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如云,杏子如藏在空中的万点繁星。数千棵树吃下来,他用顽皮,来掩盖比云山还长的寂寞。
她曾觉得他是高高在上、众人卫拱的天之骄子,与她是完全不同之人。
其实,他的六岁和她的六岁一样孤独和无助。
她将头顶在他的肩膀上:“我不让你孤独,我一定都会和你在一起。”
“说话要算数。”翟容说。
“星芒教我是再不会回去的,我又不是星芒圣女,可以来来去去的。”秦嫣在他耳边轻诉,“你说,我还能去哪里?自然是陪着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若若,我困了。”
“我也困了。”
“你不是练了破妄功,不怎么需要睡眠的吗?”
“可是我喜欢跟郎君一起睡。”秦嫣闭着眼睛道,“和你在一起,特别想睡觉。”
第107章 磊落
第二日, 翟容带着秦嫣,就往伊吾的方向去了。
他们走得很谨慎,没有带扈卫。既然已经决定尝试一下, 是否会成为“人饵”, 那就不能大张旗鼓了。
长清也与他们两个同行。
他打算,以他在扎合谷静守近十年的根基, 如果万一莫血他们还是追上了嫣儿。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双眸, 把莫血追踪到嫣儿的方式, 从中挑出来。只要有一线可能性, 他还是希望,嫣儿不要成为这样的“人饵”,她应当好好地去认回自己的亲人, 安安稳稳地回到唐国,过她称心如意的日子。
翟容对长清先生的这个想法,自然是大力支持。若若受苦,他也不愿意。
三个人便一起走出了纳棱格勒河的魔鬼谷。
翟羽和洪远孤以及他们的手下, 不能靠太近。兵分两路,重新前往新的见面地点。他们这些潜伏在魔鬼谷的人,零零总总也有六七十人, 此刻都分成不同的路线,在阿尔金山的各处偏僻山路之间,悄悄撤离了出去。
沐雨山庄中,翟容和秦嫣曾经一起享受重逢之欣的沐室;他们与长清先生一起, 住了三天的堂屋;还有里面设立的一些木制小亭台,都是翟容事先让手下在这里简单搭建的。如今被翟羽派人,控制着用闷火慢慢都烧成了炭。
加之魔鬼谷的雷暴天气频繁,不消几日的冲刷,此处,又恢复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古堡模样。
四五日之后,当这片焦土已经被雷暴冲刷得一片荒凉之后,有几个身影来到了这片魔鬼谷。领头的是个面目平常的中年西域人。他的脊背微微佝偻,浮肿的眼睛,被那倾盆雨柱击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个,躯体粗壮的,手指却都细长的少年人。脸上的五官僵硬平板,蓦然站在那不断冲下来的雨水中,他们的脸简直没有几分人的味道。
这是莫血,带着他手下豢养的刀奴,来捉拿那个漏网的“摩尼奴”。
草字圈培养出“摩尼奴”,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否则星芒教就不需要派出那么多牧刀人,到处捉拿幼童了。
那个排行为十二的小女孩,骨骼纤细,力量弱小,在莫血的眼中,能够存活下来就不错了。所以,他看在长清对自己能够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接受了长清的要求,对那个小丫头,失去了必要的监管。
直到……老巫做出了反应,莫血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疏忽。
很可惜,老巫也迟了一步。
待到莫血完成了今年向星芒教择童的任务,回到扎合谷时,长清已经跟着十二逃出了扎合谷。他们只能等待十二身上“摩尼奴”的气息,随着其自身的不断成熟,逐步能够被辨认,再追上来。
莫血的目光在沐雨山庄转了一圈,返身走出了古堡。沉着脸:“西南方向。”
那些刀奴少年,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西南方向,八十里开外的古道上。
翟容带着长清和若若,搭上了一支赶着开春到高昌的驼队。
自从离开了魔鬼谷,那种两山夹峙、气候湿暖的地方,西域冬季的酷冷,便很快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眼前。
大雪如同撒在空中的大羽毛片,到处乱舞。长清冷得浑身发紫。他在扎合谷虽然也缺少御寒用品,但是不缺药材。老巫是个擅长摆弄各种药物的西域巫医,长清时常跟他一起,用小小的土锅,熬了取暖的药汤喝。
翟容从驼队首领那里,得到两张厚实的羊毛毡子,高高兴兴骑着马匹,回到他们兄妹俩的骆驼旁。将那羊毛毡子递给他们围上。看着秦嫣道:“冷不冷?”
