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嗣是顺安一早请封的,也是在命悬一线之际求到宫里救回来的。当年活下来的,怕是这次一失两命,彻底绝了顺安一脉。
圣上已花甲之年,近来眼看太子和诚王愈斗愈烈,多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候就念起了过去的事,想起长公主远嫁,兄弟们互相残杀,到了最后身边能回忆的人只有顺安了。她那时常带赵灵运进宫,皇帝下了朝去皇后那,就见一个冰雪小童伏在案上写字。不过凳子高一点的女娃,倒能沉下心来。
一阵唏嘘,皇帝不免有些怀伤别咏。想到这,他挥退太医,看向下首跪着的韩黛玥。正是浑浊的双目瞬时精光大绽,声如洪钟不怒自威:“听太子说,有人见你把赵灵运推撞了廊柱上?”
韩黛玥瑟瑟缩缩,十分惶恐,“回,回陛下,却不是臣女推撞了赵姑娘,而是她对臣女纠缠不休,因而跌撞。”
“是这样吗?”皇帝瞥眼太子,“她说的可是真的?”
太子先点了点头,复而摇头,“父皇,儿臣以为,这里面疑点重多,还需要仔细询问过,再定夺不迟。”
诚王之前垂目不语,这次也附和道:“儿臣认为太子说言极是,那丫鬟及他人证词不可全然信之,且韩黛玥说言也不似作假,儿臣以为暂时搁下,不如等赵灵运和赵承嗣醒来,再来定夺。”
皇帝虽因想到顺安县主而欲严惩韩黛玥,但贤妃一天是宠妃,平江侯一天是权臣,他断不会轻易动韩黛玥背后的世家勛贵。正好由太子和诚王之口把事情暂且按下,皇帝舒展了眉目,下命先把人暂时拘禁在平江侯府,没有旨意不可出伏一步。至于顺安县主府,皇帝想了半晌,只道先把人救回再议。
这事才算了了。
平江侯松了口气,诚王与贤妃互睇了眼色,韩七欲先行一步把韩黛玥送回府里。
容桓在东宫门口追上了人,“小侯爷,且慢!”
韩七本对容桓在花园里仗毙韩黛玥丫鬟一事多有不满,原本秀丽的长眉凤眼冷漠如霜,眼瞳深处藏着一簇怒火。
容桓勾了勾唇,眼角勾着不遑多让的让人为之寒颤的冷光,薄唇吐出的话音低沉有力,却使那坐在马车当中的韩黛玥惨白了一张脸。
“子猛对王爷之心,唯'忠心'二字可表,日月可鉴。但强人所难怕不是君子所为,韩姑娘的好意恕子猛无福消受。至于赵灵运,圣上没说却也不是你我能动的了了。今子猛即赴北境,劳请小侯爷禀告诚王殿下,告辞!”
说完,容桓勒紧马头,一个踢腹快马扬鞭而去。烟尘浮上,背影潇洒,韩七眯了眯眼,叫小厮送韩黛玥回府,他则调转马头,直奔诚王的宫殿。
东宫里,皇帝又看过赵灵运和赵承嗣才起驾回宫,临走前嘱咐太子务必把人治好,有什么缺漏不用上报,直接派人去取去拿。又传来赵定好生安慰一番,喟叹出“朕对顺安多有亏欠”之语。
赵定跪在下面,恭敬诚恳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太子叫马公公扶起赵定,劝慰,“父皇放心,儿臣定当把人医好。”
上首右侧坐着的贤妃扶着后腰挺了挺肚子,如今她已有□□个月的身量,身子重坐不了太久,便娇软了一句,“陛下,您也累了,臣妾扶您回了罢。”
皇帝伸手抚了两下贤妃的肚子,宠溺笑道:“你扶朕?怕是还要朕来扶你啊!”
左侧的皇后视若无睹,举手投足母仪之风。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深青袆衣,织金纹翚翟之形。
“陛下,臣妾还有话与太子说,就让贤妃伺候您罢。”
贤妃扫眼皇后,眼角勾着不屑,她一向对皇后多有不敬,故而r言语之间不甚诚意,谢过皇后,又对着圣上娇媚道:“陛下,臣妾给皇儿做了几件衣裳,您快和臣妾去看看。”
且不说圣上摆架贤妃宫殿,其他皇子权臣各怀心思从长计议,一一告退。
第71章
立秋以后,一枕新凉一扇风。
偏殿的暖阁里,赵灵运正伏在案上写文书。下笔沉稳文字大气,洋洋洒洒一篇下来,颇有男子学问。有小宫女推门进来,向赵灵运福了个身,道:“赵女史,太子有请。”
赵灵运放下笔,起身跟那小宫女往丽正殿去。
算起来,自别甄那日她入东宫起便再未离开,时间如白马过隙,这一晃又到了秋日。她原本就是做女史的,虽因着撞头跌水几次病榻前生危,到底是挨了过来。太子妃体恤,命她好生修养了月余,这才掌管礼仪文书等事。
在这当中,别甄之事不了了之,朝中上下竟无人再提,却有几样事冲淡了过去。贤妃生了个公主,晋升贵妃;赵灵霄奉旨入宫,封为才人。此外,前朝里赵承嗣被特特提拔到户部任主事,容桓挂武职任虎狼军游骑将军。
赵承嗣从鬼门关挣扎过来不过堪堪几日,又多次往来东宫与太子要事,几乎每日都要坐足半俩时辰。她在一旁笔墨伺候,听他们说道容桓刚到北境,就带了小队兵马剿了一群鞑虏,把近年被占的鹘鹘草场给夺了回来。辅国将军上书圣上,圣上高兴之余要户部拨了十万石粮草,而诚王的北衙也从中拨了五万石往北境先行。
“辅国将军其府兵多为抵御鞑虏的精兵强将,却也因此并不参与朝中势力,诚王本够不上的。然容桓自小军中历练,由辅国将军亲手教导,即便辅国将军儿孙能人者辈出,对容桓这份喜爱可说独份。这次军中挂职,虎狼军小股势力入京,殿下还需从长计议!”
