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呢。”阮沅干笑,“我没那本事,这是沉樱给做的,上脚还没两天。”
“是沉樱做的?”他喃喃道,“这可新鲜。”
难怪宗恪诧异,虽然和青菡一样都是萦玉身边的旧宫人,但沉樱年龄小,脾气古怪,和谁都不亲近,除了青菡,谁也指使不动她,更别提给人做双鞋了。
阮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隐约烛光下,能看见鞋面上绣着的翠草和蝴蝶,让人想起某些脉脉而婉转的宋词。今天下午她为了找寻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点儿脏了。
“沉樱挺喜欢我的。”阮沅有点得意,“说是瞧着我面善。上回她还绣了块帕子送给我呢。”
比青菡小好几岁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明亮得吓人,锐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宫里的人。青菡说沉樱过去是萦玉的心腹。
“要论公主的心腹,沉樱比我更贴她心。”青菡慢慢说,“有些事情,她也只肯交给沉樱去做。”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沉樱比我更狠得下心来,公主说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给我,反而会办砸。”青菡说,“一样都是服侍公主的,论忠诚,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顿时明白了!
厉婷婷当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从上次蓉贵嫔的事情就可想而知。萦玉想在这宫里维持她的尊严,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宫里女眷对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谈起死去的皇后,那些嫔妃们都显得那么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这样的柔软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只有更年幼更无忌的沉樱,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公主走了,沉樱那丫头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着公主能回来,可公主不肯回宫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实她弄错了,我连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这样的沉樱,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觉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这么抱着毛大氅,静静坐在宗恪身边。尽管没什么可说的,阮沅却不觉得尴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心情。
一阵风从冰面上吹过来,寒冷刺骨,阮沅浑身一哆嗦,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宗恪伸手拿过她的包裹,把里面的黑色大氅拿出来,抖了抖,顺手给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赶紧说:“这是拿来给你的,我不穿……”
“别装模作样。”宗恪语气生硬,“我又不冷。”
他这么说,阮沅只好不做声,她用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刚才暖和多了。
夜更深了,不知何处传来值夜的梆声,这四周都没有人烟,今夜无星也无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镜,遥远的灯火渺渺茫茫,若有似无,这样的环境下,竟连哀思也无处寄托。
阮沅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子,往远处扔过去。石头打在冰上,“咚”的一声,弹开了。
她叹了口气。
“干吗?”宗恪突然问。
“我打水漂可厉害了。”阮沅说,“信不信?这池里若是没结冰,刚才的石头能连续弹四次!”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觉尴尬,赶紧老实坐回到石凳上:“我总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着烦恼的事情,会得抑郁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沉沉的夜空:“就你这性格,也会得抑郁症?有没有一点说服力?”
“因为我很弱小啊,所以我才要拼命自寻快活。”她嘟囔道,“你这种强大的人,当然体会不到无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强大么?”
“总要比我强大一些吧?”
她说完,没有立即听见宗恪的回应,阮沅想,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也许真正的强和弱,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他突然轻声说,“有时候貌似强大的人,也会软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里也会有强大的一面。”
阮沅不知道宗恪话里的用意,只好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萦玉成亲才刚两年的事儿。”
“是什么事?”阮沅很好奇,对厉婷婷上辈子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难得宗恪有兴致和她说说。
宗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当时,旧齐在华胤的反抗势力仍然存在,虽然很多文臣武将都归降了,但朝中的人心还是浮动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问:“如今看起来还好,是么?”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种危亡时刻以身殉国的,才是旧齐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心怀大计的人并不多,骨头稍微软一点的,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人心总是健忘,不过那两年,局势可没现在这么平稳。”宗恪继续说,“然后那年秋天,一个叫赵守仁的降臣,犯了点事儿。”
“赵守仁?……”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哦!”
“他是赵守静的弟弟。”
听到这名字,阮沅一呆:“赵守静?就是那个……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样看她:“你什么脑子?旧齐的兵部侍郎啊,告诉过你的。”
阮沅这才想起来:“哦哦!兵部侍郎!那个大忠臣。咳,我哪里记得这么多,一层层官职搞得跟塔罗牌似的……那,他这个弟弟也是忠臣么?”
宗恪笑起来:“你猜错了。”
“啊?”
“赵家这兄弟俩人,截然相反。赵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说会道、善于转弯。才华虽然横溢,骨气却是半分也无,和胡兰成真有得比。这两兄弟,简直就是忠奸对比图。”
“差别这么大?!”
宗恪点点头:“赵守静当年和他的大儿子,父子俩在我们攻破华胤之前就战死了,他的小儿子呢,比他多活了三个月,但也始终在率兵抵抗,直到身边连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后撞柱而亡。可是赵守仁却活了下来,全家人丝毫未损,跟着林展鸿一道归降了。”
“这样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这么大的区别。
宗恪点点头:“说起来,赵守静也算是我的头号敌人之一了,就因为当年他和长子在芒山拼死抵抗,我们的兵马损失惨重,而且他的小儿子被俘以后,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你?”
宗恪笑起来,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愤怒:“何止骂我?连我爹,我爷爷,我家八辈祖宗全都骂了,你是没在场,他说的那些话,真能把我给活活气死。当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赵守静的缘故,要了赵守仁的命,但是萦玉拦着,不准我杀他。”
阮沅目不转睛望着他,她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跳得极快!
宗恪的笑容变得难以捉摸:“好些人的命都是她拦下来的,你能想象么?为了救他们,她什么理由都想得出来,什么祭天大典前后不能见血光啦,什么结婚这种吉利的事情,不能添太多人命在里面啦,就连她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圣贤书,也被搬出来、连哄带骗地说服我。”
“我表姐可真是……”
阮沅想了想,抓了抓头发,她找不出合适的用词,也只能作罢。
“本来,她曾坚持要给她的父母服孝,等守制满了三年以后,再和我成亲。她说,如果我连这种身为人子的伦常要求都不准,那她就马上自尽。所以当时,我答应了她。”
阮沅一惊!
