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一如穆清嫁入镇威侯的那个夜晚。透过烟云投下的月光让穆清白日里明艳的眉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远迷离;那双眸子似闪着月华,望着眸子里满满的温润与笑意,宋修远觉得自己的心底仿佛被不知名的物事击中,有一瞬的魂飞骨酥。
他想让面前这个顾盼生辉的女子一直这么噙着安适舒心的笑意。
只为他一个人。
静了良久,就在穆清甚至有些后悔用言语戏谑宋修远的时候,他方道:“传闻罢了。”
穆清依旧笑看着他:“如此。”
“今夜月色甚好。”宋修远闻言,掀起衣袍在穆清身边坐下了,“左右我也不困,陪夫人在这儿赏会儿月也是不错。”
穆清诧异地看着身侧的宋修远,又瞧了瞧天上缺了一角的皓月,一时无言。
“夫人可是后悔嫁给我?”宋修远盯着庭中的那株杏树,若有所思。皓月当空,佳人在侧。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亦或是说些混话。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若我说悔了,将军还能放我回蜀国不成?”穆清对着星夜朗月,缓缓道,“唔...如此思索一番似乎也并无不可能,若是将军觉得我无趣极了想放我回蜀国,我估摸着陛下也不会答应;再者,若是陛下准了,我回到琅王府,以我父王的酸腐性子,定然喂我一顿家法,然后想方设法将我扔回镇威侯府。”
“夫人想得倒是长远。还是方才那个问题,夫人且说说是何作想?”
穆清见她这般插科打诨宋修远还是将话头扯了回来,一时捉摸不透他的用意,想了想,正要开口,宋修远又道:“莫要拿些稀里糊涂的理论诳我,我要听真话。”
穆清瞧他神色认真,思索一番,道:“无所谓后悔与否,亦无所谓愿与不愿。我从前既是蜀国郡主,食民之粮饷,享民之奉养;而今和亲乃为民谋福祉之事,我自然该去做,以告民育我之恩。将军却是不同,战功赫赫,精忠奉主,理应得到更好的,却平白地被指了婚来娶我这个既无才名也无德名的邻国公主。是以我也想问一句,将军是否后悔娶了穆清?
宋修远笑,将身子后倚至阶上,敛眸轻声呢喃:“既无才名也无德名,可你有艳绝天下的美名。”
穆清等了良久,身侧却再无动静传入耳中,扭过头去,正瞧见宋修远半卧于廊下,闭目。
月色较方才似又明亮了些,在宋修远身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穆清顺着月色敛眸,瞧着宋修远的宽额浓眉,那对沉如墨谭的眸子如今紧紧闭着;往下是英挺的鼻子,月华如水,又顺着向下洒入宋修远的唇中,穆清分明瞧见,那唇角,正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所着的分明是京城贵胄见最为常见的圆领长袍,但偏偏衬得宋修远极是英挺,甚至还有一丝穆清道不出的风流。
极为俊朗的一个人物,若无那道自右睑直直划到鼻翼的疤,不知又该是多少京城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一阵微风拂过,穆清不禁打了个寒噤。瞧了瞧卧于廊下的宋修远,穆清伸手轻推了把,轻声换道:“将军,外头风大,进屋歇息可好?”
宋修远却是纹丝不动。
“将军?”穆清提了声音。
宋修远依旧睡得深沉。
“宋子衍?”穆清无法,伏于宋修远耳侧轻声换道。
宋修远嗤笑出声,睁眸凝视着穆清,:“终是等到夫人唤了这一声子衍。”
穆清看到宋修远隐隐含笑的眼神,始知竟是被他耍了一道,微嗔:“不过称呼而已,何须如此在意?”
“唔……不过称呼而已,怎从未听夫人喊我夫君?平日里瞧着夫人不是顶顶愿意守那些规矩的吗?”
“你昨日方在父亲母亲面前同我道宋氏无这般多虚礼,现下却又说这种话,”穆清羞赧,言语间带了急切之意,“分明...分明是戏弄于我!”
语罢方觉失言。
穆清怔于原处,一双眸子似带了秋水,望着宋修远,却又渐渐暗了下来。
未几,穆清抬头,见是宋修远躬身站于面前,递过手来,隐隐含笑:“回吧,外头凉。”穆清知晓方才自己的确矫情了些,便顺了口气,搭着宋修远的手起身。待站稳些,宋修远却仍未松手,反紧紧回握住了穆清,领着她回了屋。
先前穆清还在微恼宋修远夜宿建章营,此刻对着内室的床榻,又有些愁闷宋修远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府。
穆清看着宋修远顾自于椸前更衣,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方才你说要听真话,此时可还要听?”
