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涧将最后那半杯酒倒进嘴里。
“好了,你可以继续编你的狗血剧了。”他说。
谁料,程菱薇却苦涩一笑,摇摇头。
“还编什么狗血剧?咱们的人生,难道还不够狗血的么?”
她说完,摇了摇那坛子女儿红:“哦,还剩一点点了。”
“你还要喝啊?”秦子涧皱眉看她。
程菱薇的脸已经喝红了,吐字也有点不清,但她抓着酒坛不撒手。
“剩下的全归我。”她说,“就当夜里解渴的。”
然后,她就这么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出客厅,回了自己的卧室。
看她离去,秦子涧把目光重新转回到电视屏幕上。
他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望着那些不知所云的节目,秦子涧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另一宇宙,而此刻,却正以一种奇妙的视角,俯视着这个歌舞升平、千秋盛世的匣子。
那是个四四方方、永远放着光芒的美好世界,那是和他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在那里,人们每天都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毫无疾苦,喜气洋洋”,所谓的痛楚和绝望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从未听闻的国度。
他关掉了电视。
第两百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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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九章
程菱薇一直睡到午后一点才起来。
酒坛里的酒早就喝光了,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爬起来喝掉它的。穿上衣服,捂着宿醉后隐约作痛的头,程菱薇慢慢走到厨房,却愣住了。
秦子涧站在水池前,围着围裙,他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碟碗瓢盆,洗洁精的白色泡沫,漫到他的小臂上。
“真是世界奇观。”程菱薇突然说。
秦子涧没有回头:“又发什么感慨?”
“没想到你会来洗碗啊。”程菱薇笑道,“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昨晚你做饭,今天我洗碗,这很公平。”
程菱薇走进去,一直走到秦子涧身旁。晌午的光线从厨房窗户照进来,并不暖,但很明亮,照着他修长的身体,在红地砖上投下细细的影子。程菱薇一直看着他,直到冲洗完毕,秦子涧将一摞洗得晶亮的碟子,从水花四溅的龙头下拿开,又一个个用干布仔细擦好,放进柜子里。
事情做完,他才有暇瞥了程菱薇一眼:“昨晚没睡好?”
“太吵了”程菱薇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鞭炮就一直没个停,刚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谁家放了个二踢脚,活像在我耳朵边上点燃的,又把我给吓醒了,看,我现在还头疼着呢。”
秦子涧笑起来:“自己喝酒喝多了,还怪人家放鞭炮干扰睡眠。”
“嘿嘿,酒倒真的是好酒。”程菱薇说完,又看他,“今天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等会儿去趟图书馆,就这。”
程菱薇张大了嘴:“大年初一的你去图书馆?”
“不然你想让我干嘛?”秦子涧耐心无比地看着她,“就算是职业杀手,也得过年休假吧?”
“不啊,我是说……”程菱薇想了想,也没词了,他们两个在这儿,是没法和任何人拜年的。
“然后呢,你继续去睡觉。”秦子涧说着,摘下围裙,“这不是很好么?咱们各行其是。”
“别把我当成猪好不好?”程菱薇嘟囔道,“白天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我能看看你那些书么?”
