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剥着松仁,她人在案桌边,耳朵又不聋,他们说些什么都听明白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已经麻木了好不好?!
她对这些事情也已经很厌倦了,被巨尊尼吃?她倒要看看事到临头,求生不容易,求个死还不爽利吗?她将松仁上的油皮吹掉,掌心剥好的几颗松子递到翟容嘴边:“吃几个?”
看着她殷勤的小脸,私底下他们之间没这么少“投喂”过彼此,可是这个场合……
——翟容狠狠地犹豫了一下。
他是承启阁爬升最快的官员,主要是成心踩在他兄长的肩背上,为了尽快上位,把握住“云烟”计划的主控权。这两年,他明抢暗夺、强取豪夺了不少翟羽的眼线和资源。如今,他的官阶连连被破格攫升,已经超过了他兄长半个品佚。而洪师叔因为与江湖羁绊太深,又身体有疾,洪先生在承启阁只能算是个散职。
如今,翟容是在场所有人中间官身最高之人。
方才进来的时候,翟羽没向他行礼,那是因为小屋子里都是自己人。齐三娘子这样的都是规矩行过礼才坐下的。如今,他要在这些属下的面前,噘着嘴,从自己娘子手掌中咬几颗松子吃吗?
“你到底吃不吃?”秦嫣追问。
翟容眼尾扫过众人一圈,嗯,到底都是自己人,其实……也没什么啊。齐三娘子跟着翟羽办事的时间也不算少了……也不必忌讳……他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出来想拾取过来,秦嫣说:“油得很,就着吃,免得又脏一只手。”
于是,在承启阁目前最受圣上器重、位高权重的小翟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吃那几个松子。其他几个男人都尽量面不改色,齐三娘子看得笑出一口大白牙,尽显这位中年妇人的豪爽侠女风范。
“好不好吃?我先剥给哥哥几个,再剥给你。”秦嫣觉得让个大男人剥着松子吃得噼里啪啦地,挺难看的,那就她来做这只松鼠吧?
翟容抹一把嘴边的油皮,也不好说什么。横竖已经都撇开来吃了,就随意她吧。毕竟若若此刻应该是最惶恐无助之人,让她称称心,说不定就没那么难受了。前两日他挡着那铜镜,不让她发现自己身后的变化,就是因为当时只不过是他们这一边的推断,他们还希望得到长清的验证。免得她受到虚惊。
如今验证了,纵然大家的态度都是很平静对待,他还是比较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但这么跟没事人似的……
怎么觉得更担心了呢?
秦嫣的手指是被莫血用那种方式训练过的,剥松仁的速度十分惊人。剥了一把放在勾花赭釉的小碟子里,膝行着绕过翟容,递到长清哥哥面前。她对长清不敢做出“喂食”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会被哥哥说没规矩的。这种干果他们在扎合谷的时候,也是无上的美味,她知道长清很喜欢。
长清吃着那些松仁,方才片片涌动的心魔,先是被嫣儿咬松子的声音给打断了,如今咀嚼着香脆甜松的果仁,心中百感交集。
长清问道:“请问,你们可调查出来,摩尼奴如何辨认?”
翟羽点点头,示意他问翟容。长清便看着翟容。
“脊背会上有青影,平日里如普通淤青。若遇恐惧、激动或者兴奋时,会呈现清晰的青莲纹样。”翟容道,这事儿涉及若若身子隐私,旁人都不好说,他道,“若若第一日来这里,我给她沐浴汤水中洒了一点红吟香……”
“红吟香是什么东西?”秦嫣拽他的衣袖,油腻的手指在他的袍袖上落下一块油污。翟容只当没看到,说:“红吟香是一种活血的香料。”
“活血……”秦嫣想起那日自己是有点点不对劲,她嘴角卷成一个弧形,“好啊,你……给我下春那个什么……”她记得他们初次在云水居喝酒的时候,翟容说张娘子的酒就有活血的药物,张娘子则说那酒是春酒。好嘛,两年不见给自己娘子下春/药,什么混/账人啊!太丧心病狂了吧?
“嫣儿!”长清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别打岔了行不行?!”他心中一阵绞痛。的确,在扎合谷,每个不听话的小刀奴都要露背受针刑,只不过嫣儿是因为他与老巫的再三商量之下,莫血答应不脱她的衣衫用针刑。那不是针刑,那是在验查有没有刀奴能够进化为摩尼奴吧?
莫血和老巫当时应该是认为有那么多刀奴在训练,少嫣儿一个也不在意,这才让她成了漏网之鱼?可是,据长清这些年所见,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也有了好几百个刀奴,不曾见过有谁成功过。可见,摩尼奴的成功之率非常低。
长清的下唇颤动起来,莫血对于刀奴的掌控是外松内紧的。如果嫣儿是个普通刀奴,这件事情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是摩尼奴呢?长清与那老巫面对面了十几年,对方那出神入化的西域用药术常常令他感到不寒而栗……也许,嫣儿还是会被他们设法追到的?
