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仓促, 翟羽的师父杜老先生来不及从北海赶来,洪师叔也就同时代表了师门下了礼。
六礼俱备,请出婚书。
婚书是翟羽请了波斯金匠所做,他考虑到婚礼不得不从简,那就需要在这些必须用物上加重心思,如此方显得不简薄。
长清一看,这婚书以五色丝线绑缚,以上等丝织物为底,两边夹了青海玉的卷轴。打开展卷,婚书上的数十个字都是以金箔贴成,徐徐展开只觉眼前金光乱晃。一看即知此事筹备已久。长清满意地点头,在洪师叔的主持下,双方互换婚书。
然后就是翟容出面,开始去迎娶新娘了。
本来以为,密室中只有齐三娘子一个人,与唐国其他婚礼的繁难相比总要简洁一点,谁知道齐娘子乃生杀予夺之人,十分彪悍。翟容的《催妆诗》念了十几首,还不让他见新娘。他的兄弟们前段时间,都散入天山备战了,也没个人帮他。两位兄长、前辈在旁边看他出丑,一个比一个笑得高兴。
好不容易齐娘子才将新娘子放出来,却以一把画了“点水牡丹”的生丝团扇遮着脸,又要翟容念《却扇诗》,方慢慢催开。
翟羽递上准备好的一双玉雕莲荷卧雁摆件,以替代真正的大雁,过“雁礼”。
一双新人为长辈们奉茶,长清将脂玉如意挂件重新戴回秦嫣的脖颈上。齐三娘子握胸高笑:“礼成,礼成了,我们都散了吧。”
花开芙蓉面,云消夜相长。
翟容看着秦嫣的嘴,小小一颗正好含吻,方才她却下团扇,已经馋了许久,此刻自然又极尽缠绵之意。
只是他曾有过约定,不得改变姑娘体质,稍事纠缠一会儿便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木质腰牌:“若若,圣上给了我这个。”
秦嫣摸了摸那腰牌,只觉入手融滑。凑在小烛火前看了看,乌体如墨,上面是篆书的“通令符”三个字,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有了这个腰牌,我们便可以进入秦都督的军中去。”秦允安如今是漠北九原郡的一方都督,目前领兵在伊吾,追杀从漠北逃入西域的叛军。
“秦都督?我能见到秦都督了?”秦嫣惊喜地捏拢那腰牌。
因唐国军队管制十分严格,任何人不得偷窥军迹。若敢私自尾随,一旦发现,不做任何审讯辩解,即刻杀无赦。
所以虽然在柔远镇,从翟容口中得知了那位秦允安先生可能是自己父亲,且就在伊吾,围剿斛薛部落残部。当时,秦嫣也只是觉着这事儿急不得,多半要等待秦都督班师回朝之时,在中原驻军处,方能求见于他。
如今,居然有圣上的特赐腰牌,可以直接进入军中,心中欢喜的眼神都是亮彩。
翟容看着自己的新娘子,开心地如此美伦美奂,心中也如同点了个烟花。
他是特意将这个事情,压到此时才拿出来。就是担忧她思亲心切,不肯先办婚事。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能放心与她分享这份喜悦。
翟容道:“若若?”
“嗯?”秦嫣放下摩挲腰牌的手,看向他。
她被画了妆,脸上的那些小瑕疵被遮得一丝也看不见,黑色眸子里的神采,简直敲击得翟容,心神一悸……
他深呼吸一下,道:“你如今的情况,暂时不能进入河西腹地,只怕引来星芒教徒尾随入河西。但是你认父亲之事还是要进行的。明日我们就动身出发,可好?”
“好。”哪有什么不好的?在认识翟容之前的九年,她都是靠着对父亲的思念,才支持下了在扎合谷的艰难岁月。能够明日就出发,还有比这,更令她称心的事情吗?
秦嫣握住腰牌,自从知道秦允安先生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思亲心切,让自己冷静面对,说不定是一场春花水影。
可是在今夜,本来以为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在陆续成为现实。认父亲之事,只怕也会十分顺遂,她道:“郎君,真是我的贵人。”
“都已经是夫妻了,还贵什么人?”翟容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脸蛋。手上沾了点脂粉味道。
本来他有多讨厌这些东西,如今,他就有多喜欢这些东西。它们,隔绝了若若在西域风沙中受过的苦楚,只留下一个明艳如花的新娘给他。
秦嫣又担忧道:“可是我们万一将星芒教徒引到了军队里可如何是好?”
