,这不合适。”翟容将绒毯推回去。
秦嫣立即又推过去:“密道里我们不是也挤一起睡?有什么不合适?”
翟容已经歇息了一下,有点精神应付她了,转过身面对她躺着:“若若。”
他一转过来,秦嫣就觉得一阵心跳。方才她费劲巴拉地将泥障扭到他身侧,又将绒毯去盖着他,其实两人已经贴一处了。此刻他转过来,她整个人就埋在了他的胸前,呼吸都能互相闻到。
翟容伸手理了理她乱糟糟的鬓发,从巨尊尼哪里逃出来以后,她已经变得灰头土脸,发丝里都是碎叶灰土:“若若,与我成婚吧?”
“啊?”在一片简陋的行军泥障上,在一块枯索的小土壁旁,他就跟她开口求婚,秦嫣连忙摇头:“不行不行。”
“不行?”翟容当然知道她是这个反应,“为什么不行?”
“我还没有与人成婚的打算,”秦嫣对着手指,“其实,我们一起睡一觉不好吗?”
翟容冷冷一哼,重新翻过去:“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
秦嫣道:“睡觉而已嘛,大家都没什么负担……”
“哗”的一声,秦嫣只觉得身子被急速推得后面,脊背撞上了土壁,是翟容忽然又转过来,他将她一把按到土壁上,手臂撑在她的脸颊旁:“若若你给我听好,除非你我成婚,否则什么也不会有。”
若是换在数日前,他这般压制着自己,秦嫣一定又惊恐又慌张,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一点也不难受,秦嫣小声道:“必须成婚才能睡觉吗?无论是在西域,还是在敦煌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男人女人睡个觉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嗯,就像《绿枝绕》的第二阙所说的一般,我给张娘子一点钱帛,然后大家都很满意?”
“不要钱的。”秦嫣道,“而且是给蔡班主,不是张……”花蕊娘子的卖身契跟张娘子明明无关好吧?
翟容抬手作势要揍她!——跟一个出身花巷的女孩子谈婚事,真是头大!
“你要怎么样嘛?”秦嫣假作躲闪了一下,知道他才不会真揍自己。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跟我成婚。”
“成婚很麻烦的,要通过你们翟氏家族的同意,我又没什么身份,到时候婚仪都搞不起来。”秦嫣的长清哥哥是出身长安的,而且能与李氏王族有交往,虽是胡人,整个家族在唐国也不算很低。他根据秦嫣的残存记忆,认为她也应该是闺门小姐,所以跟她说过要保护自己,将来寻祖归宗,找门当户对的郎君成婚。也教过她一些唐国婚仪的事务,听着就很麻烦啊。
翟容道:“这个需要你担心吗?”
“好嘛,不睡就不睡。”秦嫣失望道,“可是我很冷,你能帮我挡挡风吗?”
翟容重新转过身,背对着她:“手,不许碰到我。”
秦嫣悻悻然放下试图抱住他的手。自己将绒毯裹紧,看着郎君的肩膀腰际,怎么看怎么顺眼——真不能睡吗?为何蔡玉班的大娘子都很容易睡到自己喜欢的郎君?
“若若,眼睛不要转来转去,睡觉!”
秦嫣心中嘀咕:后面长了眼睛不成?真是……
秦嫣缩在翟容的背后,也逐渐睡着了。此刻,天还没有亮,风在两人耳边拂过,四下里阒静,万野荒合。
虽然不能相拥而眠,她也还是睡得很安心。跟有些人在一起,天长地久也不觉得烦恼,
过了一段时候,翟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墨色双眸张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低声道:“若若?”
女孩子没有反应。
他动作轻柔地转过来,看见秦嫣睡得很香,裹在薄薄的绒毯里,看那蜷缩的样子,估计还是有些冷的。他想,他也不是不愿意跟她……只是,他很清楚这丫头身世复杂,就没有嫁给他的心思,他得了解清楚了再做决定。
“若若,你醒醒。”
“做什么?”
翟容拿起手边的刀:“你听听,这几个人,怎的走路这般鬼祟?”