太子听罢赵承嗣劝谏,沉吟片刻,目光睇向赵灵运,见她低眉顺眼模样,问道:“赵女史有何高见?”
赵灵运淡淡道:“请殿下恕罪,奴婢并不懂兵用将。”
丽正殿里大光明,太子坐在上首的赤金缠纹龙宝座上,穿月白绣金云纹常袍,面如冠玉,凛傲清贵。身前一张紫檀木雕刻书案,一边文房四宝,一边奏折奏章,双手平展其上,目光炯然地审视片刻,并不信赵灵运所言。半晌,眯了眯眼,挥手要她退下。
赵灵运自去偏殿继续打理书卷杂文,一会,赵承嗣过来,叹了口气。“姐姐可知刚刚太子多有不满?您说话太不小心了。”
赵灵运瞥他一眼,“怕是殿下对楚襄上书我进宫而不愉吧。”
当初她为换回赵承嗣求进东宫,多的是楚襄力荐与其这许多年谋划,这些时候她在东宫太过乖觉,且太子从未宣她跟前问话,像今日这样倒是头次。
赵灵运顿了顿,回头问道:“我要你去安排欧阳剑之事,中元节他可有去菩若寺?”
“去了,”赵承嗣点头,而后皱了皱眉,“四姐与他见过,叫我问您一句,'他可是旧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赵灵运却懂了意思,从袖中取了封信递过,“你去给她罢。”
赵承嗣暗忖两人所做许是与潘氏有关,遂不再提,问了她近来身子如何,可有头疼复发再咳之症?原是她当日落水,肺症引起发热,太医连夜针治才算稳住。而那脑袋后面的血块,直至今日也未曾消去,常有头痛难耐。
“伤筋动骨还需一百天,我这越来越好,你无需挂念。到是你,记得常用养身丸,暖玉也不可离身,等大好了再来东宫议事也不迟。”
“姐姐且放心,承嗣省的。”
赵灵运点头,“今升你做户部主事,想是圣上对你多有恩眷看重,我便不留你,自去吧。”
赵承嗣躬身一揖,门外马公公早已候了,等人出来,抬了顶小轿,送出去了。
———
北境多为苦寒寸草不生之地,不同于虎狼军营的艰苦卓绝,这十里外的铘城的将军府,正是雕梁画栋,雍容贵气。
容桓穿一身玄色常袍,隐隐可见偾张的筋肉下溶于肃杀冷硬。他站在一处檐房下,手里展开张纸笺,正凝神细看,眉宇轻皱。
贤妃虽只生了个公主,却因是圣上老来得女,晋封为四妃之首的贵妃,平江侯因此又累身加爵,其势力隐隐有盖压皇后母家的势头。圣上虽未封赏诚王,却允他“慰藉贵妃”的上书而搬回宫中,这也是独有的偏爱了。也是趁此机会,贵妃向圣上提了韩黛玥与他的婚事,圣上虽略有犹豫却未再说不可行。
反观太子那边,只把赵承嗣拨到户部任主事,对赵灵运却连提一下也不曾。
容桓放下信,抖了抖胳膊,落在了肩头的信鸽便翩然飞去。
无用过来禀告:“世子,老将军请您过去。”
辅国将军不上阵杀敌时,喜欢坐在躺椅里钓鱼。这花甲年纪的老头,穿一身寻常家常袍子,脸上罩着一本兵书,空余一缕花白胡子风中摇曳,手则持一柄钓竿,半天也不见动态。
容桓到了自顾拿起另一杆钓竿,再从小巧的竹篓子里拿了个饵拴上,甩动间手臂肌肉拉伸,动作潇洒舒展。
他耐得住,一动不动,等愿者上钩。就见风吹过,池水粼粼,扣在老将军脸上的书掉了下来。容桓扬眉一笑,一抖手,一尾鱼甩着尾巴拍打作响,眼看着拎到鱼篓里,又听啪一声,水花溅起,落回水里。
“好小子,竟有胆子戏弄起老夫来了。”
这声音老态龙钟,嗡嗡低沉。容桓转过头去,神色讶然,“外公醒了?”
“哼!”
