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她也喜欢到处转,阮沅是性格活泼的人,一休假屁股上就长图钉。进宫大半年,这宫里每个地方她都想进去看看,连御膳房她都感兴趣,瞧着大师傅做包子她能瞧上一早晨,再加上她嘴又甜,所以阮沅总能弄到好吃的。
其实内心深处,阮沅最感兴趣的是据说养在西南那片宫苑里的豹子。皇宫太大,有的时候,阮沅往里跋涉远了,偶尔一两次她也能听见野兽的低吼,如龙吟低沉,让人心旌摇动。
她真想亲眼看看那些豹子,阮沅听宗恪说过,一共有五头。
“是猎豹,已经驯服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拴着,”宗恪说,“能够控制他们的只有凌铁。除了豹子还有野猪。本来是家猪品种——里面有宗恒替他买的嘉兴黑猪,那个雌二醇比较高,后来他自己又弄了一些——放在华胤的深山里面,一年不到就完全野化了,再抓回来让豹子拿野猪做食粮。”
“为什么要野化了再喂食?”
“训练豹子呗。野猪十分厉害的。想想看,一头猪斗五头豹子,去年还重伤了一头豹子,多猛。”
阮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到底想干嘛啊?”她不禁问,“要当驯兽师么?”
宗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养豹子,反正没害人命我也就懒得插嘴了。既然他想,那我就替他在太后跟前挡着。”
一想到,这宫里竟然还有豹子,阮沅就觉得兴奋,她觉得这简直像是东非的动物园。
但是凌铁却十分反感阮沅到处乱晃,偶尔看见,便会毫不客气地斥责。
好在阮沅脸皮厚,当面骂就乖乖听着,背后数落就全不当回事。
反正,宗恪从来没数落过她。
最近一段时间凌铁不在宫里,没了这个可怕的“舍监”,阮沅觉得很开心,就总往泉子他们的小院儿跑。这天正好泉子不当值,他没离宫回私宅,却留在了宫里,此时见阮沅溜溜达达过来,赶忙笑盈盈招呼她进屋坐。
泉子的跟班小枕头见阮沅来,马上问:“正煮东西呢,阮尚仪是不是循着味儿来的?”
阮沅脸一红,赶紧摆手,“才没有我可没那么馋”
小枕头是个比阿茶还小的孩子,刚进宫的时候,成天抱着枕头哭,泉子就说,干嘛成天抱着枕头呀?枕头是你亲娘啊?后来久而久之,这孩子就有了“小枕头”这个外号。
但是小枕头这么一说,阮沅拿鼻子使劲在空气里嗅了嗅,果然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儿
“你在煮什么呀?”她两眼烁烁放光,“这么香”
“是新鲜羊奶,还有昨天才得的果子、干酪。”泉子微笑道,“香么?阮尚仪没觉得里面有腥膻味?”
“哦,我就不怕羊肉膻味,”阮沅乐呵呵地说,“舅舅家一到冬天就吃羊肉火锅,都是拿新鲜羊肉涮呢,我早就习惯了,要是舅舅在火锅里放太多红枣和辣椒,舅妈还要怪他把羊肉味儿都收没了,肉不甜。”
“那就好,我怕尚仪吃不惯我们狄人这种吃法。”
阮沅这才想起来,对了,泉子也是狄人。
泉子说罢,在那小泥炉上炖着的小巧银锅里,搅了搅里面稠稠的奶汤,阮沅凑近一闻,奶香扑鼻而来,她用力吞了口口水
小枕头大笑:“尚仪饿了么?”
“没饿……”阮沅有点不好意思,“唉,进了你们这个鸟笼子似的皇宫,好东西没吃几次呀,以前每个礼拜五,我和表姐都跑去吃DQ冰激凌,然后再去蛋糕店买一堆奶酪蛋糕……自从进了宫,这些玩意儿都断了货,你算算,我有多久没闻着奶香味儿了?”