宋修远闻声,转过身来,看穆清一脸纠结的模样,似有些明了:“自然。”
“你我虽已结缡,但统共相识不过三日。三日,唔......三日不过三十六个时辰,相识相交尚可,但如要同床共枕,却是有些......”穆清顿了顿,双颊微红,“有些奇怪。是以你我不若......不若暂且分榻而卧?”
宋修远笑:“恩。”
“嗯?”方才的那番话,穆清自己就能拿出许多话把自己噎回去,却不想宋修远应承得如此爽快,一时反应不及。
至于宋修远,本就料到个中一二。他虽对穆清生了爱慕之情,但穆清瞧着似仍有些忌惮于他。再则有些事情,性子使然,他不喜强人所难,亦觉得水到渠成更好些。
何况,来日方长。
待终于确定宋修远应了之后,穆清方道:“如此,我这便收拾收拾。”
“去哪儿?东厢?东厢空置许久,收拾出来少不得唤醒丫头婆子,夫人想让整个侯府都知晓这档子事?”宋修远见穆清欲出门,伸手拽住了她。
“咦?”穆清一时不解。
“人多嘴碎。府内尚且没什么,若传出去,被有心人拿捏去做文章便棘手了。这样的道理,怎又想不通了?”
穆清盯着宋修远的双眸,漆黑的眸子里一片认真。
前夜她尚且对着厉承疾言厉色道她是蜀国公主,又是初嫁新妇,处境微妙,一着不慎便容易使得两国陷入僵局,怎过了一日便忘了?她与宋修远,若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无论于哪国朝廷而言,均是尴尬不堪。是以他二人只有人前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才可避免诸多枝节;至于内里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只要不为外人道,又有什么重要干系呢?
“那我睡于何处?”
宋修远松开穆清的手,眼风向穆清身侧的小榻瞟去:“夫人且安心睡于床榻,我睡于小榻便可。”
☆、银簪
郢城的冬日来得比锦城早些,一场场秋雨下来后,空出便透着刺骨的凉意,早晚间尤甚。
穆清畏寒,又有些嗜睡,每日晨里便不大愿意起身。起先几日尚有些提心吊胆,每日听闻小榻上的窸窣声后便强撑着将自己拔出被窝,帮衬着宋修远更衣,收拾小榻上的衣被;后不知是她畏寒的模样令宋修远不忍直视,还是宋修远亦不惯于他人伺候更衣,终是叹了口气悠悠道:“我早起惯了夫人若是困极,不必日日陪着我早起。”
穆清见宋修远不甚在意的模样,唯恐他一时反悔,忙趁着被窝还热乎钻了进去,连同小榻上的衣被都丢给了宋修远自个儿打理。
十月廿三,朝廷派出使团往凉国而行,由相府大公子周翰随行护卫。周翰本就担着武职,此番受命不足为奇。倒是使团中有位令人大跌眼镜的人物——未及弱冠的四皇子姜怀瑾。
穆清于朝中事务不甚了解,又不屑去了解那些官场沉浮,是以未曾多问;只是当她听闻姜怀瑾被封为出使凉国后,想到的却是他与柳微瑕合计开的酒铺子。
宋修远回朝后复了原职,又接承了周翰于京畿守备营中的事务,便更是忙碌,穆清常常整日整日见不到他。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几日,正当穆清信步府中,感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时,她收到了柳微瑕写给她的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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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捏着柳微瑕的手信,悠悠站在泉茂酒肆外。
柳微瑕一身当垆娘子的打扮,见到穆清,喜道:“姐姐果真来了。”
“妹子传手书于我,我怎会不来?”穆清微微颔首,笑应道;又见柳微瑕的装扮,问道:“可是很忙?”
柳微瑕脸颊微微泛红,摇头轻声道:“姐姐随我来。”
待跟着柳微瑕进了屋,穆清将随身的荷包取了出来,从内掏出了几支素雕银钗置于桌上:“这几件首饰是我从母家带过来的,应无人见过,虽不值太多价钱,但到底容易脱手些,命从人拿去融了便好。妹子这般急着要银钱,所为何事?”
柳微瑕见穆清,心下觉得瞒着也是无趣,便将自个儿为何从太尉府偷跑出来,又如何跑出来的经历和盘托出,末了又解释道:“父亲母亲从前向来疼宠我,此番却瞒着将我许给那个不知是何人物的相府大公子,若非那日我偷听见兄长与父亲吵了起来,如今还蒙在鼓里。”
穆清先是惊诧不堪,待到柳微瑕说完后,微微蹙眉,问道:“于是你便逃出来了?”
“恩。”柳微瑕见穆清神情肃穆,一双手不停绞着衣襟,道:“姐姐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出府寻到阿瑾便可,只是近几日他不在郢城。”
“你出来几日了?
