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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作者:楼笙笙
  泉子自己并不怕死,可他怕黑,怕自己一个人呆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见不着嬷嬷,看不成花灯。
  泉子双手抓着自己胸口衣襟,难受得皱起眉,使劲儿喘粗气,他一遇到非常困扰的事情,就会这个样子。
  少年看他这个样子,苦笑道:“好了,现在你选吧,是跟着你父亲到地底下,黑咕隆咚呆着,还是跟着我和凌铁去见嬷嬷。但是你要记住,跟着凌铁和我进宫,并不比死去更强,甚至可以说,比死更加惨。”
  所有的人,都闪开了。
  牢门开着,父亲和兄长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个黑胡子男人也盯着他,有的哥哥还说:轩儿过来和哥哥在一起,咱们不能分开
  说这话的是泉子最喜欢的五哥哥,因为他养了一大群鸽子,还会抓来刚破壳的小乳鸽给泉子玩,看着鸽群在天空飞翔,是泉子最最高兴的一件事,哥哥还说,鸽哨就是鸽子们飞得快乐了,唱出的歌曲。
  ……呆在地底下,就听不见鸽子唱的歌了吧?可是,更加惨是什么意思呢?
  泉子扬起脸,望着那个少年,满脸稚气地问:“进宫,我还能看见鸽子么?”
  少年一愣,略想了想:“应该,可以吧。”
  泉子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个黄袍少年。父亲紧张得眼睛像牛一样鼓出来,那模样像是要把他一口吞进去,那个少年,背着手,静静看着他。
  他把受伤的地方用袖子掩饰起来,放在身后,像只爱干净的鹤。
  泉子低头想了想,蹒跚走到少年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袍子:“我跟着你。”
  牢房内,寂静一片
  似乎太泄气了,泉子的父亲和兄长们,竟然没有谁出声,就好像在那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他们连叹息都不肯给出了。
  那个黑胡子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
  少年却没笑,他伸手牵过泉子,小心翼翼将他交给那个中年太监:“凌铁,这孩子就是你的了。”
  泉子仍不死心,他仰头看着少年:“嬷嬷呢?”
  “嬷嬷在外头呢。”少年到这时候,方才露出一丝微笑,“等会儿她见着你,肯定特别高兴。”
  泉子被那太监牵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牢房。
  他看见父亲凝视着他,那种眼神,复杂难懂似夏夜星空,沉重得泉子无法扛起来,那甚至都不像责备,父亲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这目光吓得泉子不敢抬头。然后他听见五哥哥很生气地说,轩儿你快回来别胡闹
  那是他的名字,薛靖轩。但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喊过他,连轩儿这称呼也跟着湮灭了。他抛别了哥哥和父亲,抛别了家族,连自己的名字也一同抛别。师父给他改名叫泉子,山泉的泉,师父说这名字好听,比“薛靖轩”什么的强多了,泉子,一念起来,就想起青州的深山里,叮咚泉水声,又干净又清高。
  那少年后来对泉子说,他尽力了,但无论怎么做,都保不住他父亲,他只能保住泉子这一条命,而且还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泉子听不懂,等到他长到了能够听懂的年龄,也终于理解了少年语气里那份深深的恨意,他方才明白,原来这件事不仅带给了他莫大的屈辱,也带给这个少年自从登基之后,第一份沉重的打击:他连唯一一个维护自己的大臣都保不住。
  不过泉子觉得,这不是少年的选择,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活着,就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直至成年之后,泉子才惊愕地发觉,他对生命,对家庭,对血缘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层的热爱,对正义这回事情则更没有过疯狂的信仰。
  他是个天生心冷的人,不可能真的热衷什么,更不会为了谁付出真情。他的心是个牢房,连他自己都没有钥匙。刚发现这个事实时,泉子几乎接受不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怪胎,没有人性的怪兽。但是逐渐的,他就平静下来,进而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少年没有违背诺言,他真的找来了泉子的乳母,让她一直陪着泉子到八岁,所以泉子就成了这宫里最为特殊的小太监,唯一一个带着自己乳母的太监。
  一年之后,少年带来了那个黑胡子的首级,他对泉子说,我终于替你父亲报了仇。
  泉子跪下来,给少年磕了头,然而他的心中却无比茫然。
  这个长满黑胡子的男人的头颅,又能换回什么呢?父亲的声音,兄弟的臂膀,还是母亲的笑靥?