“还好。”
“每次都是还好还好的。”翟容想起那时候,她初春跳入他们翟府的荷花塘中,为轶儿捉一只翠鸟,也是说“还好”。他拉转马头,马蹄在雪地上旋起两个冰窝,天气冷得他也在呵气搓手。他只是内力高强,但是冷热还是有感知的。
秦嫣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微微展颜:“我真的不太怕冷的。”她和莫血身后的那些刀奴,受的是同样的训练。对于寒冰、雨水、雪霰的恐惧,都被莫血活生生给打压掉了。
长清道:“你谢谢翟郎君对我们的照顾,不就行了。”
秦嫣点头:“多谢郎君照顾我们。”
翟容顺手捏捏她的脸:“你就是这样,太强硬了。”
秦嫣低着头被他捏。翟容突然想到,长清是不喜欢他当着他的面,对自己的妹子动手动脚,连忙住了手。
长清装作没看见:姑娘都给了人了,他一个外姓哥哥,能干什么?
长清只是烦虑地看着眼前茫茫飘荡的雪片,随着身下的骆驼,身子如在水中一般起伏着。他一直都在反复扫视,以他对莫血的了解,想要看出,会不会有扎合谷的人跟来。
那边,翟容还在跟秦嫣说着体己话,小两口倒显得毫无担忧:“若若,我要去跟那些驼队的人多说些话,如此才能尽量减少我们混迹他们中间的痕迹。”
“嗯,郎君有空就要来陪我啊。”秦嫣赶紧撒娇,弥补方才摆出不需要他照顾的不讨人喜欢之处。
翟容笑了笑:“不走远,一会儿就过来陪你。”他又悄悄扫了一眼长清,他不与若若亲密,长清先生似乎不甚满意;他略微多于若若说几句,长清又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看起来,这位妻兄还没有完全摆正自己的位置。
翟容从骆驼旁边一夹马腹,几步跑跃,回到了那一堆正在胡吹海聊的驼队驭手边,跟他们说笑起来。
秦嫣看着翟容,他很快就与那支陌生的驼队拉拉扯扯,成了同路的兄弟。她看着他,与别人一起大笑着喝粗麦子酒。她发现,他已经会说好几种西域语言。甚至,有些略微特殊的地方方言,他也能毫不走样地学几句。
秦嫣想起当日在夕照城头上,翟容的图桑话还是她一句一句教的呢!
短短两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杏云林里,只能用手中的孤刀,护姑娘的无助少年。他手边有无数可以利用的人脉、物力……秦嫣想起他脊背上的那些伤痕……这些都是他挣扎成长的痕迹。
她想,她以后,一定会待郎君很好,很好很好……
跟着驼队走了三日,他们来到了一个名为宁高山的小镇子上。这里也是大西域道上的边陲歇脚之处。这镇子住户不多,客栈有十四五间。所有居民,也大多都是靠这里的客栈吃饭的。
翟容他们随着那支驼队,随便选择了一间客栈。
本来想定个房间,长清建议不要定。因为他曾经协助莫血一起训练过刀奴。他知道,那些面无表情的少年人,是如何身手灵巧,悄无声息。他希望将嫣儿置身在人堆之中,这样,不容易被莫血他们所发现。
这一回,他们又和在柔远镇的时候一样,三个人与其他数十个西域赶路的商人、马伕、驼奴们,睡在一个燃烧着松油火把的堂屋里。而这一回,秦嫣不再需要偷偷藏着喝面饼汤。大大方方跟郎君一起点了三大碗,和长清哥哥一起,暖暖地喝完。还被翟容取笑,那么粗糙的面饼吃得那么香,以后带她回中原,给她吃精致的小菜,会不会牛嚼牡丹。
秦嫣反驳,她在杏香园的时候,牛嚼牡丹了吗?
翟容点头,他觉得差不多……
秦嫣气得在他怀里一顿狠捶。翟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转头又看到长清的脸色。连忙将若若的头扳到她自己兄长面前,在长辈面前太毛躁了,会惹来嫌弃的。长清无语地转头看别处。他们小夫妻感情好,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长清双手合十,他想,等到妹妹安定下来,他就择一个寺院出家。为那些间接死于他双手的亡魂诵经。
人生漫漫,青灯古佛间,他有无数遍的经文需要颂祷。
他们三个都化了妆。脸上都染了灰黑色,翟容还贴了胡须。长清面目清秀,就扮成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人。这一回,秦嫣没有和翟容睡在一起,跟他睡一起两个人就摸来摸去,什么正事都干不成了。
她和长清并排睡一处,翟容睡在另一头。
西域冬季的夜晚是如此漫长,足有七八个时辰天上都是一片乌黑。加之北风大作,小小客栈外风沙乱撞。宁高山镇方圆数十里,飞沙走石西北风狂放。
忽然,那陈旧而厚重的木门被哐啷一声撞开。
大片大片的雪絮,白惨惨随着风一道灌入了暖意十足的客栈堂屋。客栈里顿时一股阴冷之气。
睡在大堂里的几十号人都纷纷惺忪着眼睛抬起头,有旅客不耐烦地恶声恶气吼叫起来:“掌柜,你们店的门是不是要修了?”
