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两人交谈的语调,显得如此冷漠和无情。似乎他们在议论的,并不是他们的兄弟和一向宠爱的师侄,而是承启阁下,无数颗可以为了大唐利益而葬送性命的棋子之一。
第83章 除族
秦嫣在天尚未全亮的时分, 就从卧榻上起身了。
她的睡眠实在太少,若不是在郎君身边,几乎是不必睡觉的。翟容带着她回别府之后, 也没有再碰她。两人只不过在卧榻上甜甜蜜蜜互相腻了一会儿, 她就先入睡了。翟容抱着她高兴了一阵,又摸了摸她脖子里的玉玦, 也很快阖上了眼眸。
秦嫣很快就睡足了,她从他身边悄悄然爬起来, 给翟容拉扯了一下锦被。自己坐到木窗边看夜景。别府的木格小窗里, 有部分地方, 镶嵌的是磨平嵌出花样的水晶石,能够模糊看到外面景物。她看到外面走廊、榭柱、轩岸上,都用薄绸做成的“绵禁风”灯, 里面都点着一支支蜡烛,蜡烛被薄绸裹着。
这些是夜灯,通宵长明。光线很暗淡,整个别府像罩在一层轻纱般的光雾里。
本来, 郎君带着她过来的时候,他在翟家别府也不能做过多的惊动,只不过让这里负责看守的奴子们, 略微收拾了两间可以使用的屋子,便作罢了。
翟家主来过以后,就打发自己带来的那三十个手下,将整个别府的庑廊、家具、摆设, 都统统清洗了一遍。存在库房里的一些屏风、软褥、靠垫、小围桌、绣墩等杂物也都一一摆放开来。四处丝绢的帘布、帷幕张挂起。整个府邸,在翟家主的手中,就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充满了一种中原唐国的奢华糜贵气派。
秦嫣披着头发,穿起一件稍厚一些的袍子,走出居室。
她的双脚在地板上,无声地走路着,只有垂在身后的袍衫边缘,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几名守夜的奴子看到她,都低头行礼。秦嫣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陪着郎君在如此富丽华贵的屋子里过夜了,以后就要跟他四处颠沛。
在她心中,对于翟家府邸这种唐国的深宅大户,有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向往。她总觉得自己也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的。她跟那几名守夜的奴子们打过招呼,就在别府,沿着铺满檀木地板的庑廊四处走一圈。
她看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她走到窗前看了看,原来,里面立着一面葡萄穿枝狻猊纹墩的大铜镜。她记得在翟家,铜镜是不值钱的,随意摆放在一间小乐女的客房里。她多看了几眼那铜镜,只觉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那镜子好似特别清澈,跟平日里她见过的雾蒙蒙的铜镜区别很大。
她推屋进去,一名奴子便殷勤地走过来,为她将里面的烛灯点亮:“娘子,这里是弗林国的水晶镜。”烛光一点亮,秦嫣只觉得眼前一亮,那镜子虽然也不算大,只是半尺方圆,竟然将她的身形都照得清晰明白。秦嫣凑近了左看右看,觉得很神奇。她想看看自己的身子,让那奴子退出去。
她先凑近镜子看了看自己锁骨下方。那个位置上次郎君跟她说过,她长了一颗痣,果然,在弗林国这明若秋月的镜子面前,她看清楚了自己红痣。衣衫无意中滑落,她看到自己左肩似乎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她不记得自己在后背受过什么伤,为何会有淤青?她的手指转过去,按着自己的肩头,想讲那里的皮肤扭过来一些,看一下。
“若若。”声音从后面传来,秦嫣惊得衣领滑了一部分。翟容眼尖,看到她后背的青色莲花形状,皱眉:“你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上回问过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记号。当时他打算带着她逃离,需要知道她身上有没有星芒教种下的痕迹?据他所知,很多邪教或者部族,会在孩子身上以烙铁做下记号。可是,若若声称自己是没有的,两人在汤沐的时候,他也大体扫过一遍,也没有见到过。
这浅青色的莲形印记,从她后背的灵台穴生起,一片最长的“莲瓣”指着她前心而去,在她的肩膀上包出一片淡淡如淤青的色泽。看着就像是胎记,可他记得她先前分明是没有的。
秦嫣将衣服拉好:“不知道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翟容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来,自后面抱住她,两张脸一起并呈在那面弗林国的铜镜里。秦嫣说:“这镜子好有趣啊,居然可以照那么清楚。”
“不知道是如何做出来的。”翟容说,“若若,再去陪我睡一会儿,我还困着。”
“好啊。”两个人就拉着手回到了居室之中。秦嫣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翟容以手臂抱着她的脊背。方才看到她后身的淡淡胎记似的东西,两个人都会有些小小的不安。但是,手臂交接在一起,就没有那种不安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将脸颊贴在她的头顶,他嘀咕了一声:“以后,不要睡到半夜人不见了。”
“好的。”秦嫣实在还不适应,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睡那么久。
“你知不知道,醒过来身边空荡荡的,会很难受?”