  这个丑陋肥硕的头颅,其实,什么都换不回来。
  后来年纪渐长,在少年的身边看见的事情慢慢多了,泉子偶尔也会想到父亲。
  他幼年的时候不能懂得,现在,却终于懂得,当父亲在太祖病榻跟前接下遗命时,他的命运就已经铸成了。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父亲和柴仕焱的分歧,归根结底并不是对少年的态度,父亲真正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分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让父亲这个权力狂人放弃权力,离开这个死亡场所,那比让他死还难,如果不死在柴仕焱手里,最终,他也会死在少年的手里,父亲的命运是一条不转弯的跑道,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泉子活下来的机会恐怕更渺茫。
  “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这是那个黄袍少年长大成人很多年以后,从哪里听来的古怪独白,有段时间,他自言自语反复念这段话,后面泉子还记得他说,顾虑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宁可忍受目前的苦难,而不肯奔向另一种苦难。
  泉子觉得这话说得挺有道理,但他不觉得自己是懦夫,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值得骄傲、该被赞赏,他只是选择了活,放弃了死,除此以外,没有附加。
  但是至少,他现在还活着,比起早化作白骨的父兄,泉子觉得,自己已足够走运了。
  ……
  往昔岁月渐渐淡去,泉子回过神来,那群洁白的鸽子早已经飞得瞧不见了,莲子仍然坐在门墩上,一艘航天飞机,逐渐在他的手中显现出雏形来。
  泉子终于安下心来。
 
 
 
  第六十一章
 
  太后的寿辰,隆重而乏味。
  就如这位至尊的老太太的人生,充满各种辞藻华丽的祝贺,却没有一句出于个人的真诚问候。
  太后寿辰,每个人都忙死,这场盛典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持续下来,没人脸上没有疲倦之色。寿辰当天,百官称颂,各地送来祝寿的贺礼,热闹之极,像一台五花八门的大戏。
  宗恪说他就是这台戏的制片人,不停投资却票房惨淡,而且还得表现得很愉悦,他觉得他像受虐狂,严重消耗着自己的人品——尽管这男人的风采在典礼之上,犹如绝世钻石般耀眼,感染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的上方天空,仿佛始终横亘着一道庄严的彩霞,华丽威武。
  然而回到寝宫里,宗恪就喜欢说些怪话,在他说这些怪话的时候,阮沅和泉子就笑嘻嘻听着,阮沅因为受伤,逃过一劫,没人找她做事。泉子身上中毒,宗恪不让他过度疲劳,只派给些轻省的活儿。
  但是渐渐的,宗恪就觉得这两个人讨嫌了,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却招来两个人坐在旁边看戏,这让宗恪十分不悦。
  “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阮沅十分委屈。
  “就是因为你们成天呆着,才看着讨厌。”宗恪瞪了她一眼,“有的时候,存在就是一种炫耀。”
  阮沅笑起来:“你这话,正该拿去给我表姐说,她保研成功以后,全宿舍的人看她都不顺眼。”
  泉子一惊,去看宗恪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半年,有一些改变慢慢发生在宗恪的身上,他酗酒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发无名火的时候也变少了,除了皇后忌日那天,泉子差不多有半年没再看见他蹲角落里生蘑菇了。泉子认为,这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生蘑菇,因为阮沅是这么活泼。
  他甚至允许别人提萦玉了,在这之前,任何指向这个人的词汇,对他而言都像针扎。是阮沅第一个打破了这个禁忌,她总是说“我表姐”怎么怎么样,慢慢的,宗恪也就习惯了。
  就好像因为阮沅的到来,皇后带给宗恪的伤痛,也逐渐变得不那么严重,泉子不能理解阮沅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之前那么多年,宗恪死死抱着过去不肯撒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要和过去一同殉葬。
  而且,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私下里,泉子和其他几个分析过宗恪和阮沅的关系,阮沅是为了追求宗恪而进宫的,这件事人尽皆知,但是看宗恪的反应,完全没把阮沅的追求放在心上,宫中女眷们一开始震惊无比,后来看见宗恪根本没那个意思,也慢慢放下心来。除了蓉贵嫔那次,嫔妃们很少来找阮沅的茬,宗恪曾经发过警告,后宫对他而言,是一个“大家都老实呆着,我去谁那儿,那是我的事,在这上面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我会让凌铁半夜不蒙面去找你麻烦”的地方。
  是因为宗恪看得清楚,宫斗越精彩,唯一的那个男人也就越容易沦为女性们展开“大戏”的道具,就像打牌人手里的ace,貌似尊贵无比,说到底,不过是一张被人利用的纸牌。
  换句话说,既然皇帝没这个心理需求,宫里的斗争土壤也就不会太肥沃。
  所以阿莼说,宗恪看来并不喜欢阮沅。莲子却说喜欢是喜欢,但他怕麻烦,不想把事情变得太复杂。青菡同意莲子的说法,但她觉得宗恪不是怕麻烦,而是还在念着皇后。小枕头搞不懂,他认为如果宗恪喜欢阮沅,干嘛不给她一个名分?如果他不喜欢她,干嘛又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宗恪到底在想什么呢?