“搞死人了简直……”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住店的客人们正在七嘴八舌抱怨着,忽然只听见一片金铁之声。
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屋外猛烈灌进来的冷意冰风,顿时将每个人都弄清醒了。所有人都是在外行脚之人,身上都是和衣而睡,有些更是练家子,顿时意识到了不对劲:“快!点火把,快!在杀人了!”
秦嫣是警觉之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妙,立即弹身而起。
秦嫣抽出翟容事先就给她准备好的刀。她先去拉长清,长清跑不快,个子矮很容易被踩踏受伤。手刚碰到长清的衣襟,翟容的胳膊已经伸在她的前面了。他知道若若最担心自己的哥哥,抢先对长清道:“兄长我来保护。”
翟容只是跟秦嫣比较亲热,其实对于长清还是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当下,他抄起长清,从旁边脚夫的行囊上抽出一根长绳,将长清迅速捆在自己背后。
其余众人也都起来,抄家伙的抄家伙,点火把的点火把。一片混乱中,好歹有几枝火把点亮了。只见一片刀光霍霍,一群衣衫褴褛如乞丐之人,个个都是矮小的半大小子。他们面无表情,手中挥舞着一把粗重的图桑弯刀,不由分说,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着对面的每个人砍去。
火光猎猎中,人们可以看到,这些人的脸上好似被浆糊贴住了一般,整张脸都是僵硬的。他们面目形同僵尸,双手却凶残无比,不断砍杀着面前遇到的任何活物,仿佛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救命啊!逃啊!”
秦嫣像是一块铅灌到了肺里,好一会,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刀奴,是刀奴!”
翟容也立起了眼睛,居然杀人直接杀到了宁高山镇上来,这也太嚣张了。
翟容背着长清滑步而出,手旋如风。一名刀奴正一刀砍向一名胡商,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手腕一酸,图桑刀就被翟容卸下了。
这批刀奴足有四十之多,不断疯狂地砍斫着,冲入这个狭小难以腾挪的堂屋之中,那些旅人都无处躲避,顿时数十人都被砍得惨叫连连,好几个已经身断首离了。
翟容一边砍杀,一边指挥着身边的商旅尽快后撤。他面目冷峻,在承启阁以往获得的情报之中,这些刀奴都是被星芒教自小豢养在教中,杀人不眨眼。从香积寺血案中也可以看出,真正到扎合谷刀奴是如何没有人性的。
此刻,客栈中有八九十名无辜商旅,随时会丧命在对方的手中。那些刀奴根本不可能被吓退或劝降,翟容打算将这些刀奴全部杀死。
长清虽然常年在扎合谷,见惯了刀奴们互相厮杀的残忍模样,却是第一次看到刀奴们如何在星芒教教义的蛊惑下,将铁刃砍向无辜的民众。
他猛然后悔起来,是他选择了睡在人堆里!如果他们定个房间远离人堆,会不会好一些呢?长清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似乎黏糊起来了,沾满了血……他……又在间接杀生了……长清失去了镇定,趴在翟容背上,嘶声大叫:“快阻止他们!快!”
翟容说:“我只能以杀止杀!”
长清满脸泪痕,毫无选择:“以杀止杀……快……”
这些年,他在扎合谷传授教义,让那些混沌的孩子笃信《光明垂地经》,让他们信仰星芒大神。虽然他只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曲折求全。他甚至一直要嫣儿发誓,如果不幸让她执行这种刀口指向无辜者的任务,哪怕自尽也不能做。
可是,此刻见到这些恶魔般的杀手在他面前大开血池恶孽,他全身都在发抖。
长清说话的当口,翟容手中战刀飞舞,两蓬血花从他刀口溅起,两名刀奴倒在尸体堆中。那些商旅之中会些武功的人,也手持钢刀前去抵抗,这些刀奴每天要经历八个时辰以上残酷训练的身手,普通人哪里是对手。翟容一个人要防那么多人,杀得再快也有限。
翟容已经劈死了几个扎合谷刀奴,也发现他们跟秦嫣一样,并无什么高明的内力,只是身手协调灵活,但是战斗力彪悍,不惧生死。忽然,只听见一声声惨叫不断响起,却是那些刀奴施展开了半生不熟的“白骨错裂手”,将一个个旅客的喉头、脸面捏碎。
几个尚能一战的商队刀客们,被这种恐怖的杀人手法惊骇住了,刀风一乱,顿时又被戳死了三人。
翟容对秦嫣道:“是不是莫血的人?”
秦嫣说:“是的。”
她跟这些刀奴虽然脸面认识,但是彼此受训时都是生死对手,如她和矮脚一般,只要有机会,都会将对方踩死在血泥之中。
只是人数太多了……秦嫣犹豫着,以他们兄妹惯常的方式,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半应该是躲在人群里,慢慢伺机逃走。这个宁高山镇因昨夜的风雪封路,好几个客栈中都满满住着旅客,加之马车、驼队。如果躲避在人群中,转绕在不同的客栈里,这种方法,似乎更可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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