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陆小凤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才领会过来,对面是什么人,他说出来的话,可不是用来商讨的。陆小凤苦着脸道:“云大人,十二连环坞就是鹰眼老七的命根子,你让他散了几代人传下来的基业,他怎么肯啊。”
“为什么不肯,他能找到你来当说客,自然就能想道我的底线。命根子?和性命相比又算什么。”云惟珎嗤笑道。
陆小凤沉默,端着茶杯不语。
云惟珎给他续了茶,陆小凤双手接过,云惟珎仔细观察了一下能使出灵犀一指的手指来,心中突然一松,就是为了这灵犀一指,他也能多包容陆小凤三分。
云惟珎放松身体,把手放在桌子上以手支额,懒散道:“陆小凤,知道我为什么不拿这些事去烦七童,却能心安理得的使唤你吗?”
“大约我是个天生的麻烦精?”陆小凤苦笑自嘲道。
“是因为你不如花满楼。”云惟珎摇了摇头,道:“不说家世之类的外物,就单单拿自身来说,在武功上,流云飞袖和灵犀一指同样精妙,七童身残志坚、心思澄明、温润君子,你风流潇洒、交游广阔、意气疏豪,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的武功比七童还好,可有一点,你不如他,这就把你们区分开来了。”
陆小凤好奇道:“哪一点?”
“他不杀人。”
陆小凤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说实在的,陆小凤自认是一流人物,而在江湖上他是比花满楼更受欢迎的存在,大约是江湖草莽汉子,实在不能适应富贵公子气息太浓的花满楼。听着云惟珎的评价,他心中也自认公正,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让云惟珎认为他不如花满楼。陆小凤自然不会因为被评价不如自己的朋友而恼怒,他只会高兴自己会交朋友,只是难免觉得理由有些奇怪。
“觉得奇怪吗?七童的最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尊重生命,不管是人的、动物的、还是植物的,所以他闯荡江湖,见识生死,手上却没有一条人命。你不如他,你与鹰眼老七为友,你可知他手上有多少人命,无辜的人命!你可知百姓称他们为‘水匪’,畏他们如虎!我为何而来,不就是天风堂的人撞毁渔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一个说法,一百多条人命,在你看来,却不如你朋友的所谓基业。”云惟珎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陆小凤被云惟珎严厉的语气和强烈的代入感震慑,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我难道错了。低头的话刚要一出口,心里就反应过来了,笑道:“云大人说的有理,可您身边的郭大师手上的人命可不必鹰眼老七少,郭将军手上的人命更甚。您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云惟珎摇了摇头,眼眸突然暗淡了下来,道:“郭萍手上,没有无辜百姓的血,他所杀之人,其一是以性命追求武道之人,其二是贪官污吏、作恶匪盗,其三是潜入云府想要伤害我的人,这些人,有的求仁得人,有的杀之不为过。再有,他是朝廷命官,身负军职,本就有除暴安良,以杀止恶的职责,而江湖人,又是谁赋予了他们权利,让他们可以代替朝廷衙门,判决一个人的生死。”
“这些都不说了,最让我失望的是你提到的郭安之。”云惟珎是真的失望了,江湖在他眼中,曾经是避难所和桃花源,即使他曾在江湖中打滚受伤,但对陆小凤这样处于江湖顶端,有情有义的人,还是颇有向往的,如今偶像碎裂在眼前,心中不住的失望。
“郭安之是谁?他是边关大将!边军和外族的战争何其惨烈,是军人用自己的性命和鲜血,守住了河山,保住了你这样的人,能在中原江湖搅风搅雨!可在你的口中,听不到对他的一点儿尊重,这些年,甚至有江湖人去刺杀他,中原的江湖人,为的就是道听途说的所谓‘残暴’!你是没有见过真正的残暴,你不知道在外族人眼里,中原人不过是两脚羊,他们能把大批百姓蓄养起来当做口粮;你没有见过,一战死亡人数以万计,堆尸如山,流血漂橹;你不明白那些年轻的普通是士兵,付出生命代价守卫的是什么。”
“罢了,夏虫不可语冰。陆小凤,你走吧,十二连环坞的事情,你也不必操心了。”云惟珎摆摆手,疲惫道。
陆小凤想要解释,他并没有不尊重边关守将的意思,这只是谈判,语言艺术,就像欲扬先抑一样,只是一种策略。只是他不知道云惟珎突然就这样生气,陆小凤站起来正要解释,就发现一股强烈的杀气向自己扑来,武者的本能,他往后退了几步。杀气步步紧逼,陆小凤轻功绝顶,瞬息就退到了门外。
等他退到了门外,杀气就消失了。陆小凤最后只能从缓缓关上的房门缝隙中,隐约看到郭萍负手而立的身影和云惟珎疲惫的模样。
陆小凤知道云惟珎这是想赶自己走,并没有动手杀人的意思。陆小凤更知道自己说错话,把事情搞砸了,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跟着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墙角的引路人,往外走去。
“少爷,夜深了,多喝茶容易失眠。”郭萍接下云惟珎手里茶杯道。
“我就是有些烦躁,喝点茶压一压。”
“需要另外找人吗?”郭萍对云惟珎的既定政策是很清楚的,鹰眼老七这样的人物,需要有一个人来牵线搭桥、多做安抚,不然容易为祸民间。
“不用,我信七童交朋友的眼光,陆小凤是个人才,且给他一点儿时间吧。”云惟珎道,在这个世界,气运最强的就是陆小凤,天道宠儿、命运之子,再怎样困难的事情,都能在他手上迎刃而解…………应该吧?