翟容安慰她:“秦将军麾下那些军卒,都是久经沙场的军士,应付起来,肯定是不在话下的。”
“那若派来的是天字圈和地字圈的刀奴呢?”对于星芒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外两圈刀奴,秦嫣因为未知而感到担忧。
翟容能够理解她的忧心,西域地广人稀,各个小国之间也大多以游牧为生,所以消息并不十分通畅顺达。但是,这些年通过承启阁搜集西域各国的消息,再经过“大案牍术”的反复统计和分析,还是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只隐藏在西域底部的巨大黑/手。
他们的存在,让西域天山数千里的地域中,各个国家互有争斗,互有伤害。比如庞大的西图桑帝国,它本来应该成为西域的真正统治者,可是却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时不时衰落和分裂。
而这个星芒教仿佛匍匐在这片凌乱之下的某种洪荒之兽,隐隐约约,不时显出其狰狞的面目。也许有朝一日,等到其爪牙完全成熟,它就会一把撕裂图桑帝国,重新建立西域的新秩序。
这个新秩序,到底会是如何呢?
唐国执政者也对此进行过无数次的讨论与猜测,从星芒教对待星芒刀奴;从星芒教在遥远西域深处掀起的一场场腥风血雨;从星芒教对待其他国家的人民来说,血腥、残暴这两个词语,似乎都是伴随着星芒教徒而来的天生属性。
那种大批量捕捉孤儿、幼子,封闭训练摩尼奴的方式,更是惨无人性到了违反天伦大道的地步!
如果让星芒教背后的邦国势力称霸西域,到底会变成什么呢?唐国必须早早地去调查一番。
“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力,我们就是要通过这次行动,来了解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大规模的军队,是最好的尝试者。作为军人,一旦出现过多伤害,也会很有效地撤退。”
秦嫣道:“秦都督知道吗?”
“他比我们更清楚,这次也是假借剿除斛薛部落残部,特地进入西域的。他手下的军卒,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而特地选拔、训练出来的。唐国方面也与中原武林联合,委派了不少武林高手,保护秦都督。”
“哦。”
“睡觉,明日就起程去伊吾,找秦将军。”翟容要将那小小的一个烛火吹灭,秦嫣阻止了他:“不要吹,我喜欢有灯亮着。”她想着翟容比她睡觉时间长,她还可以看看他。
秦嫣在小屋中挪了两步,想要靠壁躺倒。翟容将她拽住:“你又不遵守家规了。”他大大咧咧将她揽在怀里,“就算不能亲热,也要抱着夫君一起睡。”
秦嫣戳戳他的胸口:“如此不好吧?”
“你怕自己忍不住?”
“明明需要克制的人是你。”
“那就试试看,谁更需要克制。”
烛火被他们的动作,引得一阵无声抖动,两人便一起倒下,先还身子分开了数寸,很快四肢便缠在了一起。彼此吃吃笑着,重新抱紧在一起。
秦嫣说:“要是,秦都督是我父亲就好了。他肯定很高兴我找了这么好的夫君。”
“嗯。”翟容闭着眼睛,安心养神,等着心头被她撩起的悸动慢慢平复,可以睡去。
秦都督会很满意他这个女婿吗?翟容觉得很难说。先不说翟家只是河西世家,和秦家这种一门数元勋的家世不能比。
那秦都督……
秦都督虽则有了继室,新生了儿女,这两年找自己长女的心思也慢慢淡了。但是,翟容这种个性的人,哪能不深入多查几层?
他已经探知,秦都督后娶的妻子,出身很普通。但是,长相却与秦都督的前夫人,有那么几分相似。当然,这是秦家秘而不显的事情,秦允安自己也未必会承认这件事情。
翟容能够探得此事,是因为那位小秦夫人,与秦嫣的长相竟然,有六七分相像……
他也去偷偷看过秦都督了,跟若若完全不相似。可见,秦都督对于去世的前妻,执念不浅。既然对自己妻子执念如此之深,酷似妻子的长女归来,秦都督会怎么想?
不好办啊……
而且,秦都督身边还有一个,对那早早离散的母女,更有执念之人!
