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沉下气息,将笔垂直于墙面,一丝丝慢慢地画着粉色。她跟长清哥哥学过画, 莲花又是佛教绘画中最常见的事物,她果然一气呵成,将那瓣莲花,画得极好。
翟容拿着烛台, 满意地欣赏着。秦嫣手中犹自握着笔,搂住他。两个人贴在一处,看着这朵曾经受到过高僧祝祷,会为他们带来无尽祝福的莲花。
两人正在心甜意洽,欢畅之时,只觉得整个洞窟似乎都有了震动。
莫高窟这里除了一些画师,平日出于对于佛祖的敬奉,几乎很少有声音。这一片马蹄声,搅动了那漆黑如墨的深沉夜。
翟家主在这里名气太大,无法低调微服出行,更何况是如此深夜。而莫高窟里夜宿的大多是一些年老画师,他们白日为佛祖造像,晚上也会躺着默默揣摩形色,睡觉很警醒。
秦嫣也听到那队马匹进入莫高窟,随后,黑夜中传来翟家主的手下,在压低声音道:“各位先生莫受惊扰,只是翟家主有事去自己家供养的洞窟。”“张先生,请回……”“没事,我们稍微待一回就走,不必煮茶。”……
“翟家主来了。”秦嫣有些提心吊胆地告诉翟容。多少有点丑媳妇见公婆的忐忑样子。
“你吓成如此做什么?”翟容刮她一下鼻子,“不是说了,有我呢。”
秦嫣没有心思跟他逗,神情严肃地看着门口来人。
看管翟家洞窟的画匠托着一盏青釉瓷底的蜡烛灯,走在翟家主面前引路。翟羽一进来,就看到那朵莲花被兔崽子给涂了。
秦嫣早已转身到脚手架的另一边,一见到翟家主的身影在洞窟口出现,便想跃下脚手架去行礼,翟容也跟着她一起一跃而下。
翟容拉着秦嫣的手,满面笑容:“哥。”
“见过翟家主。”秦嫣行完礼,心虚地靠在翟容身边。翟容感觉到了她的躲闪,他明白她和他毕竟是私奔,如今的情形多少算作私奔未遂被拿住了。她还是很害怕长辈的,他肩膀一展,将她娇怯的脸挡住半边。
负责这座洞窟的画师左右看看兄弟俩,翟羽道:“骆先生,你先请回吧,这里不用你伺候。”被称为骆先生的画师,将手中的蜡烛灯盏放在两人之间一个横置着的脚手架。骆先生身为画师,对于角度、光线都非常敏感。骆先生摆放灯盏的地方,正好将兄弟俩都罩在烛光之下。
两个人的面容互相之间都看得很清楚。
翟羽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翟容则弯弯翘起嘴角,一脸很欠揍的模样。
翟容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壁画:“你这么快就决定跟这个小娘子成婚?你年龄还不够成婚。”
秦嫣听着,他们开口就有了针锋相对的味道。她低着头,心里缩得如同一枚干瘪的蒲桃。
翟容说:“不但年龄不够,身份也不合适。这些我都知道。”
“认识也就三十多日吧?宜郎,你决定得未免太匆忙。”
“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料理家宅之事上,若若,我认为她很合适我。”翟容挺起胸膛,“哥,我和若若已经木已成舟,恳请你,顺水推舟放我们一马。”
翟羽踱步到他们身边,看着翟容的脸。
这个兄弟,八年前离开敦煌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孩子。那时候他每天手把手教他习字,带他读书。翟羽若处理商务没有空,青莲会照顾他。在翟羽的心目中,翟容始终是那个比轶儿大不了几岁的顽皮男孩子。
这几天在翟府,他也是低头垂手很听兄长话,在府中有空就陪着轶儿玩,给人一种扫去了年少时候桀骜,变得懂事的假象。可是,如今他将背挺得直直的,一双眼眸深处,时不时闪现出挑衅自己兄长的味道。
——宜郎,都快和自己一样高了……翟羽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翟羽的目光看向秦嫣,那小娘子一发现他的眼神扫过去,立即畏惧地朝翟容身边缩一缩。翟容也立时关切地捏一捏她的手,越发紧紧地握住,任她靠紧自己的身子。
翟羽浮出一个淡到难以察觉的笑容:有点羡慕兄弟,可以如此心无障碍地去喜欢一个女孩子。他对秦嫣道:“花蕊小娘子如今既然入了我们翟家门,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总能够跟我这位兄长说一下吧?”