“那正好,今日赶巧了,这新鲜的果子和干酪,尚仪也来尝一尝吧。”
小枕头从柜子高处,拿下两个乌木罐子,打开来,原来一个罐子里放的是干面果子,一个罐子里放的是干酪。
“是牛奶做的?”阮沅问。
“不是,是羊奶。”泉子说,“这个更香。”
阮沅见过这种吃法,这是宗恪很喜欢的一种甜食,先把加了奶油和蜜糖的干面小果子,用油炸出来,再晾干,然后和干酪拌在一起,最后一块儿倒进热腾腾的鲜奶里面。这是天冷时候的吃法,等到天热了,牛奶是冰冻的,小拇指大、玲珑可爱的面果子晾透了,咬在嘴里干脆香甜,奶酪则浓郁丝滑,芬芳四溢,三者拌在一块儿,淳厚不腻,清甜爽口,味道更好。
阮沅每次见宗恪吃这个,都恨得直咬牙,她就喜欢吃奶制品,但是宫里的奶制品都是供应给主子的,奴才们没这个福分。每次御厨只给宗恪做一碗,阮沅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吃,馋得不停咽口水,想开口要又觉得丢脸。有一次宗恪发觉,问她是不是想吃,阮沅眼不眨地盯着他的碗,拼命点头,谁知道宗恪这个坏蛋,故意放慢速度,一边吃一边看阮沅的反应,然后一个人把碗里的果子吃个精光
“一边儿馋去吧”他哈哈大笑,“没你的份。”
气得阮沅差点冲上去给他一老拳
没想今天溜达到泉子这儿来,居然能侥幸撞上这么一顿美食,阮沅顿时心花怒放
“咦?其他人呢?”阮沅四望,“不给他们留一点?”
“莲子不爱吃这个,阿莼不在,阿茶倒是顶喜欢,但是喊他来吃,他肯定不高兴。”
他说着,拍了一下想偷吃的小枕头:“好大的胆子,这第一碗轮到你了么?”
小枕头赶紧举了碗过来:“这第一碗当然是师父您的”
“傻蛋第一碗是给客人的”
小枕头这才回过神来:“哦哦得先给阮尚仪”
阮沅笑嘻嘻接过碗,道了谢,因为主人泉子都还没动手,她这个客人不好意思先偏着,所以又继续问:“为什么阿茶不高兴?”
泉子笑起来:“因为我们几个总是逗他。阿茶刚来的时候只有六岁,就喜欢吃这个,谁端了碗吃这干酪果子,他就赶紧跑人家身边,扒着人家膝盖,盯着人家的碗瞧,口水哗啦啦淌了一腮,就连陛下都看不过去了,只好把自己的那一碗给阿茶。”
阮沅笑起来,但是旋即想到被宗恪耍弄的自己,她又生起气来。
“那为什么不喊他来吃?”她问。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儿,莲子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老馋’。我们一敲碗沿,说‘老馋快过来’,他就颠颠儿跑过来了。后来阿茶长大了,就为这个外号生了我们的气,再不肯吃这玩意儿了。”
阮沅被他说得乐个不停:“其实他还是喜欢吃的吧?”
“那当然,人的口味一辈子都改不了。阿茶不吃这东西,是因为和我们师兄弟赌了气,其实他心里也不知怎么馋这羊奶果子呢。”
阮沅马上说:“那咱们喊他来吃”
“咳,谁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好几天没看见他……”
泉子话没说完,阮沅就捧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用嘴衔着,使劲吹了吹。
泉子目瞪口呆望着她:“阮尚仪阿茶会生气的”
“不会。”阮沅笑嘻嘻地说,“是来喊他吃好东西,他为什么生气?”
话音还未落,只见头顶瓦片哗啦啦一阵脆响,阮沅一侧脸,旁边被太阳晒得透亮的窗户纸,不寻常地暗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阿茶一个箭步冲进屋子里
“阮尚仪”他这三个字刚出口,却看见阮沅和泉子好好坐在屋里,小枕头守在炉子边上,仨人都笑嘻嘻的,很明显什么事儿都没有。
见此情景,阿茶站住,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阮尚仪,刚才是你吹哨子找我么?”他一脸不高兴。
阮沅笑眯眯点点头:“是我呀阿茶,你来得好快简直像踩着风火轮的哪吒”
听见这句话,阿茶一怔:“……你也知道哪吒?”
“咳,哪吒谁不知道?”阮沅一时没会意过来,她伸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羊奶果子,“我叫你来,是给你吃这个。你师哥刚刚做好,快还热腾腾的呢”
一看羊奶干酪果子,阿茶那张嫩得像女孩的脸,马上就板了起来。
“我不吃这个。”他冰冷冷地说。
“咦?你师哥说你就爱吃这个的。”阮沅诧异道,“快坐下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泉子端起他那一碗,也笑道:“阿茶,别怪阮尚仪没事儿叫你,她是一番好心。”
“我不是小孩子,不爱吃这个。”阿茶语气生硬地说。
阮沅扑哧笑起来:“这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就爱吃这个啊,陛下也爱吃这个啊。”
阿茶哼了一声:“拿生命当儿戏,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阮沅这下可没说的了。
“阮尚仪,陛下把这哨子给你,是要你在危急情况下通知我。”阿茶转动深茶色的眼珠,冷冷盯着阮沅,“陛下肯定说过,这哨子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吧?”