一想起这种可能,长清就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对翟羽和洪远孤道:“两位翟家的长辈,我妹子既然是摩尼奴,以莫血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为了避免给中原带去祸患,我不同意她入河西。”
秦嫣和翟容还正保持着亲昵的动作,两个人在一起喂食松仁。听到这句话,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长清目光扫到秦嫣身上,话却是对着翟容的:“翟家郎君,你放心。”
放心什么?众人望向他。
长清再度垂目合十:“我们兄妹不会让各位大人为难的。”
翟容坐直身子:“长清先生是什么意思?”
长清摆手:“翟郎君,你在大唐是前途无量之人,我们兄妹是凶命厄运之徒。本来我是很满意嫣儿自己找的这门亲事,如今我不同意了。嫣儿这身份恐怕……”他知道秦嫣是生死打滚之人,不必忌口,说道,“我清楚,嫣儿这身份恐怕不能久活。我们两家的联姻就此取消罢。”
翟容将目光转向秦嫣,两个人本来就坐得颇近,为了喂他那几颗松仁,她距离他越发近了。秦嫣可以将自家郎君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分明那么近,她却忽然觉得他遥远起来了。杏云林的片片杏花似乎,又在他们之间飘飘洒洒地飞舞了起来。
她不会忘记,他为了护着她,与中原江湖决裂。
她不会忘记,他大逆不道地将刀尖指向那些武林叔伯的身上。若不是师父洪远孤出手相助,他也许早已死在江湖义气的乱刀之下了。那时候,她躲在他身后,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是摩尼奴,她觉得自己是冤枉的、是无辜的。她天真地认为,只要给个机会说话,一定能够证明她的清白。所以她始终躲在他的护翼之下,想要讨个公道。
如今,已经没什么公道可讨了。
她是摩尼奴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连长清哥哥也已经确认了。不管是巨尊尼的帮凶也罢,是食物也罢,终究是个凶煞孤星的命运。她实在不忍心,让郎君第二次再度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去抵抗那所有的风暴。
木窗外明灭了数下,闪电又在空中呼号。
魔鬼谷的恶劣天气又来了,纳棱格勒河面上又是浓云翻动。关闭的门窗上传来密集如鼓点一般的骤雨声,本来就沉闷的小屋里,越发显得压迫感十足。
秦嫣双臂一撑地,整个人顺着光滑的胡木地板滑了出去。转眼间便距离翟容远开了数尺。她低头向案桌旁的众人,埋首行了个跪拜大礼:“翟家两位郎君的大恩大德秦嫣铭记于心,既然本人薄命多舛,我……我想听哥哥的,我……我想退婚……”
翟容简直又要扇她了:什么女人啊,翻起脸来跟魔鬼谷的天气一样快!
洪远孤和翟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干笑一笑:退婚?其实他们也想啊,好好一个宜郎,被这小娘子带着,这路是越走越窄。如今更是刀刃作道、刀尖为路。这小子他们可是一路看着长大的,真不舍得他去冒险。
退婚?唉,他们说了也不算啊,如今都要听小翟大人的啊!
洪远孤问道:“羽郎。”
翟羽躬身:“学生在。”
洪远孤说:“接下来我们谈谈两个孩子的婚仪吧?你找波斯金匠做的婚书,我还没见过呢,不知道亲家兄长能不能满意啊?”
翟羽说:“稍候就取过来,给老师过目。”
两位此间的尊长,撇开兄妹想要退婚的主张,有来有去地商量起婚事来了,简直是将长清兄妹的话当成了在寻开心。
长清道:“两位大人且住,此事并不是你们说了算!”
洪远孤纯灰色的眉毛显得慈详和善,笑言:“长清先生误会了,这婚事哪里是我这个便宜师父可以说了算?”
翟羽也在笑:“长清先生,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
长清道:“既然如此,舍妹的事情,还是在下来拿主意罢。”若若倒是有一个可以认的父亲秦允安将军。但是翟容上回说过了,既没有明显胎记和信物为凭证,当年服侍秦娘子的老人们也都一起殁于兵乱,这事儿其实并没有个定论。
洪远孤摇手:“不行不行。长清先生你收起这份心思吧。”
长清疑惑:那到底谁说了算?怎么听着一股子要强娶民女,欺男霸女的味道?