翟容只能坑蒙拐骗,先将自己与姑娘的名分搞定。然后再慢慢周旋起来,让秦父不反感他们的婚事。
他将面颊贴在若若泛着清香的鬓发前,感受着那细腻如丝的摩擦:这媳妇太让人操心了……
他还一直算是同龄人中精力旺盛之人,总算抱得佳人归,也觉得颇为心力疲倦,趴在若若的身边,就入睡了。
如今已经是深夜了,四下里都安静了下来。这间密室又在地底下,真是连一点点雨滴、草虫的声音,都不能听到。
两人抱在一处躺着,其他声音一丝儿也听不到,倒是将双方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秦嫣卧在翟容的怀抱之中,他是有内力之人,最擅长调整自身,慢慢也就平静入睡了,并无杂念。
秦嫣练的那个破妄功,本就睡眠少,加之与内力无关,与她自身的控制也就没什么关系。
她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温暖的呼吸,轻轻吹拂在头顶;他心脏温热而有力地跳动,每一次都如打在她心魂之中;手臂相碰之处,他筋骨停匀,弹性柔韧……
本来想到他身为男子,总归两人之间,是他更不容易淡定。谁知道心中百爪挠心之人,竟然是她自己……
秦嫣不自禁想到先前,他在她身上的揉搓……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啊。
秦嫣身上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混乱,再在他怀中躺下去,要被他取笑了……
她直起身子,想从翟容的怀里退出去。他被惊动了,睡目合拢,朦朦胧胧哼了一声,胳膊略微一扒拉,她就被重新控制住了……
怎么办呢……
秦嫣红着脸,这里分明是睡不得了。可是若跟他说,自己是受不住诱惑要与他分开睡,方才的话,岂不是变作她认输?
她想了一下,索性向上一些,爬到翟容脸面上,还用手去扒拉他的眼皮。
翟容半睏半梦之间被闹醒,睁开眼睛,揉着额心躲闪:“你干什么?”
“我想跟星星祷诵,成全我能与父亲相认。”秦嫣凑着他的脸,鼻子都快磕他额头上了。
“那你趴我脸上来干什么?”翟容疑惑道。本来很平静的身子,被她揉来闹去,又有些发热起来。
“因为郎君的眼睛里,有我最喜欢的星星。”她的脸凑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映着小屋中的幽幽烛火,星眸深黑。
她柔软的胸前也顺势压在他的胸口,趴在他的身子上,如猫儿一般乖巧又狡黠。
翟容怔住,感受了一番她的摩擦,只觉下面热辣辣涨起,忙迅速推开她:“去!勾起了火看我笑话是不是?”
秦嫣哀怨:是他必须要跟她搂着睡觉,是他非要生得如此俊朗让她无法自制……明明都是他的错,好不好?
秦嫣摇着他,哀求道:“那……还是分开睡吧。”
翟容气道:“分开分开!”手将她一推,任她躺到墙角,“不许睡得太远。”
秦嫣离开了他热乎乎的身子,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两个人又安安静静睡了一会儿。
“若若。”翟容又忍不住靠到她身边。
“做什么呢……”秦嫣涨红着脸: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再靠近会忍不住吃了你的……
翟容在她耳侧道:“我跟他们说好了,万一……星芒教能找到你。这一次的引敌计划我们就做五个月。五个月内,如果再没有星芒教的人追来,我们就回敦煌。”
翟容仰面睡好,双手枕在脑后,烛光中他的鼻梁挺拔如玉山:“那时候,杏云林的杏子正好熟了。我知道有一棵杏树,个子不大,但是果子特别甜。小时候我尝遍了杏树林才找到它,我带你去吃。”
“嗯。”秦嫣在微弱烛光下,蜷成一小团睡在他的臂膀前,看着他的脸。其实他们即将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很危险的局势,不知为何,只要他在身边,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他又说:“还有,今年春日,不能忘了跟我回莫高窟去画莲花。那日太匆忙了,好几处都没有渲染好。我父母要怪我了,娶了媳妇不好生画莲花。”
“好。”那天是心慌意乱的,的确画得不够完美。让长清哥哥看到,会拿枯枝条打她的手心的。
“小时候,我父母先后去世。我看见我哥有嫂子陪,嫂子喂他喝水,整个晚上都握着他的手说话。”翟容道,“我当时就特别羡慕。”
“……”秦嫣没搭他的话,她可不要见他如此受伤。
“后来嫂子与我哥分别之后,我觉得他很孤独。”
秦嫣觉得,当他说起自己兄长孤独之时,其实也在说他自己。
他六岁时河西遭遇慕容伏允战乱,父亲城墙上战死,母亲体弱追随而去,兄长重伤卧床。
在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定很多人在他身边忙碌来去,却没有那么多心思来照顾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吧?
秦嫣眼前出现一个比轶儿略高一些的小男孩,束着软软的发髻,一双乌黑的眼睛中,正竭力掩饰着失去父母、兄长生死不知的惊恐。
他用年幼而老成的语调安慰着别人,笑眯眯地尽量让周围的人感觉到放心。
而四周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泪。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小男孩,立在翟家别府外的杏云林里。他一个人,一棵棵杏树攀爬上去,将树上的果子放在嘴里品尝。杏子是一种很特别的果子,几乎一棵树一个味道,有酸、有脆、有酥、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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