“什么?”秦嫣问:“你听到了什么?”必要的警惕她还是有一些的,听说有人走路鬼祟,数百里外的鄯善又刚发生过那等大事,她也马上爬了起来。
“嗯,有人方才从那边走过,”翟容道,“我去看看。”
翟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秦嫣道:“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他知道若若是个很好奇的姑娘,他将她丢在这里她也会跟过去的,倒不如一起去。
秦嫣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脚步轻盈地朝前迅速移动着。翟容抓住她的手,带点劲道,将她带得足不点地,向着前方某处靠拢。
如此,走了足足三里多路,翟容停下脚步,秦嫣跟着他隐入一丛白杨树后。她的鼻端顿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秦嫣仰头看了看翟容,翟容竖起一个手指让她噤声。
面前黑影绰绰,似乎是一个车队。
只是那个车队停在原地,车翻马仰,旗帜翻倒,血污遍地。
两名图桑打扮的人站在车队两边,似乎正在放风。可是他们的姿态显然没什么武功,站立的地方,动作神态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说他们是蟊贼都显得外行。
翟容看明情形,遂飞步过去,只听得两声轻响,他以刀柄击中对方,手中托着这两个人让其无声倒下。
然后,他站在了一辆看起来涂银镂雕,装饰着彩幡宝带的马车前。
秦嫣看了一下他打晕的两个人,一个很瘦且黑,一个很胖。她跟着翟容悄声站在了那马车前。她也能听出马车里有人。
过了一会儿,马车上那绣满了茱萸纹的金线门帘一掀,慢慢倒爬出一个身影来。那身影怀中不知抱着什么,背对着他们退出马车。等到了车外,那人弓腰转过来,口中用图桑语道:“黑头、胖鱼,我就跟你们说了,瘦死的骆驼,褶子里总能掏出些肉来……你们看……”
他住了嘴,看到翟容在月色下,冷冷地看着他。
秦嫣听着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个少年男子。一看这个人,小辫子乌亮,头上一顶彩织浑脱帽。身上一件软毛胡袍,装饰着不少松石银饰,看那衣饰,似乎是个图桑小王子。
他怀中抱着一个盒子,盒子盖被他打开,里面浅浅一层彩色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手腕上还挂着一条金织蹀躞带,镶嵌着象牙、珊瑚等宝物。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猜出,这些是他从那华贵马车中掏摸出来的“战利品”。
此刻,他一双眼睛盯着翟容。
翟容也一双眼睛冰冷地盯着他。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
那图桑少年一双黑色细长的眼睛里,很快发出异样的光彩,用略带口音的汉语,惊喜地走上两步,一脸的混蛋加花痴:“美人郎君,你是中原人?可是那边敦煌城的?”
翟容反被他逼得倒退一步,说:“你在胡说什么?”
“美人你别怕哈!这样的,这车队的主人得罪了人,被人砍完了。我没杀人,是顺路过来发点财。”那图桑少年道,看着翟容流着口水问:“郎君,你可曾婚配?”
“关你什么事情。”
“若是不曾婚配,嫁给我如何?”图桑少年恬不知耻道,“我们部落有钱,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翟容退后,让开他那张毫不知羞耻的脸。大漠上的确也有一些部落王男女通吃,但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才能开口。
图桑少年低头,从自己手中的盒子里,手法灵巧地挑出一块红彩灼灼的宝石,在翟容面前晃着:“这个……你若肯跟了本小王,小王我给你打个戒指……你这衣服也不好看,回头我送你身嵌皮锦袍。”他说一句,翟容眉头皱得深一分,图桑少年满脸赞叹道:“郎君,你皱眉的样子,这是好看极了!”
“……”翟容没有贸然出手,对方一身衣饰应当是图桑贵族。
翟容选择无视他,转身去查看马队的情形。
秦嫣在旁边看着,倒是看出来这是个姑娘,只是她身形较高,肩膀较宽,天生一副男相,看起来就是个清秀少年。秦嫣善于看人肢体行动的细微之变,能够辨认出来。普通人很难看出“他”本是个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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