洪师叔和翟羽的目光,同时递到他们家小翟大人的脸上。
承启阁如今如日煊赫、不可一世的小翟大人,此刻正黑了一张脸,可以直接拿起来蘸了毛笔写大楷了。他的手支着头部,不怒自威地斜目看着依旧跪伏在地板上的若若:死丫头,还敢跟我退婚?!这是找揍的节奏啊。
第104章 谈婚
长清这才明白过来, 这群长辈是被翟容要挟住了?根本不能对他的婚事做目使颐令的随意指挥了?长清重新打量起,这个将他妹子拐得头脑混沌的高个子“小混蛋”。
翟家“小混蛋”露出一个漂亮和气的笑容,多少含着点谄媚的意思:“长清先生, 如今秦娘子的父亲, 我们大致有了线索,也派人去接洽了。我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是让若若先与秦允安先生见过面,再成婚呢?还是, 我们如今就在这里办了事情?”
长清本能地觉得, 应该是先让嫣儿认了父亲, 再决定是否与翟家结亲;又本能觉得,恐怕对方绕来绕去,还是会揪着嫣儿先拜完堂。
长清不说话, 秦嫣则从地板上抬起头。
她方才提出想退婚,心中也是激烈交战过的,如今被人无视,还将话题统统转到了“婚事”上,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个人远离案桌,看起来甚为不妥,想着悄悄爬到兄长旁侧。这不靠谱的“婚事”, 还是得与哥哥一道,好好斟酌斟酌。
“若若过来。”翟容对她一招手。他掐的节点很不错,秦嫣抬起左手,正作出一个要爬过去的动作。秦嫣其实想绕过他, 去长清那边。但是被他一招手,显出她正要爬到他身边的样子。长清气道:“嫣儿,你到底听谁的话?”
翟容说:“嫣儿肯定是听兄长的话,”回头看着秦嫣,“若若,对不对?”长清看着秦嫣爬的动作,怎么看都是朝着翟容的,越发心中不平,拂袖端坐。翟容不失时机地道:“若若,你看长清先生都生气了,你先过来我这里坐。”
被他的话两下里一堵,秦嫣只能回到方才的座位。
洪远孤看秦嫣坐稳了,道:“各位,此处我洪某年纪最长,又是姑娘行过礼的师父。我有这么个意见,大家听听看。”
洪师叔今日在这里,一直笑眉笑眼做个吉祥物。谁也看不出他的热血和杀性。长清知道秦嫣在翟家别府那几日,是正式行了师徒大礼的,是北海门洪师叔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当下,长清深深一揖:“愿听洪老先生一言。”
洪远孤道:“这青州老秦家,在唐国是开国元勋。秦允安将军是开国县公,食邑有一千多户。家族中人员芜杂,盘根错节。秦娘子如果与秦家认亲不能成功。那嫁给我师侄肯定不会受委屈。宜郎敢动她半根手指,我们北海门先就不答应。若她的确是秦将军的长女,那事情就比较复杂了。侯门一入深似海。女子在唐国的身家地位,也就不过如此。无论许了什么人家,如果没有母家的靠山,也会步履维艰。”洪远孤说得众人不住微微颔首,“长清先生也曾经在唐国居住多年,你应该能想到,如秦将军那般已经有了继室,又有了次女、嫡儿,对于这个流落在外的长女,能够花多少心思呢?”
长清沉吟不语。他不知不觉,已经被他们从秦嫣是“摩尼奴”的情形中兜了出来。嫣儿是不是摩尼奴,先放置在一边,且不予理会。
可是她一旦入唐国,就得依照唐律来行事。
一应婚娶、家用、嫁妆,都要听从秦家安排。秦家如此门第,真的会对一个十几年前就离散的孤女,始终庇护有加吗?嫣儿又是在西域混做刀奴,这等出身,在秦氏大家族里,会受到多少刀言箭语?到时候,她要么忍气吞声一辈子,要么拔剑一怒去杀人?
长清自己是立誓将嫣儿安排好之后,便出家为僧的,也不能成为嫣儿的依仗。
翟羽道:“所以,我们的意思,我们翟家虽然门第不算高,但是好在宜郎是北海门弟子,到底不敢欺负了秦娘子去。莫若先办了婚事,到时候可以便宜行事。”
“如何便宜行事?”长清问道。
“若秦娘子不嫌弃我家宜郎,愿意举案齐眉,那就认过父亲之后,回我们翟家生活,我们翟家攀了一门贵亲,必会对姑娘奉若天人。反之,两人相处不来,若秦将军能够给秦娘子找到更好的归宿,庇护姑娘下半生无忧。我老师也会出面,让宜郎与她和离,再重返秦家。”翟羽说。
“和离?”秦嫣觉得这种词语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乍着胆子看了一眼翟容,他不会翻脸吗?谁知,郎君笑得眉眼弯弯如一只大狐狸,低头对她道:“不错,若秦将军真是你父亲,给你找了好去处。若若,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的。”
唐国女子婚姻比较自由,和离、改嫁并不被人看低,翟羽说的不过是唐国的世故人情,也就是个就事论事。翟容当然也要端出自己尊重风俗的态度。但是,姑娘若当真到了小翟大人的手中……哼哼哼……和离……
秦嫣只觉得背后打了个寒噤,他这付腔调,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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