“……四日。”
“一直宿在这儿?”
“是。”
“如此。日后你又是何打算?”
“出京城,至明州寻阿瑾。他是明州人士,夏家又是明州望族,若到了明州我依旧寻他不得,我便在那儿等他。”“无奈周身银钱不够这一路的盘缠,是以才托姐姐来这一趟。”
姜怀瑾随使团出京已有十数日,柳微瑕即便到了明州,也是找不到他的。更何况明州位于江南东道,距京畿路途遥遥,柳微瑕若是跑惯了江湖的仗剑娘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不曾出过京城的千金姑娘。思索片刻,穆清道:“此法不妥。”
柳微瑕没想到穆清会反驳自己,一时怔愣:“姐姐这是……?”
“你一人前去,我不安心。”
“姐姐放心,朱安会陪着我。父亲两年前便让他跟着我了,此人功夫上乘,值得一信。”
穆清仍是摇头:“除非那朱安是夏公子心腹,不然便是不行。”
“难道我要在这酒肆苦等阿瑾回来?父亲母亲迟早会查到这儿的。”
穆清将桌上的饰物收起,心中细细较量,“你随我回侯府内小住几日,若五日后夏公子仍未有消息,我再派府内家人护送你至明州。”
四日。
按照太尉府的能力,不该拖了四日还未查到此处。
穆清猜想柳微瑕出逃,或许本就是柳太尉的默许。且相府同太尉府的婚约却并非一两日可成,姜怀瑾离京前应亦有所耳闻。若他对柳微瑕有心,定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准早已布下周全计划。是以柳微瑕待在京中,应无大碍;反之若是出了京畿,那便真真难以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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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近日闲得慌,趁着今日得了厉承的消息,索性便递了封手书将宋修远从官署中拔了出来,顺道还能在侯府上蹭个饭,若是还能见到宋修远那位夫人,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陆离的小算盘打得极是如意,只他没想到自己刚递出了消息,便被宋修远连推带送地撵出了府。
不过,至少在府门前见到了穆清。
宋修远亦瞧见了穆清,待瞧见她身后的柳微瑕,又有些微疑惑。
待穆清道明缘由后,宋修远眉头微蹙,对穆清道:“其余琐事先交给海棠,夫人随我来。”又朝着穆清身后的柳微瑕道:“柳娘子见谅,某尚有些杂务。海棠姑姑是府内的管事,柳娘子若有何需要,吩咐她便可。”
柳微瑕头次见到宋修远,一时有些被宋修远身上隐隐的血性震慑,怔愣不言。望着宋修远同穆清离去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做好。
“人都走远啦,你还瞧着作甚?”身侧冷不防冒出个声音,柳微瑕吓得转过身,正对上陆离一双含笑温润的眸子。柳微瑕回头望了望穆清,又瞧了瞧眼前的陆离,吃不准眼前的这位又是京城里的哪一尊神佛,便只是规规矩矩见了礼,才随着海棠离去。
陆离不禁玩味着方才柳微瑕的神情,又顺着柳微瑕向着宋修远的方向望去,只见宋修远高大英挺,身姿卓然,自带一股军士的之气,而一旁的穆清虽是一副婀娜玲珑的体态,相较于方才柳微瑕于宋修远面前的畏惧忌惮,她行在宋修远身边却无一丝拘谨刻意。
陆离突然觉得所谓和亲,似也不全是乱点鸳鸯谱。
“今日出门遇着太尉府的小娘子,中秋宴上她曾方便于我,我便趁机邀她来府上小住几日。”思及宋修远应还不晓得她缘何与柳微瑕相识,穆清开口解释道。
言罢突觉身侧的宋修远很是沉默,问道,“你莫不是……嫌我自作主张?”
“怎会。”宋修远轻言,领着穆清进了书房,“近日我听闻相府大公子对她甚是有意,周柳两府应是好事将近。夫人在何处遇上她的?”
穆清看着宋修远,料想应是瞒他不过,道:“城西泉茂酒肆。”
宋修远抿唇,椅坐于书案上,盯着穆清道:“我若猜得不错,柳微瑕应是逃婚出来的;此番太尉府同相府应都炸了锅。”垂眸看穆清一幅平静神色,继续道,“夫人与她是如何碰面的我不知晓,但是夫人带回来的是个烫手山芋,我倒还是知晓的。”
穆清隐隐觉得宋修远有些责备于她,偏又觉得自己所做并无什么错处,直身拧道:“不错,柳娘子的确同我道她是逃出府的,但此前相府并未向太尉府过礼,她也算不得逃婚。且她出逃已有四日,若非太尉府本就默许她出府,否则又怎会四日过去都查不出这个小小的泉茂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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