第59章 薛逊列传
戚威苦笑一声并不说话,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薛越嗷得一声蹦起来,不可思议道:“这就是戚威啊!这就是戚威啊!”
薛逊捂眼没脸看,好歹也是一军主帅响当当的人物了,咱能庄重点儿吗?
薛越被他哥嫌弃得瞥了一眼,安分坐在位置上,仿佛刚刚飙高音的不是他。
“戚尚书,请起,坐吧。”薛逊随和道。
旁边的侍卫拉起半跪在地上的戚威,给他松绑,一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子,身上也是搜查过的,不担心他行刺。薛逊更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戚威破城的时候没有死,被抓的时候没有死,现在更不会想死。
戚威拱手,谢薛逊还给他最后的脸面,坐下道:“多谢薛先生。”
“不必客气,我也想知道堂堂一部尚书是怎么成了水匪头子造反英雄小白龙王的。”薛逊好整以暇道。
戚威摩挲着手中精致的茶盏,辗转在路上,居然还能用这样的精美易碎的瓷器,薛家的实力可见一斑。一个是暗地里见不得光的密探,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谁能想到身份居然有颠倒的一天。薛逊若是折辱他,戚威还能嘲讽他格调太低,这么郑重以待戚威深感不安,在心里揣测着薛逊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
“不敢当什么尚书,成王败寇,可惜老夫接手时间太短了。”戚威叹息,“薛先生想知道什么,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小白龙王的。”薛逊问道。
“破城之后。小白龙王原先真是水匪,大言不惭称王称雄,造反的旗子都竖起来了,然后让不服气的属下给杀了。破城的时候我一路乔装被小白龙王属下识破抓起来,从幕僚开始做起,这些水匪略有寸功,便开始骄奢淫逸,略加挑拨,就自相残杀得不剩什么,我最后接手了残余部属。本想着躲在鄱阳湖中修养身息,朝廷的心腹大患是北边的蛮人、南边的茜香和中原各地蠢蠢欲动的豪强,一拨困在内陆的水匪不会立即发兵征讨。”戚威苦笑:“人算不如天算,谁知还有薛先生呢。”
“戚大人出身国公府,官高位显的,怎么就想着做水匪头子呢。以您的本事,在水匪窝里还能挑拨他们自斗,回到京城自然也能取得皇帝的信任。”
戚威听得“皇帝”二字,便知薛逊对皇家并无好感,也是,通政司是怎么丢的戚威也清楚,想来两人也算同仇敌忾,戚威深知谎言是骗不过别人的,静了静心神,说出了藏在心里半辈子的秘密。
“哼!皇帝!我叫了陛下一辈子圣主,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我的嫡长子就是被太子逼死的,可我偏偏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日日在太子面前俯首帖耳,哼!”戚威神情激动,道:“我的长子,我寄已厚望的长子,从小聪明伶俐,长大后也是文武双全,本以科举入仕,得进士之位,入翰林任庶吉士,大庆非翰林不入内阁,有我、有戚国公府,眼看着就是一门双阁老的佳话……都让太子毁了。原本长媳怀孕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不等我查出什么,他就坠马去了。坠马,好一个坠马,我们戚国公府素来文武兼修,什么时候一匹温顺的母马都驾驭不住了。等我儿去了,那个贱人在灵前装模作样发誓守节,生下的孽种却要顶着嫡长孙的名号,日日戳我的心肝。我出京之时,太子早已暗示上折子请立世子,在外人看来,只是要维护嫡长礼法,其实……哼!真当我不知道呢!”