容桓斟了杯茶过去赔罪,老将军点了点头,“你这茶不错。”
“庐州六安茶。”
老将军又嘬了口,面色和蔼带笑,话语间却不尽然,“你来了也有月余,可有想好对策?”
容桓把玩着钓竿,目光盯着池水微波,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神色间几分诡谲残佞。“却是要回去了,今日过来也是来和您告个别。”
“几时出发?”
“明儿一早。”
老将军捡起兵书,随意翻了两下,“你同你父亲不一样,我本意也是要你留在军中,可你兄长又不是个当家的样子,如今这个时候你肯来就还是拎得清的。这次回去,那些将士便不再是我虎狼军中人,你如何做都是你自己的思量。”
“却是我与诚王换取信任,暗助楚煊,牵扯住楚襄,”容桓正了脸色,手指划在桌上点了点,“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是谁登基,都不会留得好命。”
诚王为人阴险,太子城府颇深,世家权贵间动一发而牵全身,并不容于皇帝眼皮底下。改朝换代之际,即是权贵更迭之际,现在留着他们,不过还可再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一番。太子先前的风光,随着贵妃诞下公主不过笑话一场,诚王又可再与太子角力。
“你上次说的那个顺安县主的孙女,可还是在宫中?”老将军忽而提到赵灵运,却让容桓一怔。
“何以提起她?”
老将军眯了眯眼,“那林庚望是个直言劝谏之人,圣上从前也得意他几分,他却与顺安县主府结亲,因而辞官回乡。”
“太子独独看中赵灵运,我原是猜测县主府有什么东西,”容桓顿了顿,说道:“今除东宫十率,镇远将军府兵,可与之相抗衡的诚王兵马……县主府有兵符?”
顺安县主在世时,与驸马谨小慎微,赵定更是寄情山水,时为上京的纨绔子弟。而那林庚望,虽不过五品舍人,再不过几年即可入阁拜相。他却把女儿嫁进县主府后,再不踏足上京,何以舍弃大好前程?必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便听老将军缓缓道来:“当年的十王爷有先帝一道特赐虎符,是以圣上在手足相残时可保他一命。不过十王爷素来扮猪吃虎,这虎符就一直没用,传到了顺安县主那,又传给了赵定。”
容桓听罢,那硬挺俊朗的脸上立时凛冽了起来,他皱紧眉心,显然没料到真相缘由是这样。“外公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怕是如此辛秘之事,上京也没多少人清楚才是。”
“今日的虎狼军和西北军,不过是当年的北境军分支出去罢了。我大将军府历来执掌北境,你道我又如何置身事外且无人敢质喙?”老将军说着,把那白瓷玉壁的茶盏一掷,一条鲤鱼瞬时浮于水面,显然是死了的。
容桓看了半晌,洒过去钓竿勾了过来,放进鱼篓里,“圣上可是知晓此事?”
“早些年或许怀疑,近年力不从心,许是多半忘了。”
“太子是从林庚望那知道的吧?”容桓瞥眼过来,唇角含着一抹嘲弄。
这一场□□,大抵从顺安县主在时便已开始。楚襄与赵灵运,前者为美人后者为荣华,不过做给世人看罢了。楚襄左右逢源,那临照王想必也是□□,是以给赵承嗣下的毒除了赵承嗣和容氏,怕是县主府的人都心知肚明。而赵灵运一开始就是为辅佐太子而培养的,送赵承嗣到林庚望那,就是引太子前去询问。
容桓不禁讽笑出声,这早已是个死局,而他,就是那个死人。
“你和那个女娃不是良配,”老将军幽幽叹气,“我上次回京述职时曾见过她一面,那是个和顺安县主一模一样的人。”
身为女子,枉为女子。
容桓不愿再说,起身下拜,“外公,子猛明日启程,不便多留,就此离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也活不了多久了,老将军摆摆手,“你去吧,且记得你先是英国公世子,其次才是容桓。”
容桓颔首,再做一礼离去。
夕阳余晖,马蹄尘土飞扬,马上的骑士神色冷峻,一张面容刀削似刻画。他身形挺得笔直,手臂肌肉遒劲,勒紧的缰绳是骨节泛白,驾驭的骏马是眼含苦涩。
赵灵运,他与她,真的只有算计猜测,再无半点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别忘了大姑立的flag,线索在前面几章。
像他们这样的人后悔的时候在后面呢,我等大姑抱世子大腿哭的时候~~~还有那个谁和那个谁……
可怜我们世子一朵小白花,亲妈爱你么么哒
第72章 番外一
正庸二十五年春。
菩若寺高僧了色大师云游归来,今开坛法会七天。这消息一出,上京的簪缨世家都派了拜帖,除了少数几户权贵,多半都去不得。顺安县主府直到头前半日得了信儿,还是依着镇远将军夫人的交情。
这日一早,府里各院的丫鬟婆子忙进忙出,伺候着自家主子梳洗打扮。乍暖还寒时候,新舀的热水也马上变得冰凉。万嬷嬷一面把床幔掖得严实,不让姑娘出了帐子;一面系着贴身小袄斗篷腰带,还要小丫鬟去二门看轿子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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