“当然可以。”
等到程菱薇从卫生间梳洗停当走出来,秦子涧已经出了门,她去冰箱看了看,剩菜已经分门别类地收拾妥了。
这家伙,心还蛮细的嘛,程菱薇想。
她拿出米饭,又拿出两个菜来,索性做起了菜汤饭。
吃饱喝足,收拾干净,程菱薇钻进秦子涧的书房。
昨天她也来逛过,但没有时间仔细翻阅,只觉得书很多但都显得老旧,好些连书脊都破裂脱落了,放眼望过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
程菱薇大致能猜测出那都是些什么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诗经乐府……无外乎是这些,从那边过来的人,只能在这类古典作品里,找寻到一丝旧日的熟悉感。
然而走到近前,仔细再看每一本的封面,程菱薇才知道自己彻底弄错了。
秦子涧这儿,全都是翻译书籍,之所以显得那么老旧,是因为他专门去找的古早版本,大部分是五六十年代翻译的,也有文革刚结束时,急匆匆印出来解渴的那一批,甚至还有最早林琴南的作品。
这家伙,好古怪啊,程菱薇想。
再细看类别,欧洲小说居多,光是巴尔扎克就堆了一排,不过目前摆在桌上正阅读着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居然还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装什么装?”程菱薇暗想。
她退后了一步,又从头到尾逡巡了一遍书房,这地方活像个坚实的堡垒,每一本书都像一块砖头横在她面前,让她觉得秦子涧这个人,复杂难测。
……秦子涧回来的时候,看见程菱薇窝在他的书房椅子里,看着一本厚厚的小说。
她像只猫一样,光着脚,蜷缩在棉垫子里,细细的黑发垂落下来,却没有去抚弄,再看封面,那是本很难啃的俄国小说,难得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他拎着一袋子书,倚在门上,他就这么盯着她瞧,心里,竟不觉得烦。
有他所熟知的、懒洋洋的平和感,渐渐涌上秦子涧的心头,不知不觉间,他彻底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这对秦子涧而言是十分罕见的:他能够感觉到,那些在24小时内随时保持警惕的肌肉和骨骼,逐渐被催眠,不自觉放下强大的抵御,就像吃饱喝足、在山岩旁找到了安乐窝的豹子,当确定不会再有危险时,它会将浑身的慵懒扩散到最大化。
终于发觉他的存在,程菱薇赶紧放下书,蹦起来:“你回来了”
“看什么这么高兴?”秦子涧没看她,径自把书拎进书房里。
“哦,陀思妥耶夫斯基。”程菱薇拍了拍书,“从前总是没机会静下心来,今天正好在你这儿看见了。”
“嗯,女思想家。”秦子涧看看她,“难得你会看这个。”
“咦?你不是也在看么?”
“我看了也看不懂。”
“怎么可能。”
“这些斯基们,和我离着十万八千里呢,怎么可能全都懂?”
“咦?那为什么要借这些书?”
“因为……”秦子涧停住,想了想,才答,“因为它们离我最远。”
他的回答似是而非,程菱薇却明白了秦子涧的意思。
“我二叔也不爱看古典文学。”她说,“他就对近代史感兴趣,从梁启超以降到1949。”
“是么?”
“是啊。”程菱薇笑,“他说,那边已经过了几千年这样的日子了,这边又来个几千年,烦不烦啊?换做恐龙都该死绝了。”
她说着,咯咯笑起来。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秦子涧脱下外套,拉开椅子坐下来。
看他那姿态,俨然打算把一下午时光消磨在这些旧书上,程菱薇不乐意了。
“别看书了,大好*光的……”
“不看书我干嘛?”
“陪陪我啊。”
“你自己不是刚才也在看书么?”
“那是因为你没回来啊”
“那好,现在咱们都看书。这不是很好么?”
“别看了,陪我出去玩。”程菱薇索性把手盖住他的书,“书这东西,一辈子都看不完的”
秦子涧看看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干嘛?”程菱薇看他。
“自己拿钱去购物,随便买什么,把钱用光为止。”秦子涧把钱包拍在她手里,“去吧,别烦人。”
“我不缺东西”程菱薇很生气地说,“我是要你陪着我”
“我不想逛商场。”
“那咱们出去玩你不是喜欢看电影么?对了,咱们去唱卡拉OK”
秦子涧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她。
“别这样嘛,好歹看在昨天我辛苦做了一桌菜的情分上……”
“换个说辞好不好?”秦子涧悻悻道,“估计我得背你这人情债背到下个月底。”
程菱薇笑起来,她看得出,秦子涧已经妥协了。
俩人换好衣服,出门,程菱薇对这边并不熟悉,秦子涧虽然大致了解,却也没有熟悉到知晓各处KTV的营业情况,今天又是大年初一,开门营业的并不多,他们跑了三个地方,才终于找到一家接待客人的。
大年初一这种时候,出来K歌的人还真不多,包房四面都安安静静的,仿佛整个KTV就只有他们俩。秦子涧早已被刚才的东奔西跑搞疲倦了,进了包房,一关上门,他就一脸厌倦地坐到沙发角落里。
“点些吃的吧?”程菱薇说。
“想吃什么自己点。我什么都不要。”
“饮料呢?”