“可是,很多年我身边都是空的啊?”
“如今不行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
两人没再说什么,就又睡了。
天一亮,翟容便起身,秦嫣帮着他穿起衣袍来。
给他围上蹀躞带,将腰带上的短刀,香囊一一扶正。秦嫣很有一种初为人妻的喜悦。翟容道:“等会儿杨召他们会过来。”
“他们过来做什么?”秦嫣对其他几位郎君,是有点害怕的。
“我今日要去翟家宗祠,行除族之礼。我担忧族中有人过来找事,让他们挡着。”翟容补充道,“一般不会的。”秦嫣一听,就知道他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兄长。翟容既然已经决定弃族而去,本来是不必去行什么除族之礼的。哪里会有这种礼数?宗族要除去什么人,是再不容他踏入宗祠一步的。
他是在担心自己兄长。
翟容是翟家嫡子,莫名弃族而去,难免会被人龃龉翟家主在这里面做了什么阴暗勾当。翟容得去演一出戏,让众人将矛盾落在自己身上。
秦嫣跟着他出了翟家别府的门。别府外就是安业寺的杏云林。万千繁密的杏花树上,杏花如雪,平静地落下,地面上□□交织,美不胜收。这个季节杏花快要开始落瓣了,风一吹,蝶飞曼舞地飘落下来。
远远看到四名白鹘卫身着各色锦袍,骑着高头大马从敦煌方向过来。翟容迎上他们,跟他们说着什么。然后让开道,聂司河带着其余人走到别府。
秦嫣非常忐忑地向他们行礼,如果不是翟容选择跟她在一起,她大概是他们眼里最不在意的小丫头一个。此刻他们也没多看她一眼,简单行了礼之后便在大堂里,各自找个簟席坐下。别府里的奴子,按照翟容的吩咐,为他们准备上了简单的果盘、酪浆。翟容见有他们护着别府,便骑马去翟氏宗祠。
白鹘卫他们一边说着昨日桐子街的趣闻,一边吃喝着。
提起翟容离开翟家,杨召先叹气:“哎呀,以后没法问翟大哥拿钱使用了。”
崔澜生对大家族的情况要了解一些,笑道:“此事对羽大哥好处最多,从此以后,翟家他一人独大了。他会很高兴招待宜郎的朋友的。”
四个人议论纷纷着。不过一个多时辰,翟容就回来了,脸上也没什么烦恼的样子。秦嫣则松了一口气,人也顿时有了活气。
“大家吃饭吗?”秦嫣去庖厨房看过了,菜色准备差不多了。
聂司河笑道:“花蕊姑娘已经做出主母的派头了?”
秦嫣面红过耳,翟容也看得出,她是没有能力应承他这几个嘴舌犀利的老兵油子兄弟,道:“你自己去屋中吃饭,我陪聂大哥、召哥他们吃饭。”
“好。”秦嫣巴不得地退回了自己的房中。
奴子们送上食盘、酒具、碗筷,将门口的屏风挪开,院子里的春光斜入厅堂,暖风吹来,花香叶展。兄弟几个喝酒聊天,正说得酒酣意浓,忽见厅堂前有奴子回报:“回禀二郎主,有一位姓柯的客人,说有事要见主子。”
“老柯?”翟容脸上露出笑容,“请他进来。”俄顷,浅白色的衣衫飘飘而至,柯白岑的隽秀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额发微微有些潮湿,像是赶了路的。
“老柯,”翟容站起来迎接他,“你们不是扶着傅大侠他们的灵柩,回中原了?为何又出现在此处?”
柯白岑见到聂司河他们,先起双手微笑见礼,再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木制作的名刺:“宜郎,这是几位前辈师尊想见你。让你随我过去。”
翟容顿时肃然起敬,接过那名刺看了看:“盛古剑阁的濮先生,青雁派的赵大先生,名道山庄的林先生。”盛古剑阁是石越湖的师门;青雁派赵大先生是陈蓥的师伯;名道山庄的朱答艾,与他在楼兰密室共同对抗图桑人,掩护众人入密道时身亡……夕照大城中一幕幕悲壮再次在他面前出现。
翟容道:“老柯,几位先生在何处?我去见他们。”
此刻一乘快骑过来,来人乃是翟家主手下的扈卫翟云。
翟云停下坐骑,站在别府门口:“郎君,翟家主让属下来传令,翟氏别府是翟家产业,你既然已经自请出族,就不便再在此间逗留了。”翟云对翟容的称呼已经变了,不再唤他“二郎主”。
翟容点头:“兄长说得很是,我这就离开。”
端坐马上的翟云又对聂司河他们,拱手道:“各位郎君,翟家主让我转告聂郎君。杨郎君依然是翟府的亲戚,你们四位,仍然是翟家的坐上宾客,你们可以随意。”
崔澜生捅一下杨召,笑道:“召哥,我说得没错吧?”