她明明比这孩子年龄大了一倍,但是此刻被阿茶冷酷的目光盯着,阮沅再笑不出来了,美食也吃不下了,活像被老师严厉批评的学生,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呃,是的,陛下提过,说,不可拿这哨子开玩笑。”她咧了咧嘴,低下头,“对不起,阿茶,我只是……想喊你过来吃好东西。”
又看了她一眼,阿茶才淡淡说:“下次请注意,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阮沅揸着两只裹着白布的手,愧得恨不得钻进洞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个“狼来了”故事里的小孩,以骗人为乐还不知死活,看样子,如果再说一次谎,真的就没人再来救她了。
泉子看气氛尴尬,他放下碗,赶紧打圆场:“阿茶,阮尚仪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纯粹一片好心,你别怪她。”
阿茶神色很平静:“师哥说的什么话?我没怪阮尚仪,我只是提醒她,哨子的用法不是这样,这次如果无所谓了,就还有下次,时间久了我就会不自觉放松警惕,心想,也许又是喊我吃东西,晚一时半刻的没关系。这么下去,到时候真遇了险,倒霉的是她。”
“咳,你这人……”
阮沅苦笑,赶忙摆手:“行了泉子,是我不对,阿茶说得没错。”
泉子摇摇头。
阿茶见没什么事,转身出了屋子,谁知他还没走几步远,忽然听见屋内阮沅凄厉的尖叫
阿茶一个激灵
他奔回屋内,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泉子仰面倒在地上,小枕头扑上去正想扶起他,泉子的鼻子嘴巴,都在往外冒血
“阿茶阿茶”阮沅吓得声音都变调了,“你师哥这是怎么了?”
阿茶来不及安慰她,赶紧帮着小枕头扶起泉子来
泉子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指了指地上的碗,声音虚弱道:“……有毒。”
阿茶将泉子扶到床上,又低声说,“小枕头,你赶紧去找崔太医”
小枕头蒙头转向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个跟斗,他飞快爬起来,来不及擦额头的血,一溜烟跑远了。
阮沅吓得魂飞魄散,而且两只手都绑了布,也无法做什么,只得看着阿茶把泉子扶好,然后他自己坐在泉子身后,用两只手掌贴在泉子的背心,那姿势再明显不过,阿茶是在给泉子运内功。
不多时,泉子突然张口,喷出一滩乌黑的血。
崔景明于半个小时后赶到,泉子脸色青白,嘴唇乌紫,衣襟上沾着点点血迹,阿茶额上铺满细密汗珠,早春二月,他的夹层衣襟竟湿透了,阮沅则哭兮兮守在一边,眼睛都红了。
崔景明检查了泉子,又仔细检查了那两个乌木罐子,他拿出其中一个来:“是这个有毒。”
阮沅探头一看,是装干酪的那个罐子。
她一阵后怕
就因为泉子提起阿茶,她为了叫阿茶来吃东西,才没有立即端起那碗羊奶果子,不然此刻,中毒的也包括她了。
阮沅小声问阿茶,泉子的情况要不要紧。
“我师哥吃得很少,只摄入了一点点,还不至于致命。”
“可你看他脸色这么差……”
阿茶低声说,“我已将他体内大部分毒质逼了出来,再用上崔太医的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忙乱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到崔太医离开,阿茶就把小枕头叫到跟前来,开始了审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枕头吓得哭也哭不出声,他说那个乌木罐子一直就搁在柜子上,它也一直都是用来装干酪的,这次的羊奶干酪,是他昨天早上刚从膳房新鲜得来的,谁也没碰过。
阿茶拿过干酪罐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他盯着小枕头:“你师父这屋子,这两天谁来过?”
小枕头脸色死灰,想了半晌,才小声说:“这两天师父当值,一天一宿没回来,我也被叫去太后那儿,到傍晚,虎宝儿来过。我前脚回来,正看见他从这院里出来……”
阿茶厉声打断他:“你说什么?”
小枕头扑通跪下,放声大哭:“四师叔,我真的不敢胡说我昨儿个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这屋子里,哪儿都没去我就只看见了虎宝儿……”
泉子这时幽幽醒过来,他有气无力地打断小枕头:“别说了。”
阮沅在旁,看着阿茶的脸色,一霎时变得那么难看,她不由心惊肉跳。
小枕头说的虎宝儿是阿莼的心腹,因为属虎,所以就叫虎宝儿。
一屋子的人,静了下来。
阮沅知道,泉子师兄弟四个,泉子和莲子年龄相近,关系好,阿莼和阿茶原本是一对街头乞丐,后来一同入宫,其中情分深厚自然不比别人。
现在当着阿茶的面,小枕头说投毒者的幕后指使是阿莼,可想而知阿茶心中作何感受。
“这事儿,别再提了。”泉子轻声说,“小枕头,你刚才说的话,待会儿陛下来了,决不可提及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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