秦子涧翻了个白眼,他索性整个儿躺倒在沙发上。
于是接下来,整个KTV房就成了程菱薇的“专场演唱会”,她按照字母排列,把会唱的歌儿一顺溜唱了个够,当然,期间程菱薇也曾努力想让秦子涧加入其中,但秦子涧死活不肯,他说自己不会唱流行歌曲,甚至听都没听过几首。
“那老歌呢?也不会?”程菱薇不死心,“南泥湾?红星照我去战斗?喀秋莎?滚滚长江东逝水?……”
“你觉得呢?”秦子涧不耐烦地说,“我怎么可能会唱这些?有没有脑子啊你?”
“怎么可能一首都不会呢?哪有从来不听歌的?不听歌那还是人么?”
“嗯,我记得以前也有个老头儿说过,‘是人就得听戏,不听戏的就不是人’,看来现在满大街都不是人。”
程菱薇笑起来,秦子涧说的是电影《霸王别姬》的台词。
“对了你肯定会唱戏”
程菱薇知道那边也有戏曲,叫“青曲”,是很久前自南方青州发源的一个戏种,后渐渐流行到北方,被旧齐元氏所钟爱,大力扶持,三百多年发展下来,就成了国剧。
秦子涧难得给出百分之百的耐心:“就算我会,你这卡拉OK里,有戏么?”
程菱薇赶紧翻了翻曲目,却只找到了几个**样板戏。
没辙,程菱薇只得继续独占麦克风。
秦子涧躺在沙发上,拿抱枕捂着耳朵,平心而论,程菱薇唱得够好的了,如果评奖,应该算是“业余优秀歌手”了,尤其是,她学谁像谁,学得以假乱真。
问题在于,每唱一首歌,她都会发一通感慨,什么“这首歌送给秦子涧”啦,什么“这首歌表达了我对他心中的感情”啦……于是秦子涧就只得忍受着自己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期间,伴随着它的,是一大堆酸掉牙的文艺兮兮的陈词滥调。
但是秦子涧已经懒得出声反驳了,他只恨自己今天没多带两个耳塞来,于是只得把头按在抱枕底下,强迫自己进入半睡眠状态。
伴随着这巨大的嘈杂声,秦子涧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和萦玉成亲。
那是个良辰吉日,家里来了那么多宾客,父亲母亲受着朝中百官的恭贺,自己则着红袍,骑着骏马,去宫里迎接公主的仪仗。
到了地方,先拜,再引马还第,吉时一到,公主车辕启驾,百十名宫人簇拥着从宫里出来,到陛下钦赐的新宅第。他候公主降车,再长揖为礼……
这一套程序,早就在秦子涧的心里演习过无数遍了,他甚至连车行至街角处放缓速度时,车辕那吱吱的微弱声响都想象到了,一切都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所以真照着做的时候,就无一处不顺畅了。
等到仪式结束,他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入了寝阁,四下里闲人屏退,屋里只剩下他,还有身着盛装的萦玉。秦子涧站在门口,看着晶莹钗冠掩映下那张俏丽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潜入深海的鱼儿,舒畅得简直要高高跃一个翻身
他慢慢走过去,压抑着狂跳的心,轻轻将手放在萦玉的肩上,他觉得嗓子发干,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萦玉也抬起头来,一双点漆美目看着他,涌动着脉脉柔情。
然而,还没等秦子涧开口,萦玉忽然站起身,一把抓起头上的凤冠扔在地上
秦子涧愕然万分地望着她
只见萦玉一个兔子跳,蹦到屋中间,一脸傻笑手比着V字说:“秦子涧,我们来唱卡拉OK吧耶”
然后,她抓起一个麦克风就唱起来:“……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
秦子涧呻吟着睁开眼睛,强烈的打击乐犹自萦绕在他耳畔,伴随着程菱薇的歌声,每一下鼓点都像敲在他两个太阳穴上。
想起刚才那一幕,秦子涧只觉得一口血卡在喉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明明是那么严肃正经的开始,那么生动翔实的过程,最后,怎么会出来个这么荒谬恐怖的结尾呢?
好可怕的梦
……这当然是程菱薇的歌声造成的,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秦子涧,猛然坐起身来。
“停”
唱了一半的程菱薇被吓得停住,莫名其妙看着他:“啊?”
“切歌切歌”秦子涧一把抓起点歌器,按了暂停,“换一首难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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