“真的?可是我记得,好像你们是当年就成亲了吧?”
宗恪一笑:“她拿自己的婚事做赌注,救了一家人命。”
阮沅惊道:“一家人命?!”
宗恪点了点头:“那段时间,旧齐的一个武将一直在皖州负隅顽抗,给宗恒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此人一家老小连同八十多岁的祖母,那时候全都滞留在华胤。因为眼看着毫无劝降的希望,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想着要不要干脆下个狠手。”
阮沅心头一紧:“那,后来呢?”
“后来嘛,萦玉就来求我,让我放过这一家人,她说滞留的大部分都是女眷,男丁也都是些老弱病残,她劝我不要杀他们,说,这样做肯定能换个圣君的名声,又说留着他们的命,让对方内心总有惦记着,效果其实更好。”
宗恪说到这儿,神色看起来显得很飘渺:“于是我就对她说,她的提议我可以考虑,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立即成亲。我等不了三年,只要她肯放弃替她的父母守制,那这家人就能逃出生天。”
阮沅紧张得手都握成了拳头!
“她答应了?”尽管明知结果,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问。
宗恪点了点头。
一时间,阮沅只觉得心中苦若艾草。
“那,赵守仁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他都降了,为何你还要杀他?”她轻声问,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宗恪冷笑了两声:“他是降了,可他女儿,打算刺杀我。”
深海一般寒冷的感觉,侵袭上阮沅的心头,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宗恪没看她,只继续说:“是赵守仁归降的第二年,那时候萦玉已经嫁给我了,我陪着太后去护国寺上香,赵守仁的那个丫头,伪装成寺内的小沙弥,躲在人群里妄图刺杀我……”
“丫头?”
宗恪点点头:“十四岁吧?大概。很小呢,印象里还是个孩子……”
“你还记得她?”阮沅好奇问。
宗恪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记得呢?是要拿刀杀我的人啊!”
阮沅不敢出声。
“赵守仁没有儿子,膝下好像就只有这个女儿。赵家这位千金,听说从小就喜欢和她那两个堂兄厮混在一处,跟着兄弟们演练习武,骑马射击,在家养了一堆马,又爱做男装打扮,性格也像男孩子。”
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赵守仁天生半月板灵活,没有骨气,他哥哥他两个侄儿忠心,人家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一家老小给旧齐赔上了几十条性命,他呢?华胤城破前有三房小妾,之后做了降臣,不到一年,三个变成了四个,瞧瞧,人家还多娶了一个呢。”
阮沅喘了口气,又问:“那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宗恪点点头:“嗯,他女儿和他还真不像父女,这么个膝盖打滑的货,一家子贰臣,谁知生个女儿却强悍如斯,年纪那么小就只身刺敌,现在想来,恐怕是受她伯父和几个堂兄的影响非常大。”
尽管宗恪是侵略者,尽管旧齐的死硬派这些年,给他带来了无尽烦恼,可是从情感上,他很明显更加尊重那些始终坚持气节的敌人们。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阮沅突然来了兴趣。
“不记得了。”宗恪想了想,“好像叫赵芷……啥的,嗯,太多年了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脸。”
“你还记得她的脸?!”
“说来,印象也不深刻了。”宗恪笑道,“就记得小脸凶巴巴的,那一刀夺命扑过来,厉害得紧。”
“没伤到你?”
宗恪摇摇头:“怎么可能。十招不到就败在我手下了,当时侍卫们又多,一围起来根本逃不出去。那丫头被活捉了,还不停骂我……唉,那样子和她那个堂兄,真是像得十足。”
“那……她死了?”
宗恪点点头:“交到镇抚司了,到了姜啸之的手里哪还有好日子?不过那孩子挺硬气的,没多久就在牢里自尽了。但是这么一来赵守仁就麻烦了,女儿干出这种事,他还能逃过去?当晚就被镇抚司给请去喝茶了。”宗恪撇了一下嘴,“他女儿死得有点可惜,他嘛,我无感。”
“于是,你杀了他?”
宗恪笑起来,神情充满讽刺,却没立即回答阮沅。
阮沅马上会意过来:“我明白了,我表姐来求情了,是吧?”
宗恪点了点头:“没错。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赵守静一家就没留下一个活口,赵守仁好歹算是他弟弟,曾经也是旧齐朝中的重臣,虽然我觉得他远没他哥哥有出息,估计从前在旧齐也不过是沾了哥哥的光,可是萦玉念着赵守静对旧齐的恩情,又想着他只有这一个弟弟了,所以她说什么也要保下赵守仁的性命。她说,赵守仁的女儿做这件事,她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年龄太小一时糊涂,死就死了,可她拖累了家里十几口子人,赵守仁一向老实,是决不可能有反心的。”
阮沅默默听着。
“其实在我来看,撇开他女儿不提,赵守仁这种鸡肋杀不杀都无所谓,留着没用,放任不管又很讨厌,但是因为萦玉来求情,我反而不想让步了,我说我一定要杀他,旧齐的这些家伙们太放肆,到了该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那……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争呗,吵呗,又哭又闹呗。”宗恪笑了笑,“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公主,又不是孙悟空,你以为她有多大的能耐?”
阮沅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叠着大氅的毛边。柔滑的貂毛拂过她的手指,凉凉软软的,她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得闹到你答应为止。”阮沅低声说。
宗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她嘛。”
“是我表姐嘛,多少也算了解一些。那你最后,杀没杀赵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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