所以这是一个太子强迫臣妇逼死臣子的戏码?薛逊苦笑道:“原来是这样,太子的确太不像话了。”
“只是轻描淡写的‘太不像话’,陛下也常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不论太子做了什么,依旧宠爱有加。可我等不了了,我已垂暮,那孽种却是初升朝阳,戚国公府不能沦落道贱人手里。”
“皇帝对太子的确优容,你若能有点儿耐心就能等到废太子了。”至少现在太子已废。
“哼,害我儿屈辱离世的人,还享受着亲王爵位,高床软卧,我又怎么甘心!”戚威怒道,太子被废圈禁,可一应生活还是按照亲王的规格供应的。
“原来如此。”薛逊长叹一声,道:“也是可怜人,我薛家也因太子对了通政司的祖业,罢了,带戚威大人下去,不必折辱,待日后押解进京,交由朝廷处置吧。”
“薛先生!到了这个地步你仍然相信朝廷吗?你把坐拥水军,占地为王,朝廷不会放过你的。我侍奉皇帝四十年,深知他为人多疑好猜忌,不会放过你的。”戚威没想到薛逊让他说了那段屈辱的往事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难道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同病相怜抱头痛哭携手并进吗?
“唉,往日都是太子误国,如今奸佞得诛,陛下定会恢复清明,重新成为一代圣主,茜香国大败就是明证。我今日做的这些,都是为陛下提前扫清障碍,日后陛下一道旨意,薛某自然奉上家业。忠君爱国是我薛家传承百年的信仰,与戚大人这种心存怨望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薛逊!”戚威被气个半死,挣扎着还想说什么,站在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把他拖了下去。
薛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哥,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道:“哥,这是真的?太子也太不讲究了。”一国太子要什么美人没有,非要抢一个臣妇,若是有唐玄宗抢儿媳妇那本事,光明正大的让人诟病几句也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这种给人家带了绿帽子还巴望着立奸生子做世子,脑子坏掉了吧,真以为臣子是奴仆,忠心两个字顶在头上不会变的。太子居然到了这个时候才被废,薛越总算知道皇帝有多宠信太子了。
“这段往事应该是真的。”薛逊沉吟道:“至于什么悲愤屈辱的,就不可信了。戚威虽出身其国公府,不过庶支,怎么可能越过嫡出兄弟直接成了戚国公?旁人只当老国公瞧上了当时已是户部侍郎的戚威潜力,要把家族重任交给他,实际上呢?太子可是虎视眈眈的看着,当年能有这种颠倒嫡庶,动摇太子地位的事情发生,太子居然没示意御史参死其国公府?你看他上任的时候可没有带家眷,按他的说法,他是破城之后被小白龙王部属俘虏的,可一个俘虏居然短短几个月就收服了这帮水匪?他是在说笑话吗?”
“这戚威早就和水匪勾结啦?”薛越问道。
“也有可能这位小白龙王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就是戚威的一场戏。”薛逊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戚威这种人。
“这老东西这么无耻,居然踩着儿子的尸骨上位,还撒下这种弥天大谎?”薛越只觉大开眼界,这世上无耻的人这么多,太子是,尚书戚威是,这个国家是怎么了?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戚威的长子当年也是一代风流人物,而今不过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若是日后这件事翻出来,更是……”
“摊上这样的爹、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君主,也是倒大霉了。”薛越叹息。
“谁说不是呢。”同样倒霉的还有他啊,不然为何不好好待在老家,反而四处乱跑。
“哥,这老东西太恶心了,何必养着他浪费米粮,你真不会要把他交给朝廷吧?”
“看情况吧,到时候要是少向朝廷表示诚意的礼物,就把他送上,若是能不和朝廷硬扛,何乐而不为。”
“哈哈,正好,吓吓那老东西。”
薛逊摇头,“刚刚是情绪激动戚威才没反应过来,不信你去看看,现在他肯定冷静下来想清楚了,我都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忠君爱国的蠢话,他是不会信的。我好好养着他,戚威肯定不疾不徐自认我有用得到他的一天,老东西狡猾着呢。”
“哥你要用他什么,这么恶心……”
“我们船上,擅长内政的有多少?连金兽都是半路出家,地方官也不可信,戚威人品差,但本事却是实打实的,不然也不能在太子这件事之前就以庶子之身爬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他一身经验才干是我缺的,他肯定也清楚,所以我说要把他交给朝廷的时候他才那么激动。”薛逊解释道。
“我可不高兴用他。”薛逊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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