翟容回头看了一下聂司河大哥他们,拱手道:“聂大哥,谢过你们今日特地过来帮我看护别府。”
聂司河拱手回礼:“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翟容微笑:“四位兄弟,我带着若若过去,你们在这里,让翟云好好招待你们。”
若若并不是翟家主的客人,翟家主既然对他下了逐客令,自然对若若也下了逐客令。翟容带着她,一起去见那几位江湖前辈。秦嫣在此处只过了一夜,也谈不上收拾什么,身上只有翟家主给她的那枚籽玉项链最要紧。
方才,翟云来传话时,她一直紧紧护着脖子里的籽玉,生怕翟家主要求取回去。幸好,翟家主并没有这个意思。翟容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笑了一下:“走了,真有什么丢下的,我哥会给我送来的。”
秦嫣发现,他依然很亲热地称呼翟家主为“哥”。点头道:“我知道了。”跟着他,随着柯白岑一起向外面走去。
“老柯,几位前辈在何处?”翟容打算让翟云给他们备马。
“就在安业寺,”柯白岑指着面前如霞似蔚的杏花林,“穿过这片杏云林就是了。”
“大陈和小关、小石头他们在吗?”
“他们估计已经回师门复命了。”柯白岑走在前面,道:“不曾见到他们。”
翟容点头,转对秦嫣道:“若若,你跟上些,待会儿见到前辈你只管行礼,不用多说什么。他们也不会认识你的,你跟着我就是了。”翟容在背后细细叮嘱秦嫣,其殷殷之态,实在于他以往的身上难以寻见。柯白岑回首看着两人的亲密之色,含笑摇头。
“柯少侠,那些前辈都是什么人啊?盛古剑阁是哪里?”秦嫣也发现翟容与自己的亲密被柯白岑嘲笑,便将话题转向柯白岑,问道。
柯白岑道:“盛古剑阁在遂安郡,山水清暖,适宜锻造名剑。越剑天下闻名。剑好,剑术名家就层出不穷。剑阁里收藏了天下名剑中的大部分,剑阁弟子从小伴剑而眠,出了很多剑术大师。”
翟容听他说话太详细,秦嫣听得满头雾水,补充道:“若若,石越湖就是盛古剑阁的,你可记得石越湖?”
秦嫣跟石越湖一起送消息出夕照城,怎么会不记得?点头:“记得。”
翟容道,“濮先生是他的师叔。”
秦嫣点头。
“青雁派的赵大先生是大陈的师伯,名道山庄的林朗先生是朱答艾的大师兄。”翟容介绍给了秦嫣听。
秦嫣听了问道:“来的都是师伯师叔和师兄。他们师父是不是身份比较要紧,不轻易出江湖?”
“不是,”柯白岑脚下布靴迈动,一路踏了无数杏花花瓣,道,“他们的师父跟小关的师父一样,十二年前,前往西域围杀巨尊尼,一去不返了。”
翟容补充:“盛古剑阁很多剑术大师,在‘万马王’横扫中原之时,失了大半。”
秦嫣对柯白岑道:“你们来西域,是想来复仇的?”
柯白岑苦笑:“小娘子自己也看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们连巨尊尼的面都不曾碰到就没了性命。见了面更是只能落荒而逃。”他对翟容道,“师尊们想见一见你,大约也是问问当日的情形,我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又一次要前往西域。”
翟容郑重道:“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人说着话,便到了安业寺山门前。
有三位小沙弥立在门口,一见他们来到,立即趋步上前,请柯白岑和翟容进入。
安业寺是莫高窟此处的功德寺院,常有女眷来。其中一名小沙弥双手合十迎在秦嫣面前,说,因邀请翟容的是江湖高人,女施主不方便前去相见。
翟容则坚持要带着若若一起走:“我家娘子人生地不熟,性子又弱,离了我她会焦急的。”他手中紧紧攥住秦嫣的手。似他这样的人,只要稍微有些不寻常,就警觉得如同北山上的野狼王。若若时不时身上冒出来的异常之处,夕照城下两槌击散那老阵师的精魂也罢,昨夜身上的浅色莲形青影也罢,兄长翟羽的轻易让步,甚至是柯白岑如今特意充当信使,前来找他。所有事情都汇聚在他心中,他不能让若若离开自己。
谁知手中轻轻一扭,他转过头,低下首,看到若若正仰头看他。她的眼睛里神色很特别,与平日里与他私下相处的样子很不同。与他在一起,她是个娇羞、爱哭的小娘子。可是,当她单独面对夕照大城上的血肉横飞,面对千军万马的绞杀时,她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此刻,她的一双眼睛里,眸光锐利,手指正在奋力挣脱他的羁绊。她正在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她想跟他分开来,她很想知道,这些江湖名士将他们诓到此处,又要让他们分开,究竟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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