  后来,坐在旁边一直没吱声的阿茶,突然说,宗恪不让彼此有进一步发展,是因为,他不想阮沅变成第二个“元皇后”。
  泉子觉得阿茶逮住了问题的关键,倾心相爱的结果是家破人亡,这种倒霉经历,一般人有过一次也就足够了。
  这么想来,泉子多少有些同情阮沅,他觉得阮沅在攀爬一座不可征服的高山,或许就是宗恪总说的那个喜什么拉雅山。
  泉子正出神呢,却听见宗恪的声音:“……天也不早了,你不是说要请旨出宫的么?还不过去?”
  泉子回过神来,起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他今天,仍旧穿着那身日常的青衫,但却收拾得格外清爽。白皙洁净的面容,淡红的唇,眉眼也清朗如画,明锐漂亮的眼睛像火炭一样闪光。
  泉子这夜莺般动人的光彩,惹得看惯了他的阮沅,都忍不住瞟了一眼。
  等他走了,阮沅咂咂嘴:“今天泉子蛮漂亮的哦。”
  宗恪笑得很神秘:“那当然,要去会老情人嘛,哪能不打扮得光鲜一点?”
  阮沅唬了一跳
  “什么老情人?”她马上问,“泉子今天请旨出宫,不是说,是为了分发你给那些大臣的什么什么赏赐么?怎么又和老情人联系上了?哎?他的老情人是谁啊?”
  “老情人什么的是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面问他,他会恼的。”宗恪努力忍住笑,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不过对方对他,还真是情有独钟很多年了。”
  接下来这两个人的八卦,泉子没能听见,不过即便他听见了也不会当一回事——他又何尝没有和别人说过宗恪的八卦呢?
  而且,他此刻正做的事情,真谈不上理直气壮。
  蔡烺的府邸在城西,地方不算太大,里面却幽静舒适。
  此刻,泉子正坐在木亭里,今天天气仍然很好,近处几株桃花开得灿若云霞,殷红似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那片红霞,直至眼睛微微酸痛。
  在他身边,蔡烺正小心翼翼将紫色液体倒进一盏水晶杯子,当他打开木塞时,那股浓郁果香就扑鼻而来。
  “是什么?”泉子问。
  “放心,不是酒。”蔡烺将那盏水晶杯递给泉子,“是银赫运来的新鲜葡萄,我叫他们榨成了汁。”
  泉子接过来喝了一口,凉凉的果汁甘甜无比。在这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于桃花荫下,喝一杯清凉的葡萄汁,可算是难得的享受。
  此时,是午后。
  蔡烺屏退了下人,花园的木亭里,只剩了他和泉子两个,今天泉子虽然奉旨前来,但是等公务交接一完毕,旁人走干净了,他也不再那么拘礼。
  实际上,泉子来蔡烺这宅子的次数,比宗恪估量的要多,但他为人谨慎,行事小心,借口也找得十分巧妙,所以俩人秘密的往来,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知晓。
  四下里,安静无人,仿佛能听见蝴蝶在花间扇动翅膀的声音。已经是三月了,风很暖,空气卷着嫩嫩花瓣的芬芳,蔓生在墙角下的鼠尾草那绿色带圆点的花纹,织成一片顽皮翠意,把灰暗的墙壁都浸染了,青草晒了一上午,此刻正散发出热乎乎的猛烈清香。
  一群白鸽在严丝合缝的蓝天之下不停盘旋,鸽哨清晰。
  泉子放下水晶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阴影慢慢靠过来,有双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肩头。
  过了好一会儿,蔡烺才松开他,泉子睁开眼睛,凝视着他。
  这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出征打过仗,身形却并不健硕,猛一眼看上去,却有些病病弱弱的样子,他的容貌也不是普通武将那种粗线条,而是细致的、略含着一点温婉的愁容,男人有一双动人的黑眼睛,泉子听宗恪说,蔡烺的样子,“像夜晚淋了雨又找不着家的雪瑞纳”,泉子本来不知道雪瑞纳是什么样,拜能够画几笔的莲子所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犬类,所以后来,每次想到这个比喻,泉子都忍不住想笑。
  此刻蔡烺的呼吸有些不平稳,正用温柔似野花般的神情看着泉子。他这么安静,让泉子甚至不怎么厌烦刚才的亲吻。
  但是,泉子依然从这张脸上看见了较近的眉间距,还有方方的下颚,青铜一样瘦瘦的脸颊,以及略有点突兀的鼻尖——这全都是郦氏一族的生理遗传,它们不容置疑地提醒着泉子,面前这个男人和太后的血缘关系。
  “鸽子,是这附近的?”泉子忽然问。
  蔡烺愣了愣:“是啊,不知是这附近谁家养的——喜欢鸽子?”
  泉子点了点头。
  “那我也叫人养一群,下次你来,给你看。”
  泉子微微笑起来,把手放在蔡烺的耳后,他的手指能摩擦到他细细的鬓发。
  “难得看见你这么高兴。”蔡烺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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