秦嫣看看翟容,说道:“我……我叫秦嫣。”
“从哪里来?先前住哪里?”翟羽继续问。
秦嫣低了头,按照道理说,郎君的兄长问她这些话,她都应该如实相告才对。可是她对于自己真正的身世已经不记得了,而扎合谷星芒教的事情,她又不愿意说。
翟容道:“兄长,我也要问你,你又是什么人?”他注视着翟羽道,“如果你只是西域道上的一名商人,只是河西的世族领袖,那么,若若是什么人,对你而言并没有了解的必要。若若的身份确实需要有所隐瞒,我要带着她私奔。以后翟家的基业都是兄长你的,我只是个江湖散人,我妻子是谁,对于翟家而言,并无干系。”
翟羽脸色像一张铺平的细绢纸:“你既然猜出我身份并不寻常,那为何不带着小娘子尽快逃离?如今你们既然被我追上了,就别想逃走了。”
翟容说:“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以兄长你布在河西的眼线,以你暗中豢养的死士,我要一个人带着若若从你眼皮底下,逃入中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吧?”翟容将空着的一只手一摊,“我连刀都放在别府里了。我让小石头他们迷惑你的眼线,只是给我和若若争取一些时间,让我们可以好生过了这个夜晚。”
“宜郎,你是如何出城的?”翟羽对此也有些不解,翟容在敦煌城里,刚回来不过三十来日,没什么根基。可以说是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今,被他混出城,而且还优哉游哉在别府享受了数个时辰,这对翟羽来说,也是一件很值得询问一下的事情。
翟容道:“前几天我帮助徐刺史大人,调查夕照城、香积寺等案子,我认识了不少敦煌守军。”
“这个我知道。”翟羽道。
“后来,我从黑市租了个屋子,在那里让若若给我画西域的舆图。”
翟羽道:“这个我也调查到了,你还偷了不少敦煌库房里的旧地形资料。”
翟容说:“那就是了。兄长才是这敦煌城最耳目通天之人。在那些我翻过的敦煌地形图和西域地形图上,我凡是重点翻阅过的地方,都多少有些痕迹。你从那些痕迹上,很容易判断出,我要走的大约是什么路线。然后,我结识的那些敦煌守军大约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今日值班在哪几个城门,你都能了如指掌。而这些,都会为你画出我出逃的路线,然后,我换个方向就行了。”翟容说,“你在敦煌有根基,我在敦煌也有几个跟我一起夕照城有过经历的兄弟,这点忙,他们还是帮得过来的。”
翟羽在心里整理了一下,道:“既然有这个功夫,如果带着秦小娘子硬闯,你还是有些把握的。”
翟容摇头:“那不行,你是我哥,我不能对你兵戎相向。而且,”他轻拽一下秦嫣,让她别躲得跟一只老鼠似的,“我家娘子心软,如果看着我为了她,跟自己的亲兄长斗个你死我活,她一定会宁愿跟我分手,也不会为难我们兄弟亲情的。所以……”他握着秦嫣的手,一起伸了出去,“哥,如今我们俩都在你面前,你爱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处置?”翟羽微微侧身,洞窟外的星光勾勒出他长身玉立的身形:“宜郎,我即使不赞同你的做法,也不能将你如何。你九岁时就避着我,跟着你师父去北海,洪师叔将你送回长安几次,千里迢迢,你一路讨饭都能寻过去。不过,你要清楚,这个世上总有你难以控制的局面,你难以应付的对手。我希望你能更加强大,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翟容听出兄长已经有了让步,对秦嫣道:“若若,你给我大哥行个礼。”
秦嫣依言行了个礼。
翟羽定睛看着她,许久许久。
秦嫣也纹丝不动地保持着自己动作,等着对方的回应。
翟羽手一伸:“成叔,将东西拿过来。”
成叔走过来,抱着一个狭长的黑盒子。翟羽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脂玉项链:“这是我们家族嫡子的聘礼,昆仑河道子的独籽玉,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籽玉。足以代表我们翟家的心意,望姑娘妥为保管。”
翟家本是昆仑玉商,很多年前就定居敦煌,这枚独籽玉吊坠是先祖留下来,作为嫡子行聘礼所使用的信物。此物在翟家流传百年,虽然因身量小,本身价值并不多么昂贵,可是在翟家的意义,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翟容热切地握着秦嫣的手:“多谢兄长!”轻轻推她一把:“去拿。”
秦嫣走到翟家主面前,她从翟容的神色中看得出,翟家主愿意将这件聘礼交给她,对于翟容有着怎样的意味。
翟容高兴,她当然比他更高兴。
她是个从身到心,都结着一层硬壳之人。即使与翟家郎君欢欢喜喜在一处,她也觉得不可能,将一切都托付在他手中。若是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她还是会果断退出的。
她为了能够在星芒教中活下来,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了,她要对得起流掉的那些血。人生如梦又如戏,所有欢愉,有的时候好生把握,没的时候好生面对就是了。
可是这对兄弟如此气度雍容地处理她的事情,她觉得心中似乎有一朵陌生的花,在身体深处层层打开。从后背向前心慢慢攀爬而上,让她的筋骨松弛。
一片虚淡的青影,从她后背展开,瓣尖从她白嫩的脖子处向前心,兜转过来。
衣裳挡住了肌肤,无人察觉。
她自己,因剧烈地激动和喜悦而微微颤抖:“多谢翟家主,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她低下头,深深施以一礼。
当她抬起头时,心中因充满了极大的欢喜,脸上竟然前所未有地绽开一番笑意。因面目上的肌肉常年僵硬,此刻她的欢喜笑容,显得极其扭曲、诡异,在佛窟摇灭的烛光之中,在万千佛像的无声梵唱中,狰狞而可怕。
翟羽心头一悸,面上却不动声色。
“宜郎,今日别府让给你,明日再离开敦煌吧。”
“是,多谢兄长。”翟容真心诚意道,明日他反出翟家之后,他就再也不能称呼翟羽为兄长,而要和敦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一声“翟家主”。
脱离翟家,是他此次回到敦煌的目的之一,但是,想到六岁起失去双亲之后,兄长对自己的衣食照顾;读书开蒙,兄长对自己的悉心教导;离开敦煌去长安求学,兄长对自己的殷殷期盼;此后因更爱学武,而放弃太学的读书之位,前往北海,想来那些日子,一定让兄长十分烦恼……
翟容单膝着地,撩衣跪下,向着翟羽行大礼:“哥,无论之后我会去哪里,去做什么,你都是我的亲兄长。翟家的利益,我都会放在心中。”
“我知道,”翟羽将他扶起,“宜郎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叹息一声,转身对成叔道:“带路,我们回敦煌去。”他身为敦煌世族之首,半夜入城还是有这个特权的。
成叔躬身应是,退出洞窟。翟容拉着秦嫣,低头恭送自己的兄长出洞窟。
翟羽走出十多步,回头看向那洞窟。
洞窟中满壁烛火生辉,将那个佛音四唱的洞窟照得如同佛国净土仙境。翟容已经站起来了,立在秦嫣身边,在帮着她将那枚脂玉项链挂在脖子上。这一枚独籽脂玉项链本来就是给翟家嫡子媳妇的,设计得很小巧,秦嫣戴着也不觉得沉重。戴完以后扑在翟容怀里,抱着他的腰,仰头正说着什么。
通透明亮的烛火中,显出了一对幸福的剪影。
翟羽又远远仔细看了一看秦嫣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再出现那种诡异的笑容。她只有在情绪剧烈刺激之下,才会出现那个笑容。此刻她已经没有方才激动了,又显得如平常一般呆板。
“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翟羽披着莫高窟的灯火和星光,离开了此处。
走出莫高窟,看到一株大榆树下,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自己是带着三十名亲随,快马来追赶翟容的,没有乘坐马车。
翟羽上了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此刻,马车里端坐着一位白衣灰发的人,正是他的老师洪远孤,也是翟容的小师叔。
这辆马车里暗设了机关,车壁厚实,所以相对普通马车要沉重一些,需要四匹好马才能拉动。成叔坐上辕驾,挥动手中的长鞭,赶着马车向敦煌而去。
“你还是将那枚籽玉给了那位小娘子?”车厢不住晃动,洪远孤问翟羽。
“是,老师。”
“小娘子一定非常欢喜。”
“是的。”翟羽道,“老师,要打开星芒教的缺口,大唐会非常需要那小刀奴的忠心。哪怕,是她对宜郎有足够忠心,这也是一样的。”他抬起头,平视着自己的老师,“我看到,她很依赖宜郎,我兄弟也将她照顾得很好。我把玉送给她,让她以宜郎新妇自居。我觉得,事到临头她会为了宜郎,做出我们想要她做的选择。”
洪远孤道:“那就等待明日了。羽郎,那几位中原客是很难左右的,我可以为你压阵,但是结局并不一定如意。”
翟羽道:“没有关系,结局好的话,是他们各奔东西,我相信宜郎只是一时年轻心热,很快就会将这一场不合时宜的恋情抛之脑后的。结局不够理想的话,无非就是那个女孩子死去。宜郎也不会恨到我们身上。”
洪远孤道:“其实,你更希望,是那个不好的结局吧?”
马车辚辚而起,他们俩的身体随之轻轻摇动。翟羽铺平自己的衣袖,没有回答自己老师的这个问题。他说:“老师,学生还是非常希望那位姑娘不是摩尼奴,只是个普通刀奴。摩尼奴究竟是什么,一个活的摩尼奴我们是否能够制住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他道,“方才,我看到她笑了。她进入敦煌以来的三十五天,不曾笑过。方才的笑容,如地狱恶鬼复生。”
洪远孤喟叹一声:“宜郎还很年轻,相信他一定能够很理智地来接受这件事情。”
翟羽说:“在这件事情上,宜